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郑祉愉
摄影:Nasha Chan
1989 年 5 月 21 日香港百万人游行后,支联会在暴风雨后的晴天诞生。
支联会的全名 — 香港市民支援爱国民主运动联合会,包含「爱国」二字。
春夏之交,八九民运浪潮中,香港人无惧风雨,站出来,连月声援北京天安门广场的学生— 政治人物不分左中右,市民破天荒自发性发起大型群众活动,同时不断冲击游行集会界线,把香港公民社会推前了一大步。
因为爱国而诞生的一场本土运动,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唤醒香港市民,成为一代人的民主启蒙。香港八九民运如何承先启后 — 无「不反对通知书」下游行集会、各区开花、打国际线、尝试真三罢(因旺角骚乱夭折) — 奠下社运基础?
由民主派元老创立,为了守护集体记忆诞生的支联会当年提出“五大纲领”,以建设民主中国为长远目标。近十年本土思潮兴起,它屡被批评“行礼如仪”、“大中华胶”,然而到了国安法后时代的第一个六四,他们无惧红线,坚持理念,14 名现任常委中,正副主席李卓人及何俊仁均身在狱中,另有多人有案在身;五大纲领中的“结束一党专政”屡屡被建制派、全国港澳研究会理事田飞龙等人指控违国安法,要求删去,否则应当取缔组织。
连续两年六四晚会被禁,追求和理非的支联会的起落,与民主运动血脉相连。今年的主题是“为自由‧共命运‧同抗争”,32 年间这群人如何为自由抗争,又是怎样在本土思潮来时退居二线,却在国安法生效后,被推回火线?
“爱国”学联带头声援 推前游行集会自由
火红的七十年代,学生一度掀起保钓、“反贪污,捉葛柏”等运动,奠下学运抱民族感情而生、爱国反殖的基础。
1989 年 4 月 15 日,随胡耀邦逝世,北京大批学生经一轮悼念后,发起“反贪污、反官僚”的和平抗争、罢课活动。追悼会当日,十万人在天安门与过万武警一度对峙。“四二六社论”翌日,北京学生呼吁不同院校学生集合,到天安门广场抗议。
隔着二千公里,香港学联带头遥遥呼应广场上的学生,亦派代表上京。
时任学联成员蔡耀昌忆述,听闻武警将出手阻止北京学生示威,学联便打算早上九时,去湾仔新华社示威,要求见时任新华社社长许家屯,希望北京不镇压学生。他们由十多人渐渐结集了三四百人,占据了行人路。到了黄昏,得悉北京学生成功到了天安门广场,香港新华社前的人群才散去。当时蔡耀昌连什么是《公安条例》也不知道, 有外籍指挥官被记者包围时则指,虽然学联没有根据《公安条例》申请集会,但不会提告。
5 月 4 日,十万北京学生游行至天安门,纪念“五四运动”,香港 13 间大专院校学生亦各自由校园出发,游行至中环遮打花园,有三千人参与。
这次游行,创下学运新纪录,亦揭起香港声援八九民运波澜壮阔的开端。要知道,八十年代的社运,通常不过数百人参与,即使是七十年代著名的金禧事件,最高峰集会也仅万人。
5 月 13 日,北京学生在广场绝食,呼吁 5.17 举行环市大游行,学运爆发成全国争取自由民主的运动。16 日,香港学联同样号召学生至新华社门口绝食,呼吁罢课,又宣布翌日游行。当日早上,蔡耀昌与时任秘书长陶君行收到警方电话,相约跑马地警署会面,指挥官询问游行路线,二人说打算经维园、轩尼诗道转出新华社 — 是破天荒首次经轩尼诗道游行 — 指挥官指担心有人情绪激动打烂金铺,反建议去礼顿道一带,实地考察,蔡耀昌觉得沿路冷清,便不愿谈下去。
17 日黄昏,在维园游行起点,指挥官来问蔡耀昌:“你系咪要行轩尼诗道?”他答是,对方就说:“畀十分钟我哋准备。”最终游行人数众多,甚至占据了新华社外的皇后大道东行车路,警察也帮忙开路。
