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3日星期三

野渡:在沉默的時代,守住一點火 ——莫之许译著《偉大的異議者》书评

作者:野渡

作者臉書 2025-12-02


人生,其實是一場漫長的不斷做減法的旅程。
年少時以為世界無邊,朋友可以越聚越多,書架可以越堆越高,後來才明白,真正留下的只有幾個名字,幾本書,幾句話。
書越讀越少,是因為文字越來越輕;朋友越來越少,是因為越來越多的人無法共語。刪去無意義的喧囂,刪掉重複的自欺,最後留下的,是幾本值得再讀的書,和幾個同行的朋友。
《偉大的異議者》便是那些值得保留的書之一。它寫的不是一位美國法官,而是那一類在黑暗中仍拒絕沉默的靈魂。它更像是一封穿越世紀的信,寫給那些在黑暗中仍相信光明、仍不懈追求自由的人。信的收信人是在錯誤的時代,仍渴望說出正確話語,卻一次次噎住的靈魂。

在錯誤的時代,說出正確的聲音

《偉大的異議者》寫的是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奧利弗·溫德爾·霍姆斯,一個活在歷史錯位中的人。他所處的時代並非自由天堂,而是戰爭狂熱、思想恐慌、獵巫氾濫的年代。霍姆斯的異議意見常常被否決,他的語言常常顯得"不合時宜"。霍姆斯一生留下九份影響深遠的異議意見,大多在他去世數十年後才被美國最高法院或學界廣泛採納。
時代在變,壓抑的形式也在變,但人類對自由的渴望,從未真正熄滅。讀霍姆斯的判詞,會覺得那是另一種時代的語言:"思想的自由,不是同意我們的人的思想自由,而是我們討厭的人的思想自由。"歷史證明,那些被當時視為"錯誤"的聲音,恰恰預示著未來的方向。霍姆斯的偉大,不僅在於他"正確",更在於他敢於在"錯誤的時代"發出"正確的聲音"。
霍姆斯的異議,不只是為少數人辯護,更是為"未來的多數"留出空間。他知道,每一個被壓抑的異議,都可能是未來真理的萌芽;每一個被嘲諷的孤聲,可能是歷史的迴響。當我們壓制一種思想,我們或許不是在捍衛真理,而是在阻止真理出現。
在那個氛圍的年代,沒有多少人理解霍姆斯。報紙罵他"縱容叛徒",學界譏諷他"過於理想"。 霍姆斯的異議,在當時是孤立的,甚至被譏笑。但幾十年後,霍姆斯的異議成了美國憲法學的基石。他證明了異議的價值,不在於當下被接受,而在於未來仍能被理解。他用一生證明,思想的光可以穿透最厚的牆。
擁有比霍姆斯時代更廣闊的傳播工具的年代,卻有更狹窄的精神空間,資訊的流動並沒有帶來自由,語言被迫承擔表演的功能。在這樣的語境裡,霍姆斯的"正確聲音",成了一種遙遠的迴響。他在"錯誤的時代"仍能發聲;在"演算法的時代",卻常常發不出聲。連為"喜歡的思想"辯護都要小心翼翼,更別說為"憎惡的思想"辯護。如果霍姆斯生在這個時代,他的命運會怎樣?也許他的法庭言論不會被刊印,也許他的一句句話語會因為敏感詞被刪去上下文而誤解成別的意思。也許他不會成為"偉大的異議者",只是一個被標籤化的"偏執者"。
霍姆斯曾寫道:"若一個時代容不得異議,那它也容不得真理。"他知道光微弱,但仍要照亮黑暗。因為真正的黑暗,並非夜色,而是人們對黑暗的習慣。理性被流量淹沒,思想在消費漩渦中失重,可我們仍然去愛、仍然思考、仍然試圖讓自己不至於被吞沒,拒絕與謊言和解,也拒絕被憤怒吞噬,不是要去改變整個世界,而是努力不讓自己被改變。也許有人說,這樣的堅持毫無意義。但霍姆斯教會我們的是另一種尺度,意義,不在於它能改變世界,而在於它不被世界改變。總有一天,真理會重新擁有聲音。那時,沉默者的心,會同時響起被時間延遲的呐喊。

