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4月11日星期二

朝鲜脱北者母女:分离十年后,她们终在韩国重聚

  • 吉恩·麦肯锡(Jean Mackenzie)
  • BBC驻首尔记者
Songmi in her new home in South Korea

图像来源,BBC/ HOSU LEE

图像加注文字,

现年21岁的朴宋美是最近逃到首尔的朝鲜人之一。

为了过河,朴宋美(Songmi Park,音译)试着把脚趾伸进河岸边缘。

她知道自己应该感到害怕。这条河很深,水流湍急,一旦被抓住肯定会受到惩罚,甚至可能被枪毙。但她感到一种比恐惧更强烈的力量。她要离开朝鲜,去寻找在她孩提时就离开她的母亲。

当宋美在黄昏时分蹚过冰冷的河流时,她感到自己仿佛在飞。

那是2019年5月31日。“我怎么能忘记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和最糟糕的一天呢?”她说。

逃离朝鲜是一项危险而艰难之举。近年来,金正恩对试图“脱北”的人进行了更严厉的打击。在新冠疫情开始后,朝鲜封锁了边境,这让当时17岁的朴宋美成为已知的最后一批逃出来的人之一。

这是宋美第二次跨过鸭绿江,这条朝鲜和中国之间的界河为逃亡者提供了一条最便捷的逃跑路线。

宋美记得当她第一次“脱北”时,她还是个被绑在母亲背上的孩子。那些记忆仍记忆犹新。

她记得当时自己躲在中国一名亲戚的养猪场里。当警方来找他们时,她的父母恳求不要被遣返回国。“把我送回去吧。”那名亲戚哭喊道。但无动于衷的警察把他的脸打出了血。

回到朝鲜后,她记得父亲的双手被铐在背后。她还记得站在火车站月台上,看着父母被送往朝鲜臭名昭著的一个监狱。当时她四岁。

宋美被送到祖父母身边,在距离中朝边境半小时车程的朝鲜城镇茂山的农场生活。他们告诉她没有办法上学。尽管教育在这个共产主义国家是免费的,但一些家长往往被要求贿赂教师,而宋美的祖父母无力承担。

因此,她在乡下度过了童年时光,寻找苜蓿来喂养农场里的兔子。她经常生病,甚至在夏天也是如此。“我吃得不多,所以抵抗力很低,”她说,“但当我从病中醒来时,我的奶奶总会在窗台上给我留一份点心。”

Songmi as a toddler with her parents and the rest of the family

图像来源,COURTESY SONGMI P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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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年的朴宋美和她的母亲

在父母乘火车被送往监狱五年后的一个晚上,她的父亲突然回到家中,把她搂在怀里。她兴奋地叫了起来,生活可以重新开始了。但三天后,父亲去世了。他在监狱中的日子让他身体每况愈下。

一周后,宋美的母亲明惠(Myung-hui,音译)也回到家中。她发现丈夫已经去世后,悲痛欲绝。她作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决定:只身一人再次逃离朝鲜。

母亲离开的那天早上,宋美说她察觉到了有一丝不同。她母亲穿着她祖母的衣服,看起来很奇怪。“我不知道她在计划什么,但我知道如果她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她了。”她说。当母亲走出家门时,宋美蜷缩在被子里哭了起来。

接下来的十年是她最艰难的时光。

祖父时隔不到两年也去世了。现在,年仅10岁的她独自照顾卧床不起的祖母,没有任何收入来源:“我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了。这太可怕了。”

在绝望时,她仅能依靠朝鲜茂密的山林艰难谋生。每天早上,宋美都要走上两小时的山路,寻找可以吃和卖的植物。她可以采集一些草药在当地市场上作为药品出售,但这需要徒手清洗、修剪和烘干,这意味着她要夜以继日地劳动。

“我从不能计划着明天做什么,而是努力让自己做到今天不挨饿,活过这一天。”

就在直线距离300英里外,明惠抵达了韩国。

她在中国四处奔波了一年,然后去了邻国老挝和泰国,最后到达了韩国大使馆。

韩国政府有一项安置“脱北者”的协议,使其得以被送到首尔。她在南海岸的工业城市蔚山定居下来,每天都在一家造船厂无休无止地清洗船舶,以为了快速挣钱让女儿也能“脱北”。逃离朝鲜代价高昂,需要中间人来帮助打通关系,还需要钱来贿赂任何阻碍者。

