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6月12日星期一

余杰:作为出版家的富察和作为朋友的富察

评论 | 余杰:作为出版家的富察和作为朋友的富察台湾八旗文化出版社总编辑富察延贺

作为出版家的富察:他对出版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热爱

从一九九八年出版处女作《火与冰》至今,我在中国、香港、台湾、美国、日本、意大利出版了八十多本著作及译本,接触过数以百计的出版人。

在这个群体中,有人是充满铜臭味的书商——商的一面重于书的一面,书只是发财的手段,他本人并不爱书,只爱钱。有人则是学者、作家、知识分子,对市场和读者颇为隔膜。富察是少有的既爱书又对市场有敏锐感觉的出版人,如痴如醉地热爱出版业,对出版有着罕见的激情和专注,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称为“出版家”。

到台湾前,富察已是上海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他为什么要放弃在上海前程似锦的事业,到台湾来从零开始?首先是为爱情和家庭——他的身为台湾人的妻子曾到上海生活过一段时间,始终无法适应,希望全家都回台湾。其次,是憧憬台湾的出版自由。在没有出版自由的中国,无论市场有多大、职位和收入有多高,出版人带著镣铐行走于雷区的恐惧与痛苦,可谓刻骨铭心。学者赵越胜有一篇文章写三联出版社总编辑和《读书》杂志创办人、中国学术出版执牛耳者沈昌文先生:沈公他们这一代人,在出版界干事儿不容易啊。国朝的出版界就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大监狱,里面只有两种人,狱卒和囚徒。而且他们的身份依需要随时变换,鲜有人不一身而两兼,今天做狱卒,明日当囚徒。沈昌文自己说,他“用不宽容的办法做出版”,“不宽容作者多说话,尤其是不让外国作者说不得体的话”。你能想像得出沈公枕戈待旦的样子。他之尽狱卒之责,实在因为他也是个囚徒,头上、身边、背后都有狱卒在看着他。他委曲求全、低眉顺首数十载,自认“一辈子做牛式出版,听话,恭顺”,仍是“跋前躓后、动辄得咎”。但他其实也有反骨,既不愿当狱卒,也不甘做囚徒,落得个“狱卒囚徒两彷徨”。

富察不愿成为新一代的沈昌文——他没有沈昌文的耐性和韧性,中国的新皇帝也比老皇帝更独是独非、揎拳裸臂,出版人辗转腾挪的空间日渐逼仄。于是,富察毅然放弃在中国的所谓成功,到台湾享受哈金所说的“自由生活”。在台湾,可以选择新的族群和身份认同,他放弃了汉名李延贺,用了满族名字富察。在小岛台湾,更可挣脱锁链,“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他创办八旗出版社,短短数年间成为“读书共和国”旗下最亮丽的品牌。这家小小出版社所出版的人文社科书籍,数量和质量皆可跟老牌的联经、时报、麦田、远流等大社分庭抗礼乃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富察每谈起一本好书,就滔滔不绝、眼睛发亮。在他看来,好书除了文字内容、思想观念好,还要有市场和销量,他不同意“酒香不怕巷子深”、“曲高和寡”之类的理念,竭力把好书打造成畅销书。他发现和发掘新选题的敏锐度,在我接触的出版人中数一数二。二月底、三月初,他去中国办理注销户籍事宜之前,我跟他有过一次通话,谈完书稿,就聊到孩子。他说他花很多时间辅导女儿的数学功课,我分享了儿子在美国“状元高中”托马斯·杰婓逊科技高中的学习经验。他立即说,这是一个好题材,你可写成一本书,八旗来出!

