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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 年 9 月 29 日,8.31 灣仔暴動案審訊第 14 天,陳虹秀步出區院,眼泛淚光與友人擁抱,記者一擁而上問她感受——法官裁定表證不成立,她獲當庭釋放,心情如何?
陳虹秀凝重地說「一路堅守社工原則」,又說記掛另外 7 名被告,「我停咗喺度,佢哋就繼續審訊,我唔會用慶祝嚟講今日無事,因為太多人仲係被檢控中」。
4 年半之後,案件發還重審,有被告離港沒再被追究,亦有人改認罪。陳虹秀沒離開,也不認罪,抗辯的只剩她一人。
2025 年 3 月 11 日,她剪了短髮、戴膠框眼鏡再來到區院,臉上沒一絲緊張,忙着跟親友合照,時而手舞足蹈,爽朗笑聲傳到遠處。
這次,更多記者圍繞她,「你覺得個機率係點?坐定唔坐?」她打趣反問,「你覺得呢?」笑一笑,謂「真係好難估喎呢個世代,最緊要自己知自己做咩。我 OK 嘅,好好生活,好好照顧自己,大家都保重。」說罷鞠躬,轉身步入法院。
關於這道問題,陳虹秀不是沒有答案。她常說要「期望管理」,在裁決前為親友準備了「入學簡介會」,告訴他們「要抱住二八嘅心情去準備,即係兩成贏、八成輸」。媽媽想她不要太悲觀,她就似乎看得開,兩母女甚至想像在醫院「偶遇」的情境。
慣了做支援者,陳虹秀說,現在要學習接受幫助,又說坐監固然無人想,但如果罪成,她好像會好過一點。
(編按:陳虹秀經重審被裁定 2019 年 8 月 31 日在灣仔參與暴動,法官指她用咪叫喊失實、具挑釁性字句,以社工身分「為示威者撐腰」,將她判囚 3 年 9 個月。)
做得幾多得幾多
裁決前的某個星期六,記者跟隨陳虹秀探監。
她早上 7 時多從大埔住所出發,在便利店購買一袋零食,轉兩程巴士去到屯門大欖懲教所,探訪後,匆匆行至轉車站,乘巴士出市區,再轉小巴去近西貢的壁屋監獄。一東一西,單計車程都花了 3 小時。
「等等」——搭車途中,陳虹秀還接了一通電話,一聊就是大半程車,好不容易掛斷,又低頭覆訊息。把事情打點好,她轉過頭向記者說「不好意思」,解釋來電的是諮詢個案。
陳虹秀自認(也是公認)工作狂,48 歲的她本來在正職機構已晉升至管理層,不應做太多前線工作,但她堅持親身跟進個案,還有一些私人個案、義務在囚支援。身兼多職,自然不能放過搭車時間。
退出示威現場之後,陳虹秀主力協助被捕者的入獄前準備,其實不太常探監。只是當遇上親友不多的個案,她就會盡力填補探訪的空缺,這天她一口氣探訪 3 人。「依家時間所餘無幾,想爭取探埋,因為如果之後真係入獄就探唔到。」

隨着裁決日逼近,陳虹秀將手頭上的個案,逐漸轉交同事跟進,又忙着寫範本給他們,「想開咗個頭,畀大家跟住」,工作堆至裁決前一日才 Last Day。在現職機構工作 6 年,經歷與同事磨合、熟習運作,一直陪伴學員成長,卻可能無緣見證「收成期」,陳虹秀少有地表露失落。
無限 OT、通頂,陳虹秀回到家,癱倒在沙發上。天光鬧鐘一響,睜開雙眼又繼續做。雖然疲倦,但她說喜歡這種「自虐」感覺,「喺忙碌嘅過程中,都無諗咁多。應該咁講,我幾活在當下,我既然依家仲係行得走得,做得幾多得幾多。」
這次探監,陳虹秀除了入零食,還想「探路」。
她有天忽然想到,剪髮可以由囚友代勞,但監獄不可以有利器,在裡面怎樣剪指甲?玻璃窗的另一端解答,獄方會借出指甲鉗,她恍然大悟。對方不忘關心她的準備情況,又調侃「12 號(裁決翌日)裡面見」。
陳虹秀不覺得是甚麼不吉利的說話,腦內卻冒出一個小劇場:如果罪成,好像沒那麼內疚。反而「萬一」無事,好像愧對牆內的朋友。
「始終有唔少人喺裡面,點解我可以無事呢?如果贏咗就大鑊,贏咗就好似無同行嘅感覺」。
但要入獄才算「同行」嗎?看到記者面帶困惑,陳虹秀接着說:「唔合理㗎其實,應該係『我唔應該有事』㗎嘛,但喺呢個位,就會有少少呢啲好奇怪、好矛盾,甚至好荒謬嘅想法」。