在廢墟中識別同類

《偉大的異議者》的作者凱薩琳•德林克•鮑恩是美國著名傳記女作家,她寫的柯克傳記《獅子與王座》獲1958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另一部講述1787年締造世界上第一部成文憲法美國憲法的美國制憲會議實錄作品《民主的奇跡:美國憲法制定的127天》與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布林斯廷《民主的歷程》並稱美國民主三大傑作。
鮑恩的《偉大的異議者》並非一部冷峻的法學傳記,而像一首思想的長詩。她用細膩的筆觸描摹出一位思想者的孤獨與傲慢、冷靜與熾烈。霍姆斯在她筆下,不是庭上的權威,而是歷史的對話者——他與時代爭辯,卻並非為勝負,只為讓思想不被沉默。這部書最動人的地方,不在於霍姆斯贏了什麼,而在於他一次次輸掉的辯論,最終化作時代的轉向。鮑恩並未把他塑造成神明,而是一個在泥沼中跋涉的行者——即使踉蹌,卻始終不放下火把。鮑恩的筆下沒有悲壯,她只是平靜地敘述一個人如何在孤獨中堅持理性。她相信,真理不死,只是被時間遮蔽。
霍姆斯被譽為英美法系最偉大的法學家、法律家,奠定了現代法治的司法理念基礎,而他的著作卻極少見諸漢語世界。因此毫無疑問《偉大的異議者》的中文譯本的出版有助於漢語世界與這位超越時代的偉大異議者的對話。閱讀本書,就像在廢墟裡找火,價值不在於增進我們的知識,而在於啟迪我們的思想。
在霍姆斯的年代,異議或許是孤獨的;而在另一個年代,異議成了危險的。即使早已知道時代不會為真理讓路,但人們仍然讀,因為閱讀是一種識別——識別何為虛偽的語言,識別何為真實的良知,識別那些仍然相信思想價值的人。在荒涼中,仍有一點光;在失語中,仍有一種語言;在恐懼中,仍有一份信念。這也許就是閱讀的意義
思想的命運如同種子,不知落向何處,而貧瘠之地更需要火種。當鮑恩寫下《偉大的異議者》時,她其實在寫人類的尊嚴,在寫人類精神如何與權力、時間、偏見相抗的故事。鮑恩以細膩的筆觸寫出霍姆斯的疲憊、他的矛盾。霍姆斯並沒有變成聖人,他只是相信真理需要市場,而市場的前提,是允許錯誤的聲音存在,社會若不能容忍異議,就會在沉默中腐爛。當我們今天讀這本書時,我們其實在為自己哀悼。而我們今天,太需要這種複雜性。在川粉與川黑水火不相容的年代,我們太容易陷入非黑即白的邏輯,太渴望立場的歸屬。
可真正的異議,從來不在於選擇陣營,而在於在任何陣營都保持獨立的思考。
人類文明的火光,並非來自多數人的合唱,而是來自少數人拒絕合唱的沉默。所以,儘管人生是減法的過程,我們仍要保留幾本書、幾個人。必須讀《偉大的異議者》,因為它讓我們記得思想可以孤獨但不卑微,思想的尊嚴不必喧囂。所以,必須讀這本書,必須與閱讀它的人做朋友。因為他們還帶著未被徹底摧毀的勇氣,靈魂的骨骼在強風裡仍堅持直立。每個時代都有"說真話會顯得不合群"的時刻。而閱讀,就是在這個時刻裡尋找仍願保持清醒的同類。閱讀讓我們記得什麼是虛假的語言,也讓我們辨別什麼是真實的聲音。在語言不斷變形的時代,閱讀是一種對靈魂的校準。閱讀不是為了崇拜某個法官,而是為了提醒自己——世界的模樣常常令人失望,但人類的心智不必隨之沉淪。

