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六世纪，英国中产阶级兴起、掌握财富，在光荣革命之后，成功实现对君主制的改良，实现民主、法制，保护私有财产，并向全球推出了资本主义制度。对比中国，过去四十年，经济有了长足发展，也有了一定数量的中产阶层，但为何没有成功出现政治制度的改良，以保障自己的财产，取得更多话语权？
在接受加广中文专访的时候，李少民教授详尽地分析了英国和中国中产阶层所面对的政权的不同，以及中共有一套控制新兴中产阶级的方式，目标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证其永远执政。
加广：李少民教授好！首先能不能先介绍一下，历史上，为什么英国的中产阶层实现了社会制度改良？
李少民教授：今年三位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达隆·阿西莫格鲁（Daron Acemoglu）、西蒙·约翰逊（Simon Johnson）、詹姆斯·A·罗宾逊（James Robinson）就制度与经济增长进行过很长时间的研究。
我是从二十几年前就开始关注他们的研究，因为那个时候，我在关注中国，在考虑中国改革问题，想到中国将会是个什么样子？
但这三位经济学家最大的贡献不仅是有些理论上的突破，而是他们花了大量的时间收集数据，用计量经济学的模型对数据进行分析，十分巧妙的证明了制度对经济增长的作用。
欧道明大学管理学系教授李少民。
照片：Radio-Canada
比如，他们把1500年到1850年这段时间，重新建立了历史数据，包括大概2000多个欧洲的城邦国家 —— 那时候一个城市就可以是一个国家。比如，这些城邦国的总产值啊，城市化程度等发达的一些指标.
他们经过计量发现，有两个重要的变量决定哪些国家可以（有资本主义）兴起：第一个变量就是贸易。具体说，就是大西洋通往美洲的贸易，因为美洲是新开发的殖民地，有资源，还有他们强迫原住民劳动，有廉价劳动力资源；第二个变量，就是这国的初始的政治、经济制度，特别是政治制度 —— 也就是说，看当时这个国王是不是比较开放，或者用他的原文说是，是否不那么绝对，absolute
，允许王室以外的阶层从贸易中得到好处。
经过这样的分析之后，他们发现有两个国家，符合这两个条件，一个是英国，一个是荷兰。这两个国家既有发达的经过大西洋通向美洲的贸易，同时，这两国的国王比较开放和容忍，允许其他的阶层参与贸易，所以，这两个国家后来发生了制度改革，他们就兴起了，经济也长久向好。
对比来看，比如，葡萄牙和西班牙，虽然也有经大西洋通往美洲的贸易，但是他们的国王绝对专权，不允许王室以外的阶层参与贸易。所以，这两个国家，虽然他们比英国、荷兰更早开始在美洲的殖民和贸易，但后来都衰落了，并没有崛起。
而意大利呢，虽然有比较仁慈的国王，但是它没有通向大西洋的港口，没法参加美洲的贸易，所以也没有崛起。
诺奖经济学者的分析是，资产阶级从北美贸易中获得的利润，建立了雄厚的经济基础，因为争取权力是要钱的，要资金支持的 —— 他们有独立于国王存在的经济实力，所以，就开始向王室争权力。
首先，他们反对国王任意增税。然后呢，他们要求国王遵守法律。换句话说，法律必须是至高无上，保护/尊重他们的私有产权。
荷兰、英国的资产阶级因此崛起了，建立了有法律保障的私有产权制度，这就是我们现在的资本主义制度。
加广：对比中国的状况，为什么中国的中产阶层没能做这一点？无法推动民主和法制的建设，以保护自己的财产，获得更多话语权呢？
李少民：这三位经济学者对当时新兴资产阶级在制度变革中的作用非常重视，这个资产阶级就是中产阶级，为什么叫它中产阶级呢? 它叫Middle Class，应该翻成中间阶级。
它的上面有贵族和王室，那些人有特权，他们可以随便欺负这个新兴的这个资产阶级。那么这个阶层的下面有普罗大众，很穷，贫穷阶级喜欢革命， 因为在革命中他们失去的只有锁链
（马克思语），对吧？所以，他们的手法比较极端。
而资产阶级被夹在中间，它怎么办?（中产阶层）说我不愿意要革命，因为革命的后果，通常并不好，为什么？革命以后就是把国王推到断头台杀了，杀了以后呢，它把原来的制度就全给推翻了。中产阶级呢，他们又有身家财产，他们不愿革命，他们倾向于改良。
（资产阶级）改良是什么?就是说要限制王权，限制那些绝对权利，也就是说，要公平的游戏规则，所以，最后，他们建立了我们现在知道的，叫做民主法治。
而我们看看中国啊，在这个毛泽东统治时代，极左，经济搞得都要崩溃了。毛死后，中共觉得它最大的挑战就是把经济恢复起来。所以呢，当时中共就开始改革开放，它允许党外人士做生意致富，那时叫做致富光荣嘛，对吧，看谁是万元户嘛 ——这就好比当年英国和荷兰出现了比较开放和容忍的国王差不多。
而且，中国当时利用了低人权优势，工资低嘛，这就跟当年英国、荷兰殖民地在北美，也是利用低人权优势，强迫原住民劳动。
同时，中共也在向外扩张，比如说，后来有一带一路啊，对非洲的开发，这都很像当年的殖民政策啊，这个部分都跟英国、荷兰的兴起相似，我就觉得很有意思。
当时，英国、荷兰要跟美洲通商，中国也是要这个和世界做生意才行，所以呢，上个世纪末，中国积极要加入世界贸易组织。
但当时，加入世贸组织的要求是市场经济，而中国呢，是社会主义，所以，有很多人反对它加入。但发达国家当中，总体来看是挺支持中国加入WTO的。为什么？ 他们就想到中国赚钱。
首先，中国是个未开发的如此巨大的市场；第二呢，他们认为，中国只要一开放，那肯定就会变得一个文明，慢慢就会变得有法律和有民主。
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美国的当时的总统克林顿，他有一个演说，他说，不要害怕中国是共产主义，因为中国加入了世贸组织以后呢，中国经济会发展，那经济发展就会创造出中产阶级。历史上，中产阶级呢，是民主的动力，中国有了中产阶级，他们就会要求民主啊。
当然，我们现在直到，中国当时顺利的加入了WTO，而且，中国也发达了，经济迅速发展了，二十多年后，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中产阶级。但是民主呢？为什么中国的这个中产阶级没有像他们几百年前的欧洲先贤一样，也争取民主？
这是因为，在这几十年来，随着经济发展，中国共产党也摸索出一条永远维持一党专政的诀窍 ——那就是控制。
它是说要放开，是让人做生意，但是什么都是得通过它的批准。中国共产党控制了全中国的所有的资源，中国的老百姓，包括中产阶级，甚至亿万富翁，从出生、上学、住房、工作、到做生意，通通需要共产党批准。
他们（中产阶层）赚到的钱和财产，共产党可以随时拿走。比如首富马云，前几年就因为几句批评中共的话，就被中共教训。这个例子是非常生动的，他就突然发现，他拥有的财富其实根本不是他的。在这样情况下，没有一个人可以独立于共产党之外。
2006年一月，赵紫阳去世一周年，香港民众在赵紫阳与胡耀邦大幅照片前拜祭。两人被视为中共内部的改革派，
照片：AP / LO SAI HUNG
在这一点上，中国的中产阶层就无法像当年欧洲的中产阶级，当年欧洲的中产阶级赚的钱是独立于王室的，甚至在王室的压迫下它都能赚钱，所以，它拿这个钱可以去反对王室，向王室要权。而中国的中产阶级，哪敢向共产党要权啊？你要权，你就啥都没了。
共产党这么多年，从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到习近平，首要任务就是维护中共的一党统治，你要是违背了这一条，比如说，胡耀邦、赵紫阳违背这个原则，中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拿下来。为了维护一党专政，它发现最好的办法就是控制 —— 在这一点上，全世界的中共问题专家、政治家，包括我自己都看走眼了。
90年代的时候，大家都相信中国经济发展，中产阶级出现，要和世界接轨也好，要保证经济发展也好，最终只会是更开放，然后最终只会是法治健全。 但世界没有想到，养大了一条蛇。
加广：在习近平上台之前有一段时间，中国出现了比如新公民运动，各种非政府组织，人权律师，女权运动，当时也有人认为，即便一党领导框架下，也还是可以争取基本的法律，人权保障，但这些运动很快就被习近平镇压下去了，因为他肯定认为这是条邪路
。
李少民：对，你说的很对。所以，你看，我们也可以叫中国崛起的路子。可以说从毛泽东死后，邓小平时代，实际上胡耀邦、赵紫阳是开了改革的先例的，他们是走得最远的。当然，邓小平一看不行，发现他们这样下就会威胁中共一党专政，立即制止了。
但就从那个时候开始，中共在逐渐地建立一些法治，跟毛泽东时代比，它是有了改变的。它有了很多的法律，比如说，允许外资、允许私有，它也在产权上放开了。
一个是法律，一个是产权，我觉得这两个最重要。因为这些法律不修改的话，外资也不敢进来。还有产权，中共也叫私有产权。
可以说，邓小平从毛泽东死后，恐怕一直到习近平上台，也就是说到2012年之后， 这一阶段中国是在进行了很多的制度变革，这是符合那三位诺奖经济学家所说的，它逐渐变得更开放。
但是，共产党开放的时候也很明白，知道这个东西（中产阶级）迟早会挑战他们权力。所以，它不能放松控制。最后，到了一定程度，比如说，现在共产党一看，你这个是百亿、千亿万的富翁，它就很不能接受。因为这些人富可敌国，如果用他们的实力挑战共产党，那怎么办?
所以到了习近平时代，他觉得，现在反正家底也厚了，那个经济发展的压力小了很多了，所以，他就在想怎么控制这些私有企业和企业家，就开始向他们出手了。
他（习近平）还没说要消灭私有制，但是，他一定要控制。而且，中国产权制度很不完善。包括那些亿万富翁心里很明白，你的东西明天说拿走就拿走，太多这样的例子了。不光东西可以拿走，人都可以进监狱的，都不是什么说你要造反，就哪怕批评一下共产党，都可以进监狱。
这太危险了，所以，中产阶层没有安全感。而归根结底是没有法律，没有真正的产权和人权，
三位诺奖经济学者认为，政治体制不完善的地方，经济发展是会有一个天花板，你过不去了。现在的中国就是到这个程度 ，没有好的制度，没有法律民主，无法保障私有财产 —— 中共官员们非常生气，私企老板比他们可能还有钱，要让这些老板明白，财产终究是谁的。
（对李少民教授专访的下半部分将在下周一刊出。分析西方应如何保护自己的自由市场经济，以及当选美国总统特朗普任期内对中国的经济政策等。）
中共领导人邓小平被认为是在毛泽东去世后”改革开放“的决策者，挽救了当时濒于崩溃的经济。
照片：The Associated Press / Eugene Hoshiko
文章来源：加拿大国际广播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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