由始至终学联都没有申请不反对通知书,其后多次游行均只知会,没有申请。不过八九后,宽容不再,抗争便多次受警方以《公民条例》阻挠,学联亦多次冲击警权,成为日后公民抗命的方式 — 1992 年六月,警方已以非法集会控告三名在六四悼念晚会后,在新华社前示威的三名学联成员,即使他们非组织者 — 蔡耀昌是其中之一。
在打压下,游行集会的权利此消彼长,一再推进,十四年后,蔡耀昌成为民阵召集人,在零三七一游行,五十万黑衣人如潮水聚集之时,宣布游行正式开始。
“本土”民促会介入 支联会成立 李柱铭:香港从此不一样
直至 5 月 19 日当晚,北京宣布戒严 — 适逢绝食中的香港学联成员分身不暇,民促会才首次主办游行,然后支联会才真正诞生。
支联会的班底来自民促会。八四年一场讨论政制改革、《基本法》起草的高山大会后,由李柱铭、司徒华等人为首,民主政制促进联委会(民促会)诞生,是香港第一个政党“香港民主同盟”的前身,创会宗旨为“本地优先”、“关注香港内部事务”,推进民主运动,经常聚会讨论“190 人方案”。过去成员张文光受访时曾提到,对于八九民运,起初会内共识倾向低调,直到杜学魁(教育家、时任立法局及市政局议员杜叶锡恩的丈夫)说:“中国发生了一件这么重大的事,『民促会』仍然在问香港民主派应否介入,我觉得不恰当,我会退出『民促会』。”自此,香港民主派才决定介入,支持中国学生民主运动。
5 月 20 日,天文台宣布悬挂八号风球。何俊仁曾与司徒华通电话是否继续进行集会,最终决定“几多人都去”。孰料,维园人群多得水泄不通,倾盆大雨下,即使身穿雨衣仍浑身湿透,数以千计的人走到新华社分社前声讨李鹏,高呼“镇压民运、不得好死”,何俊仁记忆中,第一个上台发言是民建联昔日核心分子程介南,高呼“打倒李鹏”。
皇后大道东的斜路上,雨水奔流泻下,约五万人仍不屈地在门前抗议。
5 月 21 日百万人游行,人潮如鲫,跑马地马场广告牌打出高举“紧急爱国行动”的字样,人群高举“李鹏李鹏、岂容你专横”的白底黑字巨型布直幡。
当晚,李柱铭宣告“香港从此不再一样”,告别马照跑、舞照跳的旧日价值,支联会正式成立。
地区游行“遍地开花” 市民通宵倾计组无大台“民主台”
自五一,王丹宣读《告香港同胞书》后,香港的游行集会已越见频仍,市民爱国激情如火如荼,接力持续多月仍未停歇,迸发的群众力量前所未有地强大,各区自发举行游行集会,许多或未被报章记载 — 支联会义工关振邦接受中大学生报《八九民运二十九周年特刊》访问时就追忆,早于 5 月 20 日,屯门安定邨已有街坊以大声公呼吁街坊落楼,在区内游行。
现支联会常委黄志强亦记得,深水埗区议员曾举办游行,屋邨居民参与,晚上由枫树街游乐场出发,数千人齐步走至九龙塘新华社分社。
5 月 28 日支联会主办“全球华人大游行”,破纪录 150 万人参与,走上东区走廊。同日,翻查《文汇报》、《华侨日报》报导,沙田、屯门、粉岭、葵青、大屿山亦有地区游行,十万人参与;沙田话剧团在德辅道中汇丰银行前上演民主话剧;甚至有天主教徒祈祷集会。(详见《立场》制作地图)
香港市民游行集会中,随处可见“声援绝食学生”、“中港民主一家”的牌子。
遍地开花的地区游行,自八九民运后绝迹,直至 2019 年反送中才再现。
5 月 20 日,在组织严谨的支联会成立前夕,最草根、最具“无大台”色彩的组织“民主台”诞生了。
那一夜,新华社对面伊馆一条小巷,数十至一百名小市民自此聚集起来,每晚凌晨通宵聊天 — 地盘判头、现东区区议员曾健成是其中之一。成员高峰时多达六百人,有的士司机、地盘工人等。一切都如有神助,连电力公司也支持民运,打一个电话向港灯申请电力,民主台马上已有独立电源了 。
