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年 12 月 25 日
第五部分:歷史記憶與政治遺產
一、官方敘事的建構
南京大屠殺已經成為中國國家記憶的核心組成部分,有紀念館、有國家公祭日、有大量的官方和民間紀念活動。這種紀念,雖然帶有民族主義的色彩,但至少承認了受害者的苦難,為歷史反思提供了空間。
天京大屠殺則長期被忽視,既沒有國家紀念,也缺乏公共討論。這種忽視的原因,前文已有分析——它是「中國人殺中國人」,難以納入民族主義敘事。
1949年後政治運動的記憶,處於更為尷尬的位置。官方對這些事件有所承認——反右被認為是「擴大化」了,大躍進導致了「嚴重困難」,文革是「十年浩劫」。但這種承認是有限度的、有選擇的:
- 責任的轉移:反右的責任被歸於「極少數人」,大饑荒被歸因於「自然災害」和「蘇聯逼債」,文革被歸咎於「四人幫」。毛澤東本人的責任被刻意淡化——他只是「晚年犯了錯誤」,「功績是主要的,錯誤是次要的」。
- 數字的模糊:大饑荒的死亡人數從未有過官方統計;文革的死亡人數同樣語焉不詳。這種數字的缺失,使得這些災難的規模難以被公眾充分認識。
- 記憶的限制:相關的回憶錄、口述歷史、學術研究,在中國大陸受到嚴格限制。許多重要的研究成果只能在境外出版。
二、民間記憶的艱難
儘管官方記憶受到限制,民間記憶仍在以各種方式延續。倖存者的口述、民間的紀念活動、網絡上的討論、境外出版的著作,都在努力保存這段歷史。
然而,民間記憶面臨著巨大的困難。首先是時間的流逝——親歷者逐漸老去、離世,直接記憶正在消失。其次是政治的壓力——任何被認為「否定」黨的歷史的言論,都可能招致懲罰。再次是社會的冷漠——在經濟高速發展的時代,許多人更願意「向前看」,不願意回顧那段痛苦的歷史。
這種記憶的困境,與南京大屠殺的紀念形成鮮明對比。同樣是大規模的暴力,同樣是無辜的受害者,為甚麼一個可以被紀念,另一個卻必須被遺忘?答案只能是:因為施暴者的身份不同。紀念日本人的暴行是「愛國」,紀念自己政權的暴行則是「否定黨的領導」。
三、比較的意義
將1949年後的政治運動與天京、南京的屠殺進行比較,並非要在它們之間建立簡單的道德等價。每一場暴力都有其特定的歷史語境,都有其獨特的特徵。但這種比較可以幫助我們認識到:
- 暴力的規模:1949年後政治運動造成的死亡,遠遠超過兩次屠殺的總和。如果我們為南京的三十萬死難者哀悼,我們是否也應該為大饑荒的三千萬死難者哀悼?