A map of the different routes Songmi and her mother Myung-hui t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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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俩都是先逃到中国,然后辗转来到曼谷或万象,向韩国大使馆求助。

晚上,明惠会独自坐在黑暗中,想象着女儿在做什么,想象着她的模样。宋美的生日来临,她会从橱柜里拿出一个娃娃,假装那是她的女儿,跟它说话,想办法来保持她们之间的联系。

当宋美的母亲坐在餐桌旁,安全地讲述着她们分离的日子时,她哭了起来。她的女儿抚摸着她的手臂。“别哭了,你所有漂亮的妆都毁了。”她说。

在付给一名掮客1.7万英镑(2.04万美元)后,明惠终于安排了女儿的逃跑计划。突然间,宋美长达十年、希望日益渺茫的等待结束了。

在渡过鸭绿江进入中国后,她努力隐藏自己。由于害怕再次被抓住,她在夜间隐蔽地前往不同地点。她乘一辆大巴翻山越岭进入老挝,在那里的一座教堂避难,最后抵达韩国大使馆。她在大使馆又睡了三个月,然后被安排乘飞机去往韩国。到达后,她和其他“脱北者”一样在一个安置所里待了几个月。整趟旅程耗时一年,但对宋美来说仿佛过了十年。

终于团聚了,她和母亲坐在一起,吃着明惠自制的辛辣冷面。

这道经典的朝鲜菜肴是宋美的最爱。与内疚的母亲相比,宋美散发出一种富有感染力的能量。她一边安慰母亲,一边笑着开玩笑,隐藏着童年创伤的痕迹。

“在我从安置所出来的前一天,我非常紧张。我不知道该对妈妈说些什么,”她说,“我想在她面前看起来漂亮些,但我在逃亡期间胖了很多,头发也乱七八糟。”

“我也很紧张。”明惠坦白道。

事实上,明惠没有认出她的女儿。她最后一次见到女儿是在她8岁时,现在她见到的是一个18岁的孩子。

“她来到我面前,所以我就相信这一定是她,”明惠说,“我有很多话想说,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我只是抱着她说,‘太好了,你经历了这么多才到了这里。’”

宋美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我们哭了,拥抱了15分钟。整个过程感觉就像一场梦。”

当宋美和母亲从头开始建立她们的关系时,有一个问题宋美从来没有鼓起勇气问过。从8岁起,她每天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现在,当她们吃着午餐时,她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

明惠紧张地开始解释。他们第一次“脱北”是她的主意,而她怎么能从监狱里回到家,和公婆住在一起,却每天提醒着他们她活了下来,而他们的儿子却因此而死?她没有钱,也看不出她和宋美有什么办法可以独自生存。

“我想带你走,但中间人说不能带孩子,”她说,“而且,如果我们再次被抓,我们俩都会遭殃。所以我让你奶奶照看你一年。”

“我明白了,”宋美的目光低垂,“只是一年变成了十年。”

“是的。”妈妈点点头。

“那天早上离开时,我迈不出步子,但你爷爷催我走。他叫我出去。我想让你知道我没有抛弃你。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这似乎是正确的选择。”

对于生活在朝鲜以外的人来说,这个选择似乎是不可想象的。但这些都是人们为了逃离而必须做出的痛苦和冒险的决定,而且越来越难。在金正恩的统治下,政府加强了边境管控,并对那些被抓到的试图逃跑者实施更严厉的惩罚。

2020年之前,每年有超过1000名朝鲜人来到韩国。而在宋美抵达的2020年,这一数字已降至229人。

当2020年年初新冠疫情爆发时,朝鲜封锁了边境,禁止任何人从该国进出。边境士兵接到命令,发现任何试图逃跑者都要开枪击毙。去年,只有67名朝鲜人抵达韩国,其中大多数人是在新冠疫情之前就离开朝鲜的。