27 日,民主歌声献中华后,李卓人代表支联会将筹得的百万元款项带到中国,却在 6月 5 日回港班机上被公安捉下去。何俊仁、司徒华来回港督府、新华社营救李卓人之际,五千人湾仔新华社外声援,曾健成也在其中。“我哋冇任何扩音器,当时指挥官贝利警司主动俾个大声公我,佢知道我控制到群众。”曾健成自言当时如“广场总指挥”,当时豪气地高呼调一半人到港督府静坐声援,一呼百应 — 今日当然难以想像。
翻查《华侨日报》报导,六四当日,支联会办“黑色大静坐”,三十万人参与,随后环市大游行亦有过百万人。
悲愤之下,曾健成说:“我哋(民主台)亦都号召左几千人过文锦渡行过去(边境)……”自然失败了,“跟住呢一架架大巴,嗰啲大货车过嚟车啲人走。”回看起来,有些像今日的“家长车”。
那段日子,每晚均有各界市民来新华社前声援,民主台为例,一呼吁要水,市民送来一箱箱蒸馏水;纸不够,数十箱电脑纸就送来,连大富豪夜总会也送来三百个饭盒,市民想捐款,曾健成说不收钱,送去学联和四五行动……
真‧三罢流产 “碧街事变”成谜团
6 月 7 日,支联会原本号召三罢,分为八地点进行,抗议中共武力镇压学生,司徒华亦与工商界讨论过罢市一日。
前一晚却意外迎来运动转捩点。
综合无线电视及报章报导,当日凌晨旺角一带,有数以千计的客货车慢驶抗议,亦有数以千计市民骚动、与警察对峙,有人针对中资银行撬开铁闸,警方发射 49 发催泪弹,拘捕 15 人,事件被称为“碧街事变”。
凌晨六点,司徒华经香港电台发放录音,决定取消三罢。
自传《大江东去》中,他写道,当日凌晨一点多由新闻得悉旺角骚乱,尚未知详情,到凌晨三四点,行政及立法局首席非官守议员邓莲如来电,指由警方情报得知,有七八十个可疑的精壮男子由深圳持双程证来港,混在人群中向警方掷石、烧车、引起骚乱,司徒华便与支联会常委商讨。时任副主席李柱铭曾在访问中指,众人忧心六七暴动重演,才下此决定。
事后,时任九龙区总指挥官说滋事分子有组织、不排除有黑社会背景,司徒华一度谴责滋事分子破坏香港民主运动。此事真相,成为他的终身不解之谜。自传中,他又提到九七回归前曾追问李明逵,“碧街事变”被捕者没有上庭,没有判罪,去向如何,对方说英国人把档案全带回国了。司徒华仍相信是国内派来的人,伺机制造动乱,打击支联会。
即使三罢取消,不论左中右,仍有公司、商店、甚至中资机构休业半至一天,港交所开市前亦默哀三分钟,全港停课一天。在新华社外,民主台那边保有一个祭坛,前来鞠躬、献花、放花牌的公祭人潮由四方八面涌来,水泄不通。曾健成记得,当时的人群,排队两小时多才能献花,他们最后收集了三百万个签名,签名纸装满了七个红白蓝胶袋。6 月 8 日众人在贝利警司协助下,由殡仪馆搬来三个焚化炉,在新华社外的大马路焚烧签名,以祭六四英灵。
群众能量无从宣泄,运动迎来急煞停,参与集会的动员人数急跌。
此后的三十多年,香港再无真三罢。
何俊仁说:“支联会就系一个和平理性非暴力嘅运动,扎根喺香港。”
由不分光谱到左中右分裂
6 月 11 日,支联会全体大会中选出二十个常委,一共有 216 个属会。
前常委张文光曾向传媒说,早在 5.20 当晚已有共识,需要成立一个容许所有港人参与、不分政治光谱的组织,支持八九民运 — 当初的确有此需要,何俊仁曾提到,“支联会”筹备委员会日日在教协开会密密斟,因需要向公众筹款,需要新架构,成员由左派到托派均有,包括程介南、黎则奋、吴仲贤等人,当时连港区人大代表郑耀棠亦有参加支联会活动。