- 暴力的性質:1949年後的暴力,是和平時期政權對自己人民的暴力,是有組織、有系統、長期持續的暴力。這種暴力的性質,某種意義上比戰爭中的屠殺更為惡劣。
- 記憶的選擇性:我們紀念外敵的暴行,卻遺忘自己政權的暴行。這種選擇性記憶,反映了權力對歷史敘事的控制,也反映了民族主義對歷史真相的遮蔽。
第六部分:倫理反思與當代啟示
一、國家暴力的本質
從天京到南京,從反右到文革,我們看到了國家暴力的不同形態。但無論形態如何變化,國家暴力都有一些共同的特徵:
- 權力的傲慢:無論是曾國藩的「衛道」、日本軍國主義的「大東亞共榮」,還是毛澤東的「階級鬥爭」,權力者總是以某種崇高的名義為暴力辯護。這種名義可能是傳統、民族、革命,但本質上都是權力的傲慢——相信自己有權決定他人的生死。
- 人的工具化:在國家暴力中,個人被化約為某種抽象範疇的代表——「賊」、「支那人」、「階級敵人」。個人的具體性、獨特性、不可替代性被抹殺,人被視為可以任意處置的工具或障礙。
- 制度的支撐:大規模的暴力總是需要制度的支撐——軍事組織、行政機構、意識形態機器。沒有這些制度,個人的惡意無法造成如此巨大的災難。
二、記憶的責任
面對歷史上的國家暴力,我們有記憶的責任。這種責任包括:
- 承認受害者:無論施暴者是誰,受害者的苦難都值得被承認。天京的死難者、南京的死難者、反右的受害者、大饑荒的餓殍、文革的冤魂,都應該被記住。
- 追問真相:我們需要追問:到底發生了甚麼?有多少人死亡?誰應該負責?這些問題不僅是歷史學的問題,更是道德和政治的問題。
- 抵抗遺忘:當權力試圖抹殺記憶時,保存記憶本身就是一種抵抗。每一個倖存者的證言,每一份被搶救的文獻,都是對遺忘的抵抗。
三、當代的警示
回顧這段歷史,對當代有甚麼啟示?
首先,我們應該警惕任何將人「非人化」的話語。當某些群體被描繪為「敵人」、「害蟲」、「威脅」時,暴力的種子就已經埋下。
其次,我們應該警惕權力的集中和不受制約。無論是天京的屠殺還是文革的浩劫,都發生在權力高度集中、缺乏有效制衡的情況下。
再次,我們應該珍視個人的尊嚴和權利。當個人被化約為抽象範疇的代表,當個人的權利可以被以任何名義剝奪時,大規模的暴力就成為可能。
最後,我們應該堅持記憶和反思的權利。一個不能正視自身歷史的社會,是一個道德上不成熟的社會,也是一個容易重蹈覆轍的社會。
四、直面歷史的勇氣
從天京到南京,從南京到全國,中國近現代史充滿了大規模暴力的陰影。這些暴力有的來自外敵,有的來自同胞;有的發生於戰爭,有的發生於和平;有的已被紀念,有的仍被遺忘。
直面這段歷史,需要勇氣。它意味著承認:中國人不僅是暴力的受害者,也曾是暴力的施加者;它意味著承認:以「革命」、「進步」、「人民」的名義,可能犯下比外敵更大的罪行;它意味著追問:我們的制度、我們的文化、我們自己,是否仍然潛藏著暴力的因素?
這種直面不是為了自我鞭撻,而是為了真正的反思和超越。只有當我們能夠平等地哀悼所有的受害者——無論施暴者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是軍閥還是革命者——我們才能說,我們真正理解了暴力的本質。只有當我們能夠追究所有施暴者的責任——無論他們披著甚麼樣的外衣——我們才能說,我們真正珍視人的尊嚴。
南京這座城市,見證了一八六四年和一九三七年的兩次浩劫。但整個中國,見證了更多的、更持久的、更系統的暴力。銘記這些暴力,不是為了延續仇恨,而是為了讓我們——作為個人、作為社會、作為民族——能夠走出暴力的循環,走向一個更加尊重生命、更加珍視尊嚴的未來。
這是歷史給我們的教訓,也是我們對後代的責任。
尾聲:從大陸到香港——國家暴力的當代延伸
一、二〇二〇:歷史的迴響
2020年6月30日深夜,北京繞過香港立法機關,直接頒布《港區國安法》。這部法律的通過,標誌著香港「一國兩制」的實質終結,也標誌著中共國家暴力的邏輯正式延伸至這座曾經自由的城市。四年後,2024年3月,香港本地立法通過《基本法》第二十三條,進一步收緊對言論、結社、新聞自由的管控。至此,一套完整的政治壓迫體系在香港建立起來。