富察在一篇文章中说,他一直认为,出版是在地产业,台湾有两千三百万人口,是个小型市场,但可通过在地化创新而变得有声有色、充满生机、有独特性。台湾的出版人要走出“大中华市场想像”的误区,要着眼于在地的读者,“如果说读者对我们有兴趣,那不是听到了我们的吆喝,而是听到了某种神秘神学般的、藉着每一本书而发出的召唤。如果读者听到了我们的召唤,而前来和我们一道参与,形塑这个社会所需要的知识、观点、情绪和态度,就够了。我们一定要敝帚自珍。”

作为朋友的富察:他对朋友有一种来自白山黑水的古道热肠

余英时先生说过,他对政治只有遥远的、评论的兴趣。我亦如此。富察连这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喜欢出版这一件事情,通过出版来传达知识、思想和观念。他的朋友不分蓝绿,他出版的书也贯穿左中右。

我与富察都是在胡锦涛时代末期离开中国的,我到了美国,他到了台湾。随着香港出版自由的丧失、出版业的崩坏,台湾成了整个华人世界唯一有出版自由和出版市场的地方,我的书只能在台湾出版。二零一三年,我到台湾访问,与富察见面,那时他正在力推许我的学弟许知远的书。

第一次见面,我跟富察谈及正在写的《一九二七:民国之死》一书,他听了后很感兴趣,当即拍板跟我签约。此后数年间,八旗出版了我的《一九二七:民国之亡》、《一九二七:共和崩溃》、《不自由国度的自由人:刘晓波的生命与思想世界》、《用常识治国:右派商人川普的当国智慧》、大光三部曲、《美国左祸与自由危机》、《伪装的改革者:邓小平与蒋经国》等九本书。

富察也婉拒过我的多本书稿,大都因为题材过于“敏感”或尖锐。比如《走向帝制:习近平和他的中国梦》、《香港独立》,富察就跟我直言,他不敢碰。当他被中共政权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的可怕罪名拘押后,我查看此前的通讯记录,发现他曾跟我说:“出版你的书,我既有市场压力,也有政治压力。真的,是实话。因为八旗的光谱并不那么政治,我们只是出版一些和中国有关的书,难免涉及到政治议题。我理解你的百无禁忌,就好像我理解自己仍旧戴着紧箍咒一样。我确实有中共压力方面的忧虑,主要是父母是不问政治、也不解政治的一代,年老生病。但是,出赵思乐的书已经卷进了一些。我没有你和思乐那样的勇气,不是真正的满洲勇士的后代,很惭愧。”

我写完《我是右派,我是独派》一书后,本来富察说想要出版,但他看了书稿后觉得独派部分会让某些人感到刺眼,建议把这本书分成两个部分,八旗只出《我是右派》这部分。但我回应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很难如此处理。他就回信说:“我理解你的想法,从你思想脉络演变,右派和独派是一体两面。不好切割。”

我与富察不仅是作者与出版者的工作关系,更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每次来台湾,他都会热情款待我,亲自为我主持多场新书发表会,一起坐高铁南下高雄,或驱车去新竹。他当然不会认同我所有的观点,但我们总能找到深聊的话题。他有一种难能可贵的特质,自己已是博士了,却仍然如同海绵一样从每一个谈话者身上汲取新知。当然,他不会忘记带我去品尝美食和观赏美景。他曾带我到猫空喝茶,到北海岸逛朱铭美术馆,到金山购买手工蚕丝棉被。他身上残存有满族人的尚武精神,登得上高山,下得了深海,还说要带我去登山和弄潮,我这个蒙古人却早已退化成书斋中宅男,没有体力与他到大自然中披荆斩棘。

中国病毒狂飙过后,台湾出版业几乎腰斩,八旗面临巨大的市场压力。但富察从未想过离开出版这个他热爱的“夕阳产业”。他相信,书不会消失,爱读书的人也不会消失。每次通话,他也跟我讨论如何把好书送到更多读者手中,他相信观念能改变命运。他也很实在地说,知道你们在美国面临很大的生活压力,所以要想方设法多卖书,多给你们一些版税。

出版社就像是舞台,提供给风格不同的演员登台演出,而且让演员(作家)与观众(读者)互动交流。富察说,他的职责是把舞台修得愈来愈大。如今,中共剥夺了富察身体的自由,却不能毁灭八旗出版过的及还将出版的好书。我要把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的那句经典台词送给囚牢中的富察:“有些鸟是注定不会被关在笼子里的,因为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我更深信,富察必将回到自由的台湾,回到家人和同事身边,继续出版事业。他就像帝俄时代的出版家绥青一样,以“不可以放弃!要达到目的!”的出版精神,与那些仇恨知识和智慧的掌权者、同行的嫉妒者、不读书的愚昧者斗智斗勇,书写他“为书籍的一生”。


文章来源: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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