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15日星期五

香港的霓虹燈都哪兒去了

高懸在香港街頭令人眼花撩亂的霓虹燈招牌從來都不只是關於霓虹燈的,這些有點像立體派藝術、充滿消費主義氣息的廣告牌告訴路人,他們正在從當鋪、糕點店、桑拿房和魚翅大排檔前走過。

霓虹燈招牌也從來不只是關於招牌的,它讓路人注意到號稱有最好鐵觀音的茶館、按小時收費的酒店,或木質藥櫃裡裝滿了海馬等名貴藥材的中藥店,以及不斷傳出咔噠聲的麻將館,那是修剪漂亮的指甲翻牌時發出的聲音。

因此,雖然政府清拆霓虹燈招牌是出於安全和環境擔憂,但該行動讓人們聯想到香港自身的式微:霓虹燈的消失悲哀地諷喻了一個曾經活力滿滿的城市的衰落,嘈雜耀眼的燈火正在一盞盞地熄滅。

這些日子裡,香港的夜晚給人的感覺似乎仍籠罩在一場瘟疫的陰影之下,或陷入了莫名的政治深淵。

不再遊客如織,許多常住的外國人也走了,以前經常被他們狂飲啤酒弄髒的派對場所現在乾乾淨淨。

香港人也走了。據政府和財富調查的數據,去年有逾11萬永久居民搬走,當地身家超過3000萬美元的人口已減少了23%。

英國將香港的統治權交還給中國25年後,香港人因為當地經濟衰退和政治權利急劇減少而離開。

留下來的人兩極分化,一部分人擔心中共領導下的中央政府正在摧毀讓這座城市特殊的東西,包括新聞自由和獨立的司法系統;另一部分人則認為,風波何足懼。

同豐當鋪的霓虹燈招牌,攝於9月。
同豐當鋪的霓虹燈招牌,攝於9月。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這些風波並非突發奇想。

中央政府在2020年對香港強推國家安全法,把其認為威脅國家的行為定為刑事犯罪。該法已將學生、前立法者和前媒體大亨投入監獄。香港行政長官(這是這個商業至上的地方對最高領導人的稱呼)因破壞香港自治而受到美國財政部的制裁。而對這種制裁的公開支持就可能構成犯罪。

今天的香港給人的感覺像是一座充滿陰影和隱喻的城市,在這裡,像霓虹燈招牌這種看起來無害的話題也呈現出不同的意義。

香港導演曾憲寧的長片處女作《燈火闌珊》講述的是一名霓虹燈製作者死後,他的家人如何完成其遺願的故事。這部電影將代表香港角逐明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它是為一個正在消失的藝術譜寫的輓歌,也可能是為某種更大的東西創作的安魂曲。

「香港人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失落感,」曾憲寧說。「人們每天都收到有親朋好友移民的消息。每天都有自己身上某個部位的肉正在被從骨架上撕下來的感覺。」

自從這部電影2021年開拍以來,曾憲寧用作背景的許多霓虹燈招牌已經消失。

「變化發生得如此急劇和迅速,」她說,「沒有辦法將它們保存下來。」

灣仔的一家酒吧。
灣仔的一家酒吧。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美都餐室外的招牌,攝於10月。這個霓虹燈招牌現已拆除。
美都餐室外的招牌,攝於10月。這個霓虹燈招牌現已拆除。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陳倩雯是「霓虹交匯的」經理,該組織致力於保護被下令拆除的霓虹燈招牌。據她估計,自從屋宇署開始打擊違章建築以來,已有數以萬計的標識(其中大部分是霓虹燈招牌)被拆除。另外,一些商家已自願將霓虹燈招牌換成了更經濟的LED顯示屏。

陳倩雯與那些收到拆除通知的人聯繫,將他們店面的視覺歷史記錄下來。當鋪做廣告的霓虹燈用「蝠鼠吊金錢」的形狀,因為這種會飛的哺乳類動物的名稱與「福」諧音。對不識字的顧客來說,用牙齒、眼鏡、茶葉等形狀的符號做廣告曾非常重要。

「霓虹燈是城市的某種象徵,體現了香港的故事,」陳倩雯說。「但不只是霓虹燈正在經歷徹底的變化。整個城市都是這樣,對吧?」

一些捍衛香港的人讚揚城市現在的樣子,或至少讚揚它在重塑自身形象方面的天賦,他們說,霓虹燈景觀從來都不是對香港城市輪廓的真正界定。他們還說,霓虹燈招牌是一種俗氣的旅遊宣傳,來自功夫片的布景或電影中穿旗袍的女子在大提琴的凄慘樂聲伴奏下走在下雨的街頭。大多數香港居民住的地方距離路面積水中的俗艷倒影很遠,他們居住在擁擠得像鴿子籠、外牆貼著瓷磚、朝著中國邊界方向蔓延的建築物裡。

上世紀60年代香港街頭色彩斑斕的夜景。
上世紀60年代香港街頭色彩斑斕的夜景。 HULTON ARCHIVE, VIA GETTY IMAGES

1995年的九龍。
1995年的九龍。 RICHARD BAKER/IN PICTURES, VIA GETTY IMAGES IMAGES

霓虹燈的製作包括將玻璃管彎曲成設計的形狀,然後在裡面充上氖氣和其他惰性氣體,其製作手藝部分是從上海傳到香港的。在中共1949年在大陸取得勝利後以及接下來不斷動亂的幾十年裡,資本家和數百萬其他難民紛紛逃到這個曾由英國統治的殖民地。到20世紀70年代,灣仔、尖沙咀、中環和油麻地的街頭到處都能感受到霓虹燈下的商業氣息,到處都能看到色彩斑斕的招牌,像是迷幻藥刺激下創作的畢卡索作品。

在20世紀80年代,香港曾有世界上最大的萬寶路香煙霓虹燈廣告,似乎與這種氣息相一致。這裡的霓虹燈招牌有英文的、阿拉伯文的,也有日文的。但大多數用的是香港仍在使用、中國內地已不再使用的繁體字。「龍」的繁體字有16個筆畫,用玻璃管制出如此複雜的字需要有很高的繪畫技巧。

在霓虹燈藝術的頂峰期間,曾有約400名技師從事這方面的工作。等劉浩輝對這項工藝感興趣時,只有少數霓虹燈技師仍在工作。劉浩輝是在台灣學的這門手藝。

「我知道霓虹燈正在這裡消亡,」他說,「但那是香港的標誌,所以我想用某種方式把這種藝術繼承下來。」

在一個政府資助的藝術中心,劉浩輝把用火軟化的玻璃管彎曲成各種形狀。雖然香港的其他一些優點已受到侵蝕,但在中央政府的指示下,香港的統治者還是把文化視為值得保留的東西。

「霓虹交匯」致力於保護拆除的霓虹燈招牌,圖為它的一個存放地點。據估計,已有數以萬計的標識(其中大部分是霓虹燈招牌)被拆除。
「霓虹交匯」致力於保護拆除的霓虹燈招牌,圖為它的一個存放地點。據估計,已有數以萬計的標識(其中大部分是霓虹燈招牌)被拆除。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政府在維多利亞港填海建造了一個新的文化區,裡面有名為M+的視覺文化博物館。該博物館已收集了霓虹燈的設計製圖,以及一些著名的霓虹燈招牌,包括一家牛排館用過的巨型安格斯牛的霓虹燈招牌。

「我們對地標招牌非常感興趣,」博物館策展人彭綺雲說。「但由博物館來收集它們並不是理想的做法,因為那使它們完全脫離了讓它們有活力的整體環境。」

彭綺雲說,雖然安全考慮可能註定了香港霓虹燈的消失,但全球同質化的趨勢讓城市都有相同的商店,這也在危及香港獨特的街景。

今年9月,政府推出了一項名為「香港夜繽紛」的活動,目的是「吸引市民外出,重振城市夜生活」。這項活動的標識自然是以霓虹燈為主。

對謝禛原來說,六米高的「大同老餅家」霓虹燈招牌曾象徵著這家老字號的悠久歷史,他的店艱難地度過了香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被日本佔領的年代,那些年裡,飢餓的人有時會從顧客手中搶走從店裡買的糕點。

在大同老餅家排隊買月餅的顧客。
在大同老餅家排隊買月餅的顧客。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大同老餅家90歲的老闆謝禛原。他說,打算給自己的店裝一個小一些的霓虹燈招牌,他希望香港給人一種「充滿活力」的感覺。
大同老餅家90歲的老闆謝禛原。他說,打算給自己的店裝一個小一些的霓虹燈招牌,他希望香港給人一種「充滿活力」的感覺。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在香港的繁榮年代,這家店曾為慶祝中秋節製作過蜜汁牡蠣餡或有十個蛋黃的月餅,不過謝禛原承認,一個蛋黃已經足夠了。

現年90歲的謝禛原目睹了去年霓虹燈招牌的拆除。謝禛原被告知,那個招牌太大、太舊,不符合規定。

「那個招牌掛了50多年,經歷過颱風,沒出過問題,」他說。

他每天仍來店裡看看。他想念那個霓虹燈招牌。

為滿足政府的要求,謝禛原打算給餅家裝一個小點的招牌,儘管這要花費62萬元港幣。為了把店傳到第四代,他的兒子已從澳洲回到香港。

「我希望香港充滿活力,」謝禛原說。「我希望讓這家店給人香港的感覺。」

一家餐廳的招牌,攝於10月。
一家餐廳的招牌,攝於10月。 ANTHONY KWAN FOR THE NEW YORK TIMES


Hannah Beech是駐曼谷的亞洲高級記者。她曾擔任東南亞分社社長。點擊查看更多官員她的信息。

翻譯:紐約時報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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