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月8日星期五

陈士胜:深圳大抓捕之邓洪成篇

我第一次认识邓洪成应该是在2013年。我忘记是哪一个季节了,因为,广东总是长夏无冬,四季不分明。由于一年四季都处于亚热带的闷热之中,我总是搞不清楚日子的飞逝。

那个时代,南方街头活动正在兴起。许多民主志士认识到,中国是时候要结束专制统治,走上民主之路了。于是,饭醉活动也在兴起。广东的有志之士,总是定期聚餐,谈论国事,研讨着该用什么方法来令到中国人民获得自由和幸福。

我就是在饭醉活动之中认识邓洪成的。当时我们在深圳二线外的一个餐厅相聚,吃鸡煲。大约十个人相聚,汪龙在场,李小玲和妮可也应该在场。但邓洪成说话不多,我对他印象不深。给我最深刻印象的是王威,我们有过一段当年最经典的对话。

王威问我:“我们应该用什么手段去推翻中国共产党的统治?”我答:“应该用和平、理性、非暴力的手段。仍然应该采取基督教的殉道精神,不断上街示威,任由中共杀戮。总有一天,中共杀到手软了,就会内部崩溃,实现民主改革了。”王威一听,立即扭头走开,眼神里对我充满了鄙视,认为我在发神经。

中共总有一天会杀至手软,然后内部崩溃,便实现民主改革?——这个观点,在今天看来,是天方夜谭。但是,在2013年,却是整个中国民运界的金科玉律。全中国人民都认为,如果再发生一次六四事件,中共绝对不会镇压。那么,我们只要唤醒更多的民众,总有一天,我们一起上街示威。100万人出现在街头,齐声呐喊,中共就会崩溃了,就会实现民主改革了。

这个观点,在当年,受到了所有民运大佬的支持。包括胡石根长老,他也认同这个观点。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个观点是错误的。尤其是香港2019年所发生的反送中事件,几百万人上街了,同样被中共镇压下去了。这证明,和平、理性、非暴力运动,根本是行不通的。

但是,在2013年,这个观点却完全正确。因为,当年中国并没有独裁者。江泽民和胡锦涛都不是独裁者。他们俩只是政治寡头。只有终身制的元首,才是独裁者。在没有独裁者的情况下,专制政权会不断内讧,像古罗马共和国,内讧至极限,就会自动崩溃。

然而,到了2014年,习近平决定复辟帝制。从此,中国又有了独裁者了。和平、理性、非暴力之路就肯定行不通了。

2013年,王威却想要放弃印度圣雄甘地的非暴力斗争策略,主张使用中国国父孙中山的暴力革命,这没有市场。王威选择的道路根本行不通。如何在广东搞暴力革命吗?世界的法律形态已经出现了全面的变化。在古代,暴力革命是会有许多响应的。但在现代,暴力革命却是恐怖主义行径,全世界都会通缉我们。

即使我们买好了枪支弹药,广东人民会跟随我们上街去杀人放火吗?

我们又如何像辛亥革命的烈士一般,带着手榴弹和炸药包去逛街,心情不爽,就引爆它们,炸它一个乱七八糟?仿佛中东的穆斯林,把自己变成人肉炸弹?

然后,即使我们做了人肉炸弹,又如何推翻中共的统治呢?一万个死士去做人肉炸弹,够意思了吧?但一万个人在街上炸飞了自己,就一定能推翻中共的统治了?

因此,在2013年,我觉得,完全不需要在中国使用暴力革命手段。就静观政治寡头内讧,让他们在极限的内讧之中走向崩溃。先让中共崩溃了,我们再推波助澜,去实现民主,就行了。

那一次,在饭醉活动之中,邓洪成始终都不怎么发言。但后来的交谈之中,我仍然知道了,邓洪成的观点是趋向暴力革命。他认为,非暴力手段不足以推翻中共,必须使用暴力革命。

然而,用什么方法来使用暴力革命呢?我看得出来,他也没有现成的方案,只是在思考和探索阶段。

(二)

2013年刚开始认识邓洪成,我对他印象不深。总体感觉,他是一个不太张扬的人,不渴望表现自己。仿佛他是刚刚进入民运圈子的,他是来学习的,来听取意见的,不发言,不炫耀。