经连月讨论,支联会机制诞生,成员由团体组成,一个团体一票,一年选一次常委。每次常委选举前,候选人需递交政纲,然后举行谘询会,再投票,选出各职位。常委每月开例会,再在隔月一次的会员大会表决。司徒华回忆录《大江东去》中提到,组织内部刻意保持松散、公开透明,开大会从来没有秘密,仅选出信得过的人,反能有效以防共产党渗透。
初初,支联会真正不分左中右,直至其后迅速地,风向一变再变。六四屠城后不足一个月,教联会程介南、公务员工会联合会黄伟雄短时间内先后因不同原因请辞,不被列为第一届创会常委 — “民主台”曾健成、胡露茜后来才补上,加入支联会。
何俊仁不奇怪,毕竟八九民运奠下了前所未有的社运规模。在他眼中,“ 紧要过反送中,因为佢系全民参与,你记住左派都全力参与。全部啲银行、《大公》、《文汇》出晒嚟,南北行、招商局多到不得了,全部左派都出去,所以点解咁伤,中共个统一战线成个崩溃。当然国家机器好犀利,好快就咩(发动),嗰班人变面变得好快。”
和理非与激进 同路人抗争路线分歧
回看 1989 年七月《铿锵集》“手牵手”,显示支联会与四五行动曾出现路线分裂,虽同样爱国,但一方温和,一方却较激进。
碧街事变后,支联会停了两周无集会;四五行动则无间断发起群众集会,指会保持关注及长期斗争的心。
支联会过半成员,包括司徒华,当时发起“港人救港运动”,要求政治保险、争取居英权、加速本港政制民主化,保障人权。四五行动创始人刘荣锦则批评,国籍法问题是转移焦点,“一旦变咗争取居留权,削弱支援国内民运力量”,表明坚决与国内同胞站同一阵线,梁国雄亦指“中国有民主,港人才有民主希望”。不过,两个组织亦一致认为中港经济唇齿相依,若经济制裁中国,等同杀敌一百,自伤一千,香港难以保持安定繁荣。
八九年九月,四五行动在新华社国庆酒会抗议,刘荣锦被警察殴打并控告四罪,包括使用暴力、煽动他人使用暴力、袭警及非法集会,他回想时称,司徒华想与他们割𥱊,因遭大会反对才作罢。
九七前,四五行动另一创始人梁国雄再受《铿锵集》访问时,曾提出疑问:“民运或者群众运动要求结束一党专政嘅时候,系咪必要以『和平理性非暴力』方法去做呢?有保留。”直至 2003 年,梁国雄才成为支联会常委,政纲仅有一句“反对《基本法》第二十三条立法”,三年后社民连成立。
支援中国民运 突破新闻封锁 打“国际线”
众政治组织中,支联会是唯一致力支援中国民运的组织。
1989 年,六四镇压后,支联会将抗争变为新常态,几乎每月举办游行集会,每次均保持一至两万人参与。
直至六四一周年后,游行集会转为悼念活动,大众亦意识到,中国短期内取得民主的可能性很低。
六四两年后,1991 年司徒华接受《开放杂志》访问时,支联会工作的重心由声援民运分子,转移至中国人权问题,但仍会帮助民运家属解决生活困难,曾拨出生活费给经由黄雀行动逃亡来港的民运人士,安排初期往异国寻求政治庇护,又曾通过拨款 120 万支援留法流亡人士。
与此同时,支联会在文宣上,未有懈怠。反新闻封锁部依靠义工劳力,持续每年寄数万份国内民运有关的资讯刊物,往中国境内的地址,直至 2001 年网络兴起,才急跌至二千份左右。
支联会算是国际线先锋。人权及援助部一直收集了一千名被捕民运分子名单,方便提供资料,又设有海外联络部,一直拨款支持海外民运团体举办六四活动,建构网络。1991 年,多个海外民运团体派 16 名代表到日内瓦游说各国政府代表及人权组织,提供中国违反人权的资料,多国代表发言时谴责中国。同年支联会发起联署,反对秘密审判及要求释放民运人士,收集 13 万个签名,委托游说团体转交人权委员会主席。到了十周年,支联会首次派代表出席联合国人权委员会,提交有关中国人权状况报告,成为联合国的正式传阅文件。