對於熟悉中國當代史的人而言,這一切似曾相識。國安法的條文——「顛覆國家政權」、「勾結外國勢力」、「恐怖活動」、「分裂國家」——與反右和文革時期的罪名何其相似。「煽動」、「顛覆」、「反革命」,不同的詞彙,同樣的邏輯:將政治異見定性為刑事犯罪,將和平的抗議等同於對國家的攻擊。
二、白色恐怖的降臨
國安法實施以來,香港經歷了前所未有的政治清洗。民主派政治人物被大規模逮捕、起訴、監禁;《蘋果日報》被迫停刊,創辦人黎智英2025年12月15日被控串謀勾結外國勢力罪和煽動罪罪成;民間團體——從教師工會到學生會,從民陣到支聯會——被迫解散;大學學生會被打壓,學者被噤聲;連悼念六四的燭光晚會也成為禁忌。
這種系統性的政治迫害,與反右運動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 「引蛇出洞」的邏輯:2019年的反修例運動中,數以百萬計的香港人走上街頭表達訴求。他們以為這是在行使《基本法》所保障的權利,卻不知道這正在為日後的清算提供名單。正如1957年響應「鳴放」號召的知識分子,香港人的公開表態成為了日後被追究的證據。
- 「階級敵人」的建構:國安法時代的香港,「黃絲」、「黑暴」、「攬炒派」取代了「右派」、「反革命」,成為新的政治賤民標籤。一旦被貼上這些標籤,個人的具體行為、具體動機都變得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你的「政治立場」。
- 株連與恐懼:反右時代,右派的家屬遭受株連,在升學、就業、婚姻上受到歧視。今日香港,參與社運者的家人承受著巨大壓力,許多人被迫與親友「劃清界限」。恐懼滲透到家庭、學校、職場,人人自危,噤若寒蟬。
三、文革式的社會改造
如果說反右運動的邏輯在於消滅異見,那麼文化大革命的邏輯則在於改造社會、重塑人心。國安法後的香港,正在經歷一場類似的「社會改造」:
- 教育的政治化:通識科被取消,代之以「公民與社會發展科」,強調「國家安全」和「愛國主義」。教師被要求宣誓效忠,教科書被審查,六四、六七暴動等敏感議題從課程中消失。這與文革時期對教育的改造如出一轍——教育不再是培養獨立思考的公民,而是製造政治上順從的臣民。
- 語言的污染:「光復香港」成為煽動分裂的口號,「香港人」的身份認同變得可疑,連「加油」二字也可能觸犯法律。這種對語言的管控,與文革時期的「革命話語」異曲同工——當權力控制了語言,它就控制了思想的邊界。
- 歷史的改寫:六四紀念館被關閉,「國殤之柱」被拆除,二〇一九年運動被官方定性為「港版顏色革命」。歷史記憶正在被系統性地抹殺,正如文革試圖消滅「封資修」的一切痕跡。當一個社會失去了真實的歷史記憶,它就失去了反思和批判的能力。
- 告密文化的復活:國安法設立了舉報熱線,鼓勵市民舉報「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為。學生舉報老師,員工舉報同事,鄰居舉報鄰居——這種告密文化,正是文革時期社會控制的核心機制。它摧毀的不僅是政治異見,更是人與人之間的基本信任。
四、流亡與離散
面對白色恐怖,數以十萬計的香港人選擇離開。這是香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人口外流,也是一場被迫的流亡。
這種流亡,與歷史上的政治流亡有著本質的相似。反右時代,知識分子無處可逃,只能在勞改營中消磨生命;文革時期,即使逃到農村也難逃批鬥。今日香港人尚有離開的自由——這或許是「一國兩制」殘存的最後一點空間——但對於那些選擇留下或無法離開的人而言,處境並無不同。
