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赵晓 X晓观天下 2025年12月9日
拙作《“文明的冲突”、中美关系与中国的文明转型》推出后,引发了不少朋友的深度讨论。
其中,学者周为民兄的留言尤其让我动容:
“你将此问题重新提出,大有意义!中国还未能正确地回答问题,你是再次提出了正确解!”
这几句话帮助我意识到:
我们今天谈中美关系、谈文明竞争,谈美国战略报告,说到底仍在回答一个百年前都没有回答好的问题——中国最大的敌人,到底是谁?
恰恰是这个问题,中国至今仍缺乏清醒的回答。
一、百年前的梁胡之争:一个至今未被真正理解的问题
1930 年,梁漱溟写信质问胡适:
“大家公认中国的第一大仇敌是帝国主义,其次是军阀。您却认为不是,这有什么道理?”
梁代表的是当时的主流认识:
国家受辱,是因为外敌太强。
而胡适的回答震惊了整个知识界:
“什么都归结帝国主义?张献忠、洪秀全又归咎于谁?”
“亡中国者,必中国人自己也。”
胡适并非否认外部侵略,而是指出:
• 外敌能否欺侮你,首先取决于你是否足够弱; • 弱不是天命,而是你自己的制度、文化、国民性出了问题; • 真正击垮中国的,不是别人,而是中国内部长期累积的阻力。
换句话说:
胡适第一次清晰地把“内部敌人”置于“外部敌人”之上。
九十年过去了,今天的中国是否比当年更明白这个道理?
恐怕未必!
我们依旧习惯把“敌人”想象成外部势力:美国、日本、“西方”;
依旧把国家困局归咎于外部环境;
依旧用“外因解释一切”的方式来安慰自己。
所以,我在微信中如此回应为民兄:
中国仍在问题之中!
因为,直到今天,中国人仍未回答清楚:
真正挡着中国变好的力量,到底是什么?
二、为什么今天必须重新提出这个问题?
因为当下的中国,正处在一个“文明三峡”的关键转折点。
我在上一篇文章中指出:美国已在国家安全战略(NSS)层面,将文明安全=国家安全,进而将中美关系定性为一场文明竞争。
美国并将全力修复、提升自己的文明作为胜利的关键。
在这样的格局下,中国真正的关键,不在于如何“战胜美国”,而在于能否完成自身的文明跃迁:
从传统文明 → 工业动员文明 → 现代文明。
要跨越这“三峡”,正如我在多篇文章中所一再强调的,中国必须释放三股关键力量:
方向:价值与信仰是否清晰?(我们要成为什么样的文明?)
秩序:制度能否真正现代化?(我们怎样成为好的文明?)
能量:社会活力能否被释放出来?(这个文明有没有持续的创造力?)
而真正阻止中国变好的,正是卡住这三股力量的那些结构性阻力。
这也让我们看清中国真正的敌人、最大的敌人究竟是谁?
那就是中国内部:
阻止中国变好的力量,才是中国最大的敌人。
是的,这些力量主要在中国内部,而不是外部世界。
三、百年前胡适看到的是“愚昧”
百年后我们看到的,是“愚昧 × 利益 × 态度”的系统阻滞。
今天重读胡适,我们发现其闪光之处:对“愚昧”的揭示仍然刺痛人心;
但也看到局限:只看到了问题的第一层,并没有系统地看清问题。
胡适后来强调制度,更在某种意义上低估了文化与心灵的深层作用——他把本不应对立的“制度”与“文化”,形成了某种不应该有的对立,沦为了中国“白左”的大师。
而在今日中国,阻止国家变好的,已不只是单纯的愚昧,而是一个由愚昧 × 既得利益 × 对世界的根本态度共同织成的、系统性的阻滞结构。
大体可以分为三类力量。
(一)第一类阻力:
让国家“丧失方向”的力量——信仰危机、价值真空、叙事替代与文明迷失。
一个国家要跨越文明三峡,必须先回答一个“what”的问题:
“我们要成为怎样的文明?”