真正令我对邓洪成的印象改观的,是2014年。那一年,国内民运界的泰山北斗出现了,大人物胡石根长老南巡了。我二话没说,就把胡石根接到了我家居住。

此前,我已经在北京认识了胡石根。曾经有一天,胡石根仍然在被软禁期间,我便偕同楚延庆去拜访他。他曾经指着我坐过的沙发,笑着告诉我:“你现在坐的沙发,刘晓波曾经坐过。他现在在锦州监狱坐牢。”我听了,只是笑了笑。

如今,人们总是不知道软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我曾在北京搞过民运。我曾经拜访过被软禁在家的守望教会的牧师金天明,保安让我见到他了。我也曾经拜访过被软禁在家的刘霞,是肖国珍给我地址的,但保安不让见。我还专程到达了锦州监狱,要见刘晓波,但警察不让见。

如今,胡石根居住到我深圳的家里了,我好喜欢。然而,那一段日子里,我感觉身边的事物总是怪怪的。以往,黄文勋入住我家,派出所的警察三天两头跑到我家,传唤我,要求我到派出所交待问题。那些国保还逼迫我跟黄文勋绝交。黄文勋那种惊天动地的行动方式,令到深圳市公安局极其头疼。警察们不得安宁,就决定绝不能让我安宁。

但这次胡石根入住到我家,警察们又不管了。因为胡石根并没有街头示威活动,他只是喜欢组织人员聚餐。深圳的民主斗士便经常聚在华侨城,一起吃着烧烤,喝着啤酒,一起高谈阔论,慷慨激昂。我记得,那时,每晚约十个人一起参与烧烤,邓洪成就是常客。

然而,暗中,深圳公安局并没有放弃对胡石根的控制,监视、跟踪、窃听等特务手段,仍然奉行如仪。

监视,那就是,我居住的小区,物业公司的保安员早就被打过招呼了。胡石根进出我家的时间表,全部都要记录。而监控录像,也要全程录影,看看是什么人陪伴着胡石根进出我家。

然后是跟踪和窃听了,这一点,国保也没有放松过。我们一大群民主斗士在华侨城吃烧烤,有一次,我们人数太多,我就想去邻桌搬过一张椅子。于是,我带着笑脸,向邻桌的一对年轻的情侣相询:“我可不可以拿走这张椅子?”那一对情侣凶恶地瞪了我一眼,便一言不发,饭也不吃,就离开那个烧烤店了。

我楞了过去,不明白我哪里得罪了他们俩。后来,我蓦然明白了,这一对情侣是刚刚从警校毕业的学生,正在深圳实习。上级派他们俩来监视胡石根。他们根本不知道胡石根犯了什么罪。上级给他们洗脑了,他们只知道胡石根是个坏人。如今,这一个罪大恶极的坏人就坐在邻桌,他们却不能逮捕他,真的是窝了一肚子的气啊!

于是,看到我们若无其事地谈笑风生,他们气得发抖。我还想找他们借一张椅子呢!为了彰显社会公义,他们都恨不得立即揍我一顿来解恨!

所以,他们俩被我气得连饭都不想吃了,一推桌子就离座出门,拂袖而去。

我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便偷偷地告诉胡石根:“我们被国保跟踪和窃听了。”于是,我把详细的分析告诉了他。他听了,也只是轻轻一笑,说:“我不被跟踪和窃听,才怪呢。”

其实,胡石根南巡的那一段时间,仍然应该是处于软禁时期的。北京市国安局并没有明确表示,会撤消对他的软禁。只是,他的家门口再也没有保安员守候了。他就干脆装糊涂,以为自己是自由人了,就开始南巡了。

所以,待他回到北京后不久,北京市国安局考虑了一下,见他不听话,便干脆又把他逮捕,收监,判刑了。

而在胡石根南巡的这一段时间,我勇敢地把他接到我家定居了。后来我明白了,深圳市国安局放任胡石根自由行动,就是要引蛇出洞,看看谁簇拥到胡石根身边。我想,如果我2015年没有逃离中国,如今2021年,我应该仍然在监狱里坐牢,罪名当然就是颠覆国家政权罪。

而胡石根南巡,除了我,另一个高调出现的人物就是邓洪成。他总是鞍前马后,紧紧地追随着胡石根和我,高谈阔论,全无惧色。

并且,他也无所畏惧地谈论他的观点。他认为,只有暴力革命才能推翻中共。

我观察着邓洪成的表现,心中隐隐感到不安。我有预感,邓洪成一定会被逮捕入狱。

果然,2016年,邓洪成被逮捕,罪名是颠覆国家政权罪。到了2020年,他被重判12年有期徒刑。

(三)

