(孙枢,2014 年 10 月摄于明水。他戴着我送给他的棉布围巾。我 说这里绣着仙鹤的图案,祝您鹤发童颜,身强体健;以此纪念我们这 次一路同行。)
这几天我一直惦记着孙枢先生,得知他罹患癌症,已经做过一次手术;现在病情复发,再次住进医院。我打过电话,未获回应。上个 月他刚度过了 86 岁生日。如今,疾病和年龄都不饶人,我怎能不格 外挂念。我希望更多的人知道他,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向这位可敬的 老人表达心意。
2014 年 7 月,我在西安的孙家老宅第一次访问了孙枢先生。那 个月他年满 78,依然是腰板挺直,头脑清晰,快人快语;和所谓“古 稀”、“耄耋”这样的词没有关系。
10 月,我们从西安启程,一路到达往兰州转张掖,从张掖包车 到了高台县南华镇的明水村,然后再去酒泉的夹边沟。
在夹边沟右派住过的窑洞遗址。(摄影:马文都)
这一路的回访和祭奠,成为《夹边沟祭事》第五集的叙事线索,那一集的片名是《魂归何处》。
在夹边沟的右派坟场,面对失去了纪念碑的荒野沙坡,孙枢先生 喊了一声:
老弟兄们!基建队的老孙来看你们了!
同时他就跪下了。
那一幕在银幕上出现的时候,观众已经听完了五个多小时的苦难 讲述。此刻,曾经的纪念碑已被摧毁,只有一个孤独的凭吊者佝偻着 身子。在黄昏惨淡的日光下,在砂砾间,他查找着半个多世纪以前逝 者遗留下来的痕迹。
孙枢出生于 1936 年 7 月 21 日,1956 年,他考入西北畜牧兽医 学院(现甘肃农业大学)兽医系。1957 年鸣放时,他正处在大学一 年级的第二学期,时年 21 岁。经同学选举他当上“鸣放委员”,对学校迁校等问题提出了意见。
孙枢,学生时代的证件照
反右开始后,他被划成右派。他所在班级共 50 个学生,其中有 9 个被划成右派,远远超过了 5%的比例。1958 年 6 月,在去农场学习的名义下,他被送到夹边沟农场。那时他还不知道,对他的处分是 劳动教养。与他一同去劳教的还有本校的另两名老师和一名学生。
他在片中演示了当时的劳动情形:到农场后挖排碱沟,才挖了两 个月,走路不会走了。我拍过农场里排碱沟的遗迹,五十多年过去, 淤泥堆积,风沙掩埋,沟已经没有他们当年挖的那么深,但宽的的地 方依然可见超过两米,深的的地方也还有一米多。当年是要挖沟放水, 由渗出来的水把地里的盐碱成分带走;以便垦荒种粮食。孙枢说他大 腿还有力量,指挥不了小腿了。学过兽医的他意识到,这是神经传导 阻滞。他才 22 岁,以后怎么办呢?
孙枢被调到病残队,可能是因为他毕竟年轻,半年多后腿疾自愈 了。
孙枢见证了饥饿的逼近和死亡降临,第一次他亲手掩埋的是一位 逃出夹边沟的劳教者。他至今还记得,死者穿的是米色夹克和白衬衣。 他死在沙尘暴施虐的那个晚上。
最严重的情况发生在 1960 年 10 月以后的高台县明水滩,当时说 要在那里建一个大河农场。在没有任何后勤准备的情况下,夹边沟农 场两千多劳教者被调集到这里,就在干涸的河岸或土坡边上挖个地窝 子住下。
我们一起去到明水,孙枢指着土坡现场演示了地窝子里面躺三个 囚犯的情景。这时的粮食配额降到每月 12 斤,还是带壳的原粮。天 气越来越冷,每天都有人因冻饿而死。开始是一个晚上几人,后来是 一个晚上几十个人;最后是成百成千的人死去。
孙枢被调去护理病号,夜里还有更重的任务:干部让他们出去埋 人。
他说开始还去,后来坚决不去了。因为听来探亲的劳教人员家属 说,中央工作组的人要来了。干部为调动他们去,就说加饭,实际上 加的就是蚕豆粉调成的稀汤。检查组的人来了以后换成羊汤,干部把 羊肉吃了,剩下的汤给他们一点。
零下一二十度的冬夜,孙枢说:有时是两个牛车、一盏马灯,一 车装六七个尸体。有时是马车,装得更多:“我们一次就一二十的埋 的,埋了多少次我都记不得。那时谁算这个帐!”
