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刚刚过去,面对造成全球天翻地覆的新冠肺炎,中国艺术家蔡国强在回顾去年唯一一场大型艺术展演中呼吁,人类需要重新思考与大自然以及环保的关系。
这场大型艺术展演是一场焰火表演——《悲剧的诞生》,分别以一幅书法、一首诗与一场戏为主题,表达人类在历经磨难后,依然抱有坚定的希望。
在国际间享有高知名度的中国艺术家蔡国强在接受BBC中文视频专访时,从旧作品《天梯》谈起,并谈到在全球各地肆虐的新冠肺炎,艺术家该如面对自然的反扑,又同时对于人类未来抱持希望。
以下访问内容及顺序经调整及删减,受访者言论不代表BBC立场。
从《天梯》谈起
2015年夏季的一天,破晓时分,中国艺术家蔡国强在岸边点燃引信之后,一座长达500公尺长的弯曲铁梯,缓缓升起在中国福建的小渔村天空。
火焰缓缓从天梯的底端沿着引线和金色烟花喷管,最后迅速向上引燃爆炸,沿着阶梯一阶一阶的往天空窜去,60秒的绚丽爆炸后,火光再从铁梯上一点点熄灭。
这是蔡国强历时21年制作的作品,在欧美以及亚洲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最后在家乡泉州成功。
曾拿下奥斯卡奖最佳纪录片的导演麦唐纳(Kevin Macdonald)将蔡国强这个“登天”的创作旅程录制下来,完成了纪录片《天梯:蔡国强的艺术》,该片在串流平台Netflix(网飞)上播映,引起许多讨论。
除了捕捉到蔡国强为何如此执着于《天梯》这件高难度作品之外,蔡国强也谈到了有关艺术与中国政治的关系;作为当代最瞩目的中国艺术家之一,蔡国强曾负责设计北京奥运烟火、中国“建国70年”庆祝晚会烟火以及“中华民国百周年”跨年晚会烟火等。
事实上,向“宇宙”或“外星人”传递信息的《天梯》中,似乎浓缩了蔡国强作品中浓厚的宗教意味——原因是他来自于自小成长于婚丧喜庆仪式多样,道教文化兴盛的福建泉州。
蔡国强说,泉州这地方虽然地方比较偏僻,有点像是台湾那边的鹿港,不是北京或上海大都市,相对有更自由的空间,“因为天高皇帝远,然后还迷信!”他又说,尽管当年在中国大陆“文革”期间不可去寺庙参拜,但还是悄悄搞各种“封建迷信”、信风水等等活动,对这位艺术家的少年成长有很多启发。
BBC中文:这些年来,你在台湾做了很多展览,包含《海峡》等作品。你曾提及,台湾对你来讲有一种文化上的亲近感,可不可以叙述你对台湾的感觉?
蔡:中国现代艺术作品在社会上发表是比较困难,那个时候是中国“文革”时期,然后毛泽东去世、中国经济改革开放,一步步开始慢慢走。因为社会相对宽松,艺术相对能发表,但我应该也算比较早离开中国大陆。先到日本,之后在美国、欧洲等处做展览,工作需要大量的英文,我大致上依靠助理帮我翻译;所以,1997年、98年开始来台湾,我就很兴奋。可以用中文说自己的理念,或者谈诗或讨论哲理、谈风水。在台湾谈这些真的如鱼得水,交了很多朋友。
反思疫情:“人类是卑微的”
BBC中文:在疫情蔓延的夏天,在法国酒乡干邑制作这件作品《悲剧的诞生》。最初的灵感是什么?
蔡:2019年轩尼诗跟我谈到这个计划,准备在法国做一件作品。当时,我正在欧洲做一个西方艺术史之旅,刚好会到法国南部,因此我就到干邑去看看。
坦白说,当时我并不知道要呈现什么,但我在那边看着那条运送酒桶的河流,几百年来竟然就因为它,酒送到了全世界;因为我是在福建泉州渔港长大,对大海很有感情,也做了很多有关船的作品,我就想那就让酒桶放在河流上,像一条龙,里面装满了烟花。
后来又想到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 )思想中关于酒神的讨论;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书中讲到人类应如何放弃掉所谓“科学、理性”,以一种比较“感性”的态度来面对所谓“人的悲剧”,并用酒来表达。
然后,也想到了中国“酒仙”李白的大作《将进酒》,大家都知道这大作的气势,李白说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就是一种气势,正是我们人类走向未来需要的一种自信;我是感受到中国古人,尤其是像李白这种精神,在我们今天通过诗转播开来。
现在因为疫情,大家都处于困难的时候,我也希望大家还有这种气势磅礴、自信的精神。当然,这计划也有一种“仪式感”——希望老天爷“保佑”我们人类,于是把酒洒在大地上,作为一个传达:我们人类是卑微的,对于大自然则是赞颂!
BBC中文:尼采对西方理性主义的反思,试图用“超人”或酒神(Dionysus)冲击西方理性思维的局限。你怎么看你被尼采影响的这件作品,在新冠肺炎重击人类背后的意义?
蔡:这次烟火,也许也是人类艰苦远行的一个阶段;见过了那么漫长的狂欢、不安然后接下来要面对很多新的困难。这时候做一个表演、一个艺术发表,提倡我们不是把这个病毒当成一个外来入侵者来痛恨它,反而应该把它作为自然的一部分来接受。
我们不管喜欢它或对它反感,病毒都会跟我们一直在一起,要跟它共生。那么,刚好尼采《悲剧