流亡者帶走的,不僅是他們自己,更是香港的記憶、香港的文化、香港的精神。當一座城市的自由靈魂被迫流散四方,這座城市即使在地理上依然存在,在精神上也已經死亡。這或許是一種比肉體屠殺更為徹底的毀滅——它消滅的不是生命,而是一個社會的靈魂。
五、暴力的連續性
從天京到南京,從反右到文革,從文革到香港,我們看到的是中國國家暴力的連續性。這種連續性不在於具體的手段——刀劍、槍彈、批鬥、國安法——而在於其內在的邏輯:
- 絕對權力的邏輯:無論是清廷、日本軍國主義、毛澤東政權,還是今日的中共,都不承認權力應該受到制約。當權力不受制約,它就必然走向暴力。
- 敵我對立的邏輯:「長毛賊」、「支那人」、「階級敵人」、「黑暴」——不同的標籤,同樣的功能:將一部分人排除在「我們」之外,使對他們的暴力成為正當。
- 思想控制的邏輯:從曾國藩的「衛道」到毛澤東的「思想改造」,再到今日的「愛國主義教育」,權力不僅要控制人的行為,更要控制人的思想。這是最深層的暴力——它要消滅的不是異見者,而是異見本身的可能性。
六、記憶的責任,抵抗的倫理
今日的香港人,正在經歷前輩們經歷過的一切。反右受害者的孤立無援、文革受害者的人格摧殘、大饑荒中農民的無處可逃——這些曾經遙遠的歷史,如今白色恐怖成為香港人的日常現實。
面對這種處境,我們能做甚麼?
- 保存記憶:當權力試圖抹殺歷史,記憶就是抵抗。記住2019年的街頭,記住那些被捕的人名,記住《蘋果日報》最後一期的頭版,記住「國殤之柱」被拆除前的模樣。這些記憶,是未來重建的基石。
- 講述真相:在流亡中,在自由的土地上,講述香港正在發生的一切。讓世界知道,「一國兩制」是如何被摧毀的;讓歷史記錄,中共是如何對待一座曾經自由的城市的。
- 延續香港:香港不僅是一個地理概念,更是一種精神、一種文化、一種生活方式。在離散中延續這種精神,讓香港在世界各地重生——這或許是對暴政最好的回應。
- 拒絕遺忘:最重要的是,拒絕遺忘。拒絕遺忘天京的死難者、南京的死難者、反右的受害者、大饑荒的餓殍、文革的冤魂,以及今日香港的政治犯。他們的苦難是連續的,我們的記憶也應該是連續的。
結語:歷史的審判
歷史終將作出審判。曾國藩的「中興名臣」形象已經動搖,日本軍國主義已被釘上恥辱柱,毛澤東的「偉大領袖」神話正在崩解。今日那些以「國家安全」之名迫害香港人的人,終有一天也會面對歷史的審判。
但歷史的審判需要記憶的支撐。如果我們遺忘了,如果我們沉默了,如果我們接受了權力對歷史的改寫,那麼暴政就真的勝利了。它不僅征服了當下,更征服了過去和未來。
這就是為甚麼記憶如此重要。這就是為甚麼,從天京到南京,從南京到全國,從全國到香港,我們必須銘記這一切。不是為了仇恨,而是為了正義;不是為了報復,而是為了讓悲劇不再重演。
南京見證了1864年和1937年的浩劫;香港正在見證2020年代的浩劫。但只要還有人記得,只要還有人講述,只要還有人拒絕屈服,暴政就永遠無法宣稱完全的勝利。
這是歷史給我們的教訓。這是我們對死者的責任。這是我們對後代的承諾。
在黑暗中保存記憶,在流亡中延續希望,在絕望中堅持抵抗——這是我們這一代香港人的宿命,也是我們對歷史的回應。
願我們不負此責。
註:當代中國史學家馮客 (Frank Dikötter) 三部曲:《解放的悲劇》、《毛澤東的大饑荒》、《文化大革命》,對1949年後的政治運動有詳盡的歷史研究。是這課題最重要的參考資料。
(全文完)
張燦輝
流亡哲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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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追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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