头十多年,支联会较活跃,直至 2000 年初,因长期入不敷出,开源节流,才大幅缩减资助海外团体举办六四活动的经费,主力提供影音资料。到了今日,仅不定时联系海外民运团体。
何俊仁解释,联合国游说工作机会不多,亦非支联会主力工作,而中国本身没有签署《公民与政治权利国际公约》,九十年代较易制造国际压力,为释放民运人士斡旋,但随时日过去,越来越难。
民主派的爱国:爱人民、不爱党
司徒华在《大江东去》说:“支联会的支持者只有一个纯真的理念,就是反对镇压学生的北京组织。”机制每年更新常委,“支联会从不以自己的名义去派出参选人,或支援某一个政党政团,因为成员中有不同的政党政团,以免引起内部矛盾。”
前民主党纪律委员会主席、现支联会常委麦海华承认,“历史背景系喺民主派基础上,孕育咗支联会。”同时他亦补充,相较政党或海外民运组织,支联会内没有争权夺利,没有内斗,形容是“良心事业”。
支联会与民主派联系甚强,虽然部份尝试划清界线或作出分工,如李柱铭做了一年创会副主席,便专注港同盟工作,但高峰期,民主派有一半立法会议员,身兼支联会及民主党成员两职。
因为六四,民主派与中共决裂,司徒华与李柱铭自基本法草委被“炒鱿鱼”。司徒华回忆录中又写道,此事对香港人最大意义在于,“认清中共的本质,爱国并不等于爱党,更不等于爱一个政权,是要爱我们的同胞。”
1999 至 2018 年来,司徒华、何俊仁、李卓人等民主派一共 18 次,几乎年年在立法会动议“平反六四”,建制派议员均否决离场,政府官员不出现,议案全数遭否决。六四犹如建制派最大心结,何俊仁说:“我哋嘅责任就系话唔可以唔记得。”
既然支联会爱国,那么民主党主流也是爱国的。
1996 年,何俊仁发起成立保钓行动委员会,又率领船队由台湾出发到钓鱼岛示威;南京大屠杀 75 周年,何俊仁与一班民主党成员在日本驻港领事馆门外纪念,又曾在立法会数次提出议案,要求日本就侵华赔偿;他曾去过日本为战争罪行受害人打官司,略带不忿地说:“民建联嗰班人冇人识讲历史……所以呢班人走来同我讲爱国,共产党呢班人。”
多年来,被批评大中华胶,何俊仁说:“正正就系认识国家、民族嘅苦难,先至有咁嘅感情。”会否自称爱国分子?“我爱我嘅人民。”他没有正面回答,只说爱中国民族,中华文化,“点解我哋唔钟意用爱国呢个字,原因唔系对中国反感,因为呢个政权都唔系属于人民,我唔想将佢捞乱。”
“爱国爱民 香港精神”撞正本土思潮
数算起来,支联会的“爱国”开始不受欢迎,始于 2013 年六四周年主题“爱国爱民,香港精神”,撞正本土思潮兴起,引发一系列争议。常委徐汉光因传送电邮要求天安门母亲丁子霖反驳本土派意见,途中称对方有“斯德哥尔摩症”,引发风波。最终会内有共识,他辞职,翌年重返支联会再任常委。其后,丁子霖受访时亦批评此主题口号为“愚蠢”。
回顾支联会历年六四主题转变,由 1990 至 1993 年仍然以争取八九民运政治犯人权为主轴,至 1994 年起,开始提及回归,“毋忘六四 跨越九七”;至 2000 年后出现“薪火相传”字眼,并回应本土及中国重大社会事件,2003 年加入“反对廿三”、2010 年要求“释放刘晓波”;2015 年回应伞运,出现“全民团结争民主,平反六四一起撑”等等。
支联会参与人数多寡,像身份认同晴雨表。运动有高低潮,蔡耀昌预了要守,2003 年前六四烛光晚会人数仍是最多人参与的社会运动,其后随中国经济起飞、北京奥运,最低潮时仅 3.5 万人集会,但 2009 年后人数忽然暴增四倍至二十万人,后来到了本土浪潮质疑支联会“大中华胶”,人数又少了。他认为香港社会积压下来的问题更急需讨论,无意驳火。“我哋平时都搞香港民主运动,我哋都唔系 365 日搞支联会。”