宋美是最后一批在封关前逃出来的人之一。因此,她的记忆很有价值,因为这提供了一个最近且日益罕见的关于这个世界上最神秘国家内部生活的观察。

她回忆起夏天变得越来越热。到2017年,作物开始干枯死亡,在秋春之间没有食物可吃。但是农民仍被要求每年向政府交出相同数量的作物,这意味着留给人们自己的食物更少,有时甚至什么都没有。他们开始在山上觅食。一些人最终选择放弃耕作。

她说,在她家乡茂山的另一个主要就业来源——矿山——工作的人,境况更糟。2017年,在朝鲜进行核试验后,国际社会对朝鲜实施了制裁,这意味着没有人能购买这里的铁矿石。矿场几乎停止运营,工人们也无法领到工资。

她说,他们会在晚上偷偷溜进矿井,盗取零件然后卖掉。不像那些务农者,他们不知道如何在野外寻找口粮。

An aerial shot of Musan in North Korea

图像来源,GETTY IM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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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美在朝鲜的大部分时间是在茂山郡度过的。

到了2019年,除了要找到足够的食物谋生,最大的恐惧是观看外国电影和电视节目被当局抓到。这些影音制品长期以来一直被走私到朝鲜,让该国民众得以一窥境外的诱人世界。韩国影视剧中描绘的迷人的现代韩国形象对政府构成了最大的威胁。

“(之前)看一部韩国电影会被罚款,或者可能会被送进普通监狱两三年,但到2019年,看同一部电影会让你被送进政治监狱。”宋美说。

她被发现在其优盘上有一部印度电影,但她设法说服安全官员称不知道里面有这部电影,并以缴纳罚款逃脱惩罚。而她的朋友却没有那么幸运。2022年6月,在宋美抵达韩国后,她接到了朋友的母亲的电话。

“她告诉我,我的朋友被抓到有《鱿鱼游戏》的拷贝版,因为她是传播该片的人,所以她被处决了。”

宋美的说法与最近来自朝鲜的报道相吻合,即有人因传播外国节目而被处决。

“情况似乎比我在那里时更可怕。人们因为有韩国媒体节目而被枪决或送往监狱,无论他们的年龄如何。”她说。

对很多“脱北者”来说,在韩国适应资本主义和自由放纵的生活往往并不简单。

这与他们过往所经历的一切都截然不同,但宋美却对此泰然自若。

她想念她不辞而别的朋友,怀念和她们一起跳舞,怀念她们过去一起在泥地里用石头玩游戏。

“当你在韩国遇到朋友时,你只是去购物或喝咖啡,”她有点不屑地说道。

帮助宋美融入社会的是她坚定的信念,即她和韩国同龄人没有什么不同。

“在中国和老挝奔波了几个月后,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孤儿,被送到外国生活,”她说。但当她降落在首尔机场时,地勤人员用熟悉的“An-nyeong-ha-say-yo”迎接她。

Songmi and her mother Myung-hui

图像来源,COURTESY SONGMI

这句在朝韩都使用的问候语让她吃惊:“我意识到我们是同一片土地上的同胞。我并没有来到一个不同的国家。我只是去了南方。”

她坐在机场里哭了10分钟。

宋美说,她现在找到了自己的目标,那就是倡导朝韩统一。这是韩国人被告知要梦想的未来,但许多人并不相信这个梦想。随着南北分裂时间越长,认为国家需要重新统一的人越来越少,特别是年轻人群体。

宋美前往学校,向学生讲授有关朝鲜的知识。她问学生中有谁想过统一,通常只有少数人举手。但是,当她要求学生们画一张韩国地图时,大多数人都画出了整个半岛的轮廓,包括朝鲜和韩国。这给了她希望。

随着宋美逐渐适应与母亲的关系,并没有太多紧张迹象。两人经常笑着拥抱,在她们聊起彼此过去的痛苦遭遇时,宋美为母亲擦干眼泪。

宋美说,母亲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现在她们都在韩国幸福地生活。

明惠最初可能没能认出她的女儿,但两人现在看起来非常相似。她可以在女儿身上看到19岁的自己。

她们的关系更像是朋友或姐妹关系。宋美喜欢告诉明惠她约会的所有细节。

只有在她们争吵的时候,她才会反应过来。

“然后我就想,哇,我真的是和我妈妈住在一起。她笑着说。

李浩硕(Hosu Lee)补充报道。

文章来源:B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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