但今天的中国,在至少三个方面被结构性困住:
现代文明的核心价值——信仰、法治、透明、责任、自由、公信力——被弱化甚至被怀疑;
以意识形态化的语言,替代文明层面的对话,使社会无法形成真正的共识;
对世界的看法,从开放转向封闭,从自省转向怨恨,从学习转向敌视。
结果就是:
一个无法从罪性层面悔改进而明确文明方向的国家,只能在战术上勤奋,在战略上迷失。
那些不断模糊方向、制造仇恨、阻止社会思考“我们要成为什么”的人和结构,就是第一类阻力——阻止中国找到文明方向的力量!
(二)第二类阻力:
让国家“无法形成现代秩序”的力量——制度僵化、权力惯性、拒绝改革。
要从“动员型文明”进入“法治型文明”,必须回答一个“how”的问题:
“我们如何成为好的文明?”
制度不改革,文明就不能升级。
而今天阻止制度更新的力量,表现在:
不愿透明,不愿接受问责;
不愿真正走向法治,而是停留在“人治 + 特权”;
不愿以能力本位来评价人与机构,而是继续以关系与忠诚为主;
不愿意权力被制度性地限制;
不愿承认社会的共治角色;
不愿引入成熟的现代治理结构与规则。
这些力量把中国锁在“高动员、高集权、高不确定”的第二峡,而无法进入“法治、宪政、现代治理”的第三峡。
这类力量,就是第二种敌人:
阻止中国形成健康秩序的力量!
(三)第三类阻力:
让国家“没有能量”的力量——压制创新、限制社会、扼杀主动性。
一个国家的强弱,当然与军力相关,但更根本地取决于社会能量:
有没有大量敢想敢做、敢于承担的人?
有没有无数自发的创造?
而今天,我们看到许多现实:
不信任社会,而是把社会当成“风险源”;
不释放市场,而是习惯用行政命令替代规则竞争;
把创新当成“不可控变量”,而不是未来动力;
把人才当“可以调配的资源”,而不是有尊严、有主体性的公民;
把批评当威胁,而不是修正错误的机会;
把社会活力视为“维稳对象”,而不是现代文明的最大财富。
结果是:
一个十几亿人口的大国,却常常显得缺乏创造力、缺乏公共精神、缺乏自组织能力。
这就是第三类敌人:
扼杀国家能量的人和机制!
四、把某国当成“头号敌人”,是愚昧的回潮
找出挡着中国的人,才是知识分子的使命。
今天,你我都能看到一种流行的“敌人叙事”:
有人动辄把某国视为“心头大患”;
有人一提到世界就只剩下“斗、打、抗”;
有人认为某国是中国崛起的唯一障碍;
有人把文明竞争理解成文明仇恨;
有人把国际秩序想象成纯粹的阴谋与丛林。
但真正懂一点历史的人都明白:
一个国家的衰落,几乎从来不是被别人打败,而是被自己拖垮。
德国如此,苏联如此,秦帝国亦如此。
如果一个国家内部既不肯面对贫穷与愚昧,也不肯面对制度和利益结构的问题,只会在怨恨中越走越窄。
因此,可以这样说:
把某国当作最大的敌人,是愚昧的回潮;
找出真正挡着中国变好的人和结构,才是真正知识分子的使命。
五、结语
中国今天最需要的,是胡适的勇气与文明的自省。
为民兄说我“重新提出了正确的问题”,我诚惶诚恐,却也因此受到鼓励和启发。
因为:
中国需要的,不是更多想象出来的敌人,而是更多被说出来的真相;
不需要更多的对抗喧嚣,而需要更多的文明反思;
不需要不断寻找“谁害了我们”,而需要勇敢地承认“是谁阻止我们变好”。
百年前,胡适的声音穿越时空:
“亡中国者,必中国人自己。”
然而,胡适难免受时代与专业所限,说破并未看破。
而今天,我们必须在这一句后面,再加上一句:
挡着中国跨越文明三峡的那三股力量——
迷失方向的力量;
拒绝秩序更新的力量;
扼杀社会能量的力量——
才是中国及中国人民真正、最大的敌人。
阻止中国变好的力量,就是中国最大的敌人。
这个敌人包括我们自己,因为我们自己常常就是罪性、愚昧、自义的一部分。
愿中国有勇气面对真正的敌人,愿我们能直面自身;
也愿我们这一代人,哪怕只是做一点微小的事;
也要成为推动中国文明转化的人,而不是阻挡文明前行的民族罪人。
文章来源: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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