麦海华认为,数以万计的人出席烛光集会,是靠群众坚持,而非靠支联会力量。他们只能负责协调。“任何一个运动,维持咗三十几年,由盛转衰都系唔出奇嘅事啦……系应该赞叹佢嘅持久力。”
2014 年,雨伞运动爆发,本土思潮更盛,支联会遭受猛烈抨击,例如被指“行礼如仪”。同年,有本土派另起炉灶在尖沙咀办六四集会;2015 年,学联决定不以联会名义参与烛光晚会,四名学生代表在台上焚烧《基本法》,提倡“命运自主、港人修宪”,港大学生会则办“守住香港”晚会。
2016 年,学联更退出割𥱊,大专学界抵制维园烛光晚会,中大及港大另办香港前途座谈会,时任会长孙晓岚认为,相比建设民主中国,港人应讨论香港前途问题。
自 2004 年起,中大新传学院及港大民意研究计划曾多次在六四晚会进行民调。结果显示,按重要性为晚会目的评分,“保存记忆”一直最为重要。相较 2014 年,2015 年受访者认为“争取中国民主化”非常重要的比例由五成下降至四成,而“争取香港民主化”非常重要则由五成升至六成 — 中大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李立峯又撰文指,本土派批评六四晚会“行礼如仪”,其实是因为不认同仪式背后的理念。
回应本土民意,2015 年的支联会六四集会渗入雨伞元素,取消唱《中国梦》,改唱《撑起雨伞》,又邀请内地的伞捕者家人录影讲话。
2020 年起,支联会年度主题首次出现“抗争”、“自由”字眼,今年亦一样。
时至今日,国安法压境,不分党派,均需直面中国共产党,何俊仁认为时间已证明信念。“我哋相信香港嘅民主运动都系中国民主运动嘅一部份。”打压前,真的无分彼此?何俊仁觉得苦难令民主派团结,但分歧仍在,只是不再互骂。“我只能够咁讲,你唔好以为你(政权)而家咁样对付佢哋,佢哋就会同民主派拥抱。”
接好民主棒?新一代常委的“爱国”
自二千年起,支联会已提倡“薪火相传”、“教育下一代、接好民主棒”。奈何面对新旧交替,本土思潮夹击,误会难以化解,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
数起来,上一代常委多有中国经验,几乎天然爱国 — 民促会元老杜学魁来自内蒙古,以追讨对日索偿为毕生志业,司徒华出生时正值日本侵华,徐汉光则在六七暴动时,愤怒于同校的曾德成撒反殖传单被判煽动囚禁两年,也去了撒传单,后来文革时在左校任教,觉盲目崇拜毛泽东太过,才渐渐远离左派。何俊仁亦坦承,六四后在中国可进行的工作有限,不少常委曾被没收回乡证,如他至今无法入境中国,“不过有啲人道支援做到我哋都会做。”
与此同时,支联会对中国人道关怀持续三十载,终于找到新生代接棒。
身为八十后,现支联会副主席邹幸彤深刻体会到世代断裂,不在于年纪,更在于中国经验。“香港做社运班人系唔了解国内运动,系国家造成,民主派唔俾返去交流做嘢,好难跨越客观条件上嘅认知落差。”
2014 年十二月,邹幸彤在落选一年后,终于当选常委,任维权部。她的政纲一直强调,支联会“支援的是中国的民主运动,不只是六四”,因此需要更加了解国内形势,不能被动地覆述新闻及网上资料,在中国民运中,必须主动建立网络、认清位置、订立议程和运动。
2013 年,习近平上台,自此中国公民社会空间不断收窄,港人越难了解中国 — 她已看见困境。
00 年代初,邹幸彤在剑桥大学攻读地球物理学博士,研究地震,却半路放弃,投身中国人权工作。小时候母亲带过她去六四集会,到人在异国她则观看烛光晚会直播,自行办艾晓明纪录片放映会,搞活动邀请王丹等流亡人士演讲,并创办组织 UKCUTS,连结海外维吾尔族及西藏流亡人士。适逢支联会“我要回家”计划走访英国八九民运流亡人士,她负责接待,因此与支联会结缘。