「入學簡介會」
距離裁決還有一個月,陳虹秀屋企客廳的碌架床,上格放滿一箱箱物品,是室友阿思(化名)督促她在新年期間收拾的。
陳虹秀睡在下格,反正入眠時間不多,她早把睡房騰出給阿思。地板上有一疊疊捆好的書,有 100 本,都是她準備在入獄時看的。
阿思原是陳虹秀的下屬,兩人相熟後夾租。後來爸爸離世、弟弟成家後遷出,她搬回去照顧媽媽,順道讓阿思租住多出的房間。
兩人個性相反:阿思細心、入得廚房;陳虹秀冒失,甚少下廚,阿思說法是「佢整嘢食,真心唔夠膽食」。但兩人十多年來彼此照應,早已視對方如家人。陳虹秀想好,一旦自己入獄,媽媽就交託阿思照顧。
鏡頭前的陳虹秀總是表現沒事,鏡頭後,阿思也曾經擔心她是抑壓情緒。
可是,她發覺陳虹秀真是「平靜到一個點」,即使面對審訊的壓力、定期要報到、Staycation 也不能去(外出過夜要先跟警方交代),仍是活得坦率,倒是朋友比較激動,替她抱不平。
搭正晚上 10 點,陳虹秀打開視訊軟件、載有在囚資訊的 PowerPoint,與十名親友舉行「入學簡介會」。

她向螢幕打招呼,愛犬「雞蛋仔」乖巧依偎在旁。陳虹秀一股勁講述入獄流程,例如有甚麼「期數」選擇、如何訂報紙、申請收音機,介紹起來駕輕就熟。
「每一次同人做準備,我都會接收一啲新資訊,每一次都覺得,可以留為日後為自己做準備。」這幾年目睹一批批的反修例案被告入獄,陳虹秀似乎很難想像自己會是例外。
她與朋友談起,估計需要半年適應監獄生活,又說裡面可能有很多人想找社工聊天,笑說要入定紙筆「開 file」。

還有入零食,陳虹秀一臉興奮,說喜歡吃朱古力,「唔要牛肉乾,我唔食牛……豬肉乾、花生都 OK,還押嗰一個月入爆佢,泊正之後唔可以再入零食」。阿思沒她好氣,心想「使唔使咁雀躍?係咪一件咁值得開心嘅事?」
說到寫求情信,陳虹秀放慢語速,「話我咩知錯、咩悔不當初,呢啲全部唔好寫,其實簡單嚟講,只係品格證明信……不過咁講,我個 case 比較特別,大家就算唔寫都無所謂。」
還有一堆待支援的項目。供樓、交水電費,陳虹秀說跟弟弟商討;餘下的精細分工:統籌探監、安排覆診、入物資、開郵政信箱、帶「雞蛋仔」散步……就要朋友逐一認頭。
親友七嘴八舌討論,怎樣可以萬無一失確保滿足到她的需要。
陳虹秀安慰說,撞板、入漏物資很正常,擺出合十手勢,「Even 有啲嘢入慢咗,死唔去嘅,我學 Mindfulness 呀嘛,瞓覺呀嘛」。
她唯一比較着緊的,是甲亢覆診,不過她勸朋友不用擔心,笑稱自己在獄中也不會閒着,會依時「chur」懲教安排讓她覆診。
「你講咁耐都係講坐呢,有無講唔坐嘅安排呢?」來到 Q&A,已移居海外的弟弟問。
陳虹秀停頓數秒,解釋若獲判無罪,律政司都有可能上訴,「如果佢哋唔上訴,我就過嚟探你」。她隨即提醒眾人,「記住啦喎,要抱住二八嘅心情去準備,即係兩成贏、八成輸,個心理準備會好少少」。


從支援者變成被支援者,陳虹秀說以往甚少麻煩他人,但因為看得多,她明白還押一刻就等同身體失去自由,「even 帶佢(雞蛋仔)去散步,我都帶唔到。所以去到呢一刻,我都要學識接受人哋嘅好意、幫助,因為喺牆內,好多嘢自己做唔到」。
比起自己的需要,這場簡介會更像是陳虹秀在幫助身邊人進入狀況,「一方面要幫大家安心,原來呢啲嘢要準備,因為佢哋真係咩都唔知,好想知道;但另一方面,又要提佢哋,其實咁漫長歲月,點會唔甩(漏)呢?」
蓋上手提電腦,她摸摸睡眼惺忪的「雞蛋仔」,說牠是唯一被蒙在鼓裡、沒心理準備的伙伴。
與家人的西貢之旅
本來答應裁決前的一周,好好陪伴家人,最後陳虹秀還是有 3 晚在機構中心度過。
但她沒忘記跟家人的西貢之約,趁好天氣,暫時放下工作,與母親和阿思遊船河、吃海鮮餐,帶「雞蛋仔」散步。