異議者的命運

霍姆斯的"異議意見"往往被人譏諷為"多餘的獨白",但正是這些獨白,在幾十年後成為憲法的基石。而那些在當下勝利的人,早已被遺忘。一切真正的異議,起初都被誤解為多餘;一切真正的正義,最初都顯得不合時宜。霍姆斯的偉大,不在於他戰勝了誰,而在於他沒有被時代馴服。他從不以異議為裝飾,而是將它當作良知的最低要求。霍姆斯的偉大,不在於他正確,而在於他願意在被嘲笑、被否決的孤獨中堅持正確。
"偉大的異議者"這個稱號,看似榮耀,實則是悲劇。只有在多數人願意隨波逐流的地方,堅持站立的人才會被稱為"異議者"。他們往往不被時代理解,甚至被看成多餘。但多年以後,當塵埃落定,人們才發現是他們讓世界不至於徹底偏斜。異議者的命運,大多如此。他們的聲音要穿越時間,才能被理解。每個時代都有它的黑暗,而異議者的命運,從來相似。他們生於邊緣,死於邊緣,卻在時間的另一端被理解。
一個社會最可怕的不是沒有真話,而是沒有人願意為真話付出代價。生命從來只有一次,這是一個簡單到幾乎殘酷的事實——我們只能活這一回。沒有重來,沒有修正。於是,面對沒有形狀,卻有重量的高牆,大多數人學會了"活得容易一點",不要太認真,不要太鋒利,不要太動真情。認真就會痛,鋒利就會折,真情就會輸。逃避是輕盈的,墮落甚至帶著甜味。不必再懷疑,不必再憤怒,不必再痛苦。你只需沉睡,夢見順從與平安。當一個人放棄追問"為什麼",世界就開始顯得合理。當一個人習慣順從,生活就開始變得輕盈。於是,生命在一次又一次的"妥協"中,被磨成了光滑的石頭。這不是惡,而是人性。鮑恩在書中就寫道:喉嚨還沒被堵住前,心靈已首先自我消音。
可也有極少數的人,在每一次可以逃避的路口,選擇了停下。正因為生命只有一次,最終任何對喧囂的妥協都顯得蒼白。因為從生命的角度看,權力是暫時的,恐懼是暫時的,只有尊嚴與記憶是永恆的。他們問自己:如果生命只有一次,如果這世上所有的幸福都要靠屈服換來,那這樣的幸福,究竟有什麼意義?只有一次的生命,怎能被同化,怎能被操控?
人常以為"異議"是一種行為,是在公共領域中的發聲與反抗。但異議首先是一種存在的方式,一種生命姿態。有些姿態,比結果更重要。所謂"偉大的異議",並不只是發出聲音,而是——當你被迫沉默時,仍然不向黑暗低頭。真正的異議早已不是喊出來的,而是活出來的——活得不一樣,就是異議本身。"異議"意味著不從眾、不妥協,也意味著在時代的喧囂中堅持理性的聲音。
人常以為"異議"只是對抗,其實"異議"是對人類更深的熱愛。異議,從來不只是反對。它更是一種信仰,一種不肯隨波逐流的精神秩序。人類的歷史,本就是一部關於"異議"的史書。從蘇格拉底笑著舉起毒酒,到布魯諾在火刑柱上仰望星空,從伽利略"即便如此,地球還是在動"的歎息,到霍姆斯"沒有了自由與正義,祖國什麼都不是"的信念,到那些無名的、仍在暗處堅守的人。人類總是在那最漫長的夜裡,有人守著一點火,拒絕讓黑暗獨佔這個世界。正是他們的低語,成為文明得以延續的聲音。
他們在各自的世紀裡,都經歷過同樣的黑暗——被誤解,被指控,被遺忘。他們所面對的,並不是某個政體或某種暴政,而是人類更深的惰性——那種渴望眼前利益、畏懼自由、依附權力的心。於是,每一次自由的誕生,都是一次痛苦的分娩。它讓生命從功利的時間中抽離,進入一種更高的維度——那是人類的尊嚴所在。
時間終將帶走一切——帝國的城牆、宮殿的雕像、掌聲與謊言。唯有那些異議者的思想,會在灰燼中繼續閃爍。如果有上帝,祂大概更願意棲居在這些不屈的靈魂中——在牢房,在流放地,在無名的墓前,在被刪除的檔案裡。祂在看似喧囂其實比任何時代都安靜中留下光,用這些微小的堅持,悄悄地延續人類的尊嚴。
而總有一天,靜默必被聽見。


文章来源: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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