汶川地震来了,她无法保持研究人员的冷静,更关怀灾难中丧生的人们,回港后在支联会打杂,再从事关注中国劳工运动的组织,数年间频频往返中港,参与维权运动,又读法律做大律师,直至 2019 年初被拒入境中国。
邹幸彤见证,自习近平上台,由政治议题开始,“(中国政府)一个个议题扫”,NGO 被连根拔起,又现 709 维权律师案等,打压越来越快,,高调声援不再可行。她曾有境内 NGO 的朋友在丈夫被捕后,国保住进家里,睡她的床,贴身监视,不准联络他人,有的面临酷刑,消失几年是常事。剩下来的人便越加小心,越被打压,越发孤立,运动越来越地下化,更难为运动争取支持及资源,需要身在圈内,身在当地,才能获得最新资讯。“嗰种(新支援)唔系支记元老可以做。”最教邹幸彤沮丧的是:“唔系(啲人)勇唔勇敢,系好多勇敢嘅人抛个身出嚟,但做唔到,连时间差都唔会存在。”
支联会的实务,包括支援中国运动。因名号在内地被禁,八九民运累积下来的人脉及经验判断,在全新环境下亦已失效,难以紧贴运动脉搏。回中国时,她从不使用支联会身份,除非个案需要宣传才高调做,否则一切低调进行,如 12 港人案,她舍弃大律师身份,在法庭外协助家属跟进事件,给予意见。
超脱身份认同 超越理念分歧
香港人还是中国人?身份认同上,邹幸彤坦承支联会内部有“好大分歧”,“支记有支记尴尬,支记有朋友真系认同自己系中国人。”为做实事,支援中国民运,她强调不能排斥任何身份认同的人,“作为一个团体,就话我哋包容呢啲所有身份,只要件事值得做,认同中国人又得,香港人又得,咪照做啰。”
2018 年,她的常委选举政纲提倡连结新生政治组织,“伞运社运版图与三十年前不同,少有寻求与伞后团体合作,不能依赖创会时团体与网络,必须发展新网络。”
政治理念看似难以化解,她也明白外面“憎民主党就憎支记”,但她没有政党背景,亦没有私怨包袱,曾代表 2016 年旺角骚乱的被告打官司。私交上,她与陈皓桓也可相约饮酒到凌晨。
今年支联会街站向市民派发电子烛光,并收集六四悼念册签名,群众的热诚超乎想像,很快派完,邹幸彤感鼓舞。她说:“咁样一拳𢱕落嚟,再唔团结就死,逐个击破好易。一个人做唔到几多嘢,揾同行者啰。”
爱国与本土 时穷节乃现
八九民运后爆发移民潮,今日的香港,亦再现大规模的移民潮。
随着所有民主组织均须面对国安法的红线,游行集会自由紧缩,支联会不合时宜的爱国,终时穷节乃现。
2019 年十一国庆日游行案,十名被告承认组织未经批准集结罪,李卓人仍然爱国,在求情时说:“我争取中国民主改革已四十多年。这是我的苦恋,爱国是那么沉重。我记得有位伤痕文学作家白桦曾悲伤地说︰『您爱国家,可是国家爱您吗﹖』……如果爱国就是爱党,那就轻松很多,只要跟着中共走。”
今年六四游行集会均被警方发出不反对通知书。5 月 30 日原定的游行日子,中大首个本土派学生会“星火”外务秘书、“开站师”创办人袁德智发表文章《我曾杯葛支联会六四集会 但今年我决定会悼念六四》,表明经 12 港人一役,开始反思六四。他称不代表放弃本土路线,但认为现今不应再拘泥世代、派系、身份认同之争,必须放下分歧。
在开街站被视为“行得好前”的年代,他说守不住如常的政治习惯,难谈更多的政治行动,“悼念不再是单纯的悼念,而是支援盟友的一种表达……亦是一场对香港人在国安时代是否还具有抗争意志的政治考验。”
(高志强提供)
文章来源:立场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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