孙枢能够活下来,全靠父母支持。在西安那座深宅大院,父母节 衣缩食为他寄药,寄食品。在他们眼里,一年前孩子离家上大学,那 还是天之骄子啊。因为父母的爱心包裹,孙枢熬到了被释放的日子。
1960 年 12 月 30 日,孙枢与第一批幸存者离开明水,回到兰州。
因为离校时并没有毕业,根据甘肃省民政局和公安厅联合开具的 证明,孙枢回到了学校。死里逃生的他,还不满 25 岁。但学校却不 给他恢复学籍,而是把他安排在总务处打杂;也不发工资,只发一点 生活费。
1961 年他的右派帽子摘了,而学籍和工作皆无进展。这样勉强 维持了几年,1964 年他向学校申请回原籍西安。这时的他,大学未 毕业,身无长技,右派和劳教的污名难以摆脱,哪里找得到好单位? 学医的梦早碎了,他去了区一级的一个集体所有制的电炉厂。在那个 年代,集体所有制单位自负盈亏;职工在医疗、退休和养老方面都无国家保障。
1979 年 3 月 27 日,孙枢得到了甘肃农大的红头文件,右派改正,
原处分撤销。甘肃农业大学落实 55 号文件办公室建议:“将孙枢同 志转为全民所有制职工”。因为当年他在校工作期间只发给生活费, “故给其困难补助贰佰元整”。
200 元,如果除以 22 年,以 8030 天计算,每日得到的赔偿约为 2.5 分钱。
从 22 岁到进入 25 岁,孙枢在夹边沟劳教了两年五个月,这是他 终生难忘的经历。有一个习惯他甚至一直保存到现在,我在片子里也 用了这段话:
我在夹边沟 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
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人睡觉以后晚上做梦
说不定在哪个梦里就蹦出来了
如果有一句不敬的话
夹边沟可以把你拉去枪毙去
无产阶级专政在他手里
所以到现在我跟你讲老实话
我这些年来从来晚上不说梦话
2014 年 10 月,在玉门蘑菇滩农场
这是恐惧留存在生命中的烙印,如果不是经历了那种非人的惨 痛,一个人怎么能控制得了自己的潜意识呢?然而也正是这种刻骨铭 心的记忆,孙枢在许多年来一直坚持收集当年受害人的名字。在赵旭 的采访中,他提供了西北畜牧兽医学院的右派分子名单,其中有教职 员 26 人、学生 45 人,分别为畜牧系 24 人,兽医系 21 人,包括每一 个人的姓名和性别。
他自己还有一份名单,那是自右派改正以后数十年间,“我有幸 见到的活着走出‘夹边沟’难友,其名单汇总如下:”
在这张纸的正面,他写下 45 个名字:
- 酒泉地区:金塔县 祁禄基 魏科帮 2. 张掖地区:吴毓恭
武威县:赵长年、丁佩珠、杨玉凤(修女) 4. 永登县:梁垠(水泥厂)
天祝县:孙跃言(上海人,县供销社)
定西县:康文礼
天水市:杨世华(天水一中)
兰州市:王志、夏普、宁理、杜垚、黄学君、钟政、周惠南、 刘绍基、张欣德、官锦文、邹春生、杨维中、王树义、何景波、刘汉 章、苏薇(女)、闵慧萍(女)、李瑞臣(铁路局)、马廷秀、李宝 琇、顾成章(上海人)、赵永良(上海人)
兰州铁路局:胡安仲、王玉生、王承芝、李丽、潘永恒
甘农大:黄席群、黄自修、杜中枢、王积善
回到西安:司计才、郭振乾、丁家鼎、孙枢、秦季子、李国荃、计德成、胡佳胤、梁汉斌、常发祥、崔毅
在这张纸的反面,他用红色笔迹写了 9 位死者的名字:
死者名单:王霁光、覃永秀(广西壮族)、肖德武(湖南 湘潭)、张守义、丘云龙、张自清
师大:朱金庆、王烈骏、邓建吾
兰大:
这是一份尚未完成的名单,孙枢说,他找到一个就加上一个。他 在名单上做了些记号,将幸存者中已经去世的人标记出来加框。这两 页纸上的名字加起来,共有 61 个。
孙枢不可能统计出夹边沟三千多劳教者的名字来,因为当时不准 串联,也不准互相交流所谓案情。这些名字中有几位是他一直有联系 的难友,更多的是他在晚年重新开始寻找和联络上的人。一个人,记 住了 61 位难友的名字。这是夹边沟惨案的证人和证据,一旦登录下 来,就再不会散失了。
也许你还没有读过杨显惠、赵旭、邢同义等人有关夹边沟的书,
因此你会问,记住这些名字,又有什么意义?
我记得孙枢在明水说过的一段话,在他心目中,死者是他们少数 人能够得救的原因。为什么?因为尸体成堆,填满沟壑,冻土坚硬, 再也无法掩盖。时值中央监察部副部长钱瑛率工作组到河西调研,偶 然走到明水,撞见了这一幕。钱瑛勃然大怒,迅速做出抢救人命的决 定。孙枢说:
我们这些夹边沟三千多难友们
用他们的生命 用他们的鲜血
来托举了我们
使我们这三百多人能够生存
夹边沟在世的很多人
都感念他们
61 个名字而不是数字,那是具体鲜活、有血有肉的生命啊。如果 人们能死而复生,如果有机会讲出冤屈,那真是要惊天地而泣鬼神吧。 天堂里谁能拂去饿殍的眼泪,人世间多少家庭期盼着魂归故里!
所有悲剧的调查,必须从名字开始。一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在更广大的范围里承载了时代的哀与痛!
我怎能不感谢孙枢先生,当他和其他幸存者讲出那些屈辱的往事 时,那也未必意味着过去的恐惧真的走远了。不,他依然是一个在梦 中都高度戒备的人。但是在镜头前,他秉持自己的良知、理性和道义,
选择了说出来。而且,他们不仅仅是在说着过去,而是在说着过去和 现在的关联,在说着不容混淆的是非判断。他们以言说来纪念,他们 选择了记住。孙枢先生收集的名单,是他拒绝遗忘的行动,也是对后 人的一个交代。我们有责任去完成他的未竟之志。
《夹边沟事件的转折和事后清理》是我准备发给孙枢先生的一篇文章,其中以新的史料探讨了夹边沟最后幸存者何以能够获救,官方对这一事件的清理,以及我对这个清理的思考。但我想孙枢先生在病中,一时未必看得了。写完这篇文章后,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分享给读者。我希望它能够帮助到与这个事件有关的老人。因为孙枢先生正被病痛折磨,我写了上述文字;一来介绍孙枢其人,二来为转发自 己的长文做一说明。我希望集聚大家的爱心赞赏,并转交给孙枢先生。 我相信很多人都愿意助力孙枢先生的康复,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当得起一句话:活着就是胜利
2014 年109月,孙枢先生在嘉峪关和难友祁录基先生重逢。 祁先生已在三年前去世了。
2022年8月9日
文章来源:光传媒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
注意:只有此博客的成员才能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