2014年六四期间,为了防止我外出到公园点燃悼念六四死难者的烛光,深圳市公安局派出了警察和保安员,宣布对我采取软禁措施,不准我再外出了。于是,四个保安员分为两班,轮流守候在我家门外,不准我走出家门。

他们就这样一天24小时守候在我家门外。待到六月四日过去四天以后,他们就撤走了。

而在六月四日之前的半年里,警察们每个月都要传唤我一次,让我到当地派出所交待各种各样的问题。期间,他们还两次,浩浩荡荡地带着队伍到了我所服务的公司去抄家,抄查我的办公室电脑,弄得公司里乌烟瘴气的。公司一怒之下,便把我辞退了。

到了这个份上,我已经知道了,警察们对我的惩罚会一步一步地升级。传唤、软禁、抄家、训诫,全部用上了,下一步,必然是拘留和逮捕了。看样子,我是根本无法再在深圳活下去了。我必须逃亡了。于是,2014年,我开始被解除软禁以后,便决定准备逃离中国了。

好吧,决定要逃离中国了,我便向深圳的民主斗士进行告别。我分别向任铭和胡章李等人逐一告别。我请他们喝啤酒,聚餐。我劝他们:“习近平要复辟帝制了,我们留在中国,未来十年都是一场时间的浪费,不可能再推翻中共了。”我要求他们跟我一起逃亡。但他们不相信习近平会复辟帝制,便决定留在中国,不陪着我去逃亡。

然后,在一次聚餐活动结束以后,我又要求李小玲跟我一起逃亡。但她说她一点都不懂英语,不愿意逃亡。

然后,待到我向邓洪成和范标文告别时,我们也一起喝啤酒,聚餐。邓洪成问我:“你这次逃走以后,将来还会不会回到中国来?”我坚决地摇头说:“绝不会回来了。”

他奇道:“难道中国实现了民主,你也不再回来了吗?”我又是坚决地摇头说:“绝不会回来了。我五年后已经完全适应了外国的生活了,不想再回到中国了。中国带给我太多的痛苦,我不想再回忆中国了。”

邓洪成听了,只有叹息,点头说:“那也是的。有些人习惯了外国的生活以后,就不愿意再回到中国来了。”

告别了邓洪成和范标文以后,我更加密锣紧鼓,准备着逃亡事宜。不知不觉,年底就到了。当年11月,香港占中运动爆发了。为了防止我到香港示威,广东省公安厅对我采取了边控措施。我拿着护照和港澳通行证,却连续11次被卡在边防检查站,搜身,搜行李,就是不允许我出境。

那时,我更加着急了,誓死也要逃离中国。我从银行里争出了一大笔钱,作为偷渡的费用,便决定到广西尝试,试图穿越东南亚逃往美国。所幸,吉人天相,我逃亡成功了。现在,我就定居在首都华盛顿市。

如今,我平静地生活在自由的美国。但是,偶尔夜深人静之际,中国的人和事时常会出没在我的脑海里。偶尔,我也会泪流满面,悲恸不已。中国,曾经令到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如何能忘记她啊!

时常,我也会做恶梦,梦见被中共特务追杀。在梦中惊醒,也只能凄然追忆往事。我的一生在中国被毁灭,要在美国获得更新,希望渺茫。我的伤痛是无法用笔墨形容的。

然而,回首平生,大多数时候,我仍然觉得,我仍然是幸运的。能够逃亡到达美国,如今又自由地生活在美国,这,总比在中国更加幸福。

时常,我也会回忆许多在中国大陆仍然坐牢的朋友。邓洪成也是我回忆的对象之一。时常,面对着夜空中的星星,我总会发出痛心的概叹。虽然都是地球上的人,但不同的星空之下,真的有不同的人生故事,就看大家怎么取舍。

邓洪成,一生中最灿烂的青春岁月将在中国的监狱里度过。这是何等惨烈的一种人生啊!有时候,我也不禁扪心自问:“中国人这么可恶,他们值得我们为他们作出如此巨大的牺牲吗?”但大多数时候,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只要我们能认为自己的奉献是有意义和有价值的,那么,我们做了,就问心无愧了。

好的。让我们一起殉道去吧。为了让中国人民有着美好的明天,今天又何妨让我们死去呢?

让我们继续为中国人民的民主、自由、公义、幸福,去奋斗吧!

人生本来就没有意义和没有价值。就让我们把自己的一生赋予这个意义和这个价值吧。

文章来源:北京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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