說起家人這一塊,陳虹秀總帶愧疚、自言「不孝」,「有啲朋友嬲我,成日淨係諗自己,唔諗屋企人,淨係做自己想做嘅嘢」。
她大學畢業於工程系,偶然看到有社工不尊重學員,為了解這職業毅然轉換跑道。汶川大地震災後重建,她留在當地做義工,試過星期五放工搭飛機去四川,星期二回港上班;反修例時期,她留在現場,試過中催淚彈、胡椒水,最後在灣仔被拘捕,被控參與暴動。
第一次受審,法官裁定罪名表證不成立,陳虹秀毋須答辯。她預料律政司會上訴,可能會被扣留旅遊證件,她沒告訴家人,自己選擇了留低。
重審時,陳虹秀把「坐監」掛在嘴邊。媽媽唱反調,說有菩薩保佑,「感應」到她沒事,又不時揶揄她:「你係咪好想坐?」她費盡唇舌解釋,說其實不到你選擇,怎會有人喜歡坐監?
可是她心底的確有個想法。
陳虹秀說,每當聽到牆內的人收不到信,或者當她替人寫求情信,讀到他們的故事,還是會覺得「係咪做得唔夠,係咪要做多啲呢?」她說,如果自己也罪成,好像比較好過。
「呢個唔畀得佢哋知,死硬!」她再次形容想法「荒謬」。她眨眨眼,然後調皮地說:「(訪問)之後出街,有事都鬧唔到我!」
看似任性,其實陳虹秀處處着緊媽媽。跟朋友說起入獄後安排,首要處理的事情,是媽媽的青光眼手術;探監路途遙遠,她最擔心媽媽堅持要去的話,會支撐不住。
就如她在求情信提到,對 75 歲的媽媽深感內疚,擔心她得不到適切照顧,「萬一有任何意外會令我抱憾終身,縱使不少人說我是好社工,我確實是一名不孝女」。
陳虹秀不想離開香港,倒是建議媽媽去外國找弟弟,「我唔知到時佢每探我一次,個人會擔心多啲、緊張多啲,咁就唔係幾好,有時真係眼不見為淨。可能過到去,同啲孫玩開心啲」。
媽媽則說會等女兒出來,不過下一秒就翻舊帳,說陳虹秀常常不聽她的電話。陳虹秀高呼「冤枉」,「返工真係唔可以聽電話」。
陳媽媽還「投訴」,女兒在原審當庭釋放,這麼高興的時刻,竟不是即時擁抱她,而是找其他人。陳虹秀好氣又好笑,說是擔心她被認出,才不走近。
兩人說笑,約定同一日覆診,就可以在醫院大堂「偶遇」。但想了想,陳虹秀還是覺得不太好,怕媽媽見到她的腳鐐會心痛。
「要綁住去㗎?」
「唔係佢想特別對我衰,而係規定係咁樣」。

記得笑住講 Bye Bye
臨近裁決,陳虹秀交代好事情、陪家人出遊、見朋友,剪去長髮和配膠框眼鏡,入獄前的 To-Do List 快剔滿。
她翻了翻衣櫃,才發現衣服不是繫繩就是有鈕釦,沒一件符合監獄規矩。為了免卻拆繩的麻煩,某日深夜下班後,她找到唯一未關門的店舖,隨手買了一件白色圓領衛衣,上面印有「Odd little lives we all live. At least we are doing it together」。


裁決當日,陳虹秀相約親友在法院附近吃「最後午餐」,包括導演周冠威。陳虹秀說,認識他很久,也陪對方經歷甚多,感受到他一路走來不容易,仍能如常生活,「我望住佢就知道,點樣平常心過每一日」。
這餐飯,陳虹秀神情輕鬆,跟朋友聊起新髮型時笑得開懷,又說很多朋友前一晚睡不着,自己卻睡得很好。旁邊的媽媽、阿思默默聆聽,帶一抹憂慮。
陳虹秀說,總是說「無事」的媽媽關心多了入獄的安排,在她看來是好事,「相信我媽媽都應該過到,好多家人當日都會喊得好犀利,但之後都好堅強,為咗喺牆內嘅屋企人努力生存」。

她最怕自己忍不住哭,「我都係眼淺,我通常唔係因為自己嘅事,我通常係見到人哋有啲情感交流之後就喊……但我都想自己係笑住 Bye Bye」。
法庭內,每人屏息靜氣。法官聲線不高,沒讀出判詞,只說「罪成,還押」。旁聽的人一片錯愕,還未回過神來,陳虹秀已望向旁聽席,留意他們情緒、反應,生怕大家難過。
她脫下飾物交予親友,進入羈留室前笑着大叫:「冇嘢!放心,照顧好自己呀下!」
一切是如此熟練,彷彿已在腦海中排練過無數次。

(代表陳虹秀的資深大狀潘熙為陳求情時提及,罪成之後她或被吊銷社工牌照。陳被判囚 3 年 9 個月,若有獄中行為良好減刑三分一,最快可於 2027 年 11 月獲釋。)
採訪:淇
拍攝:岑仔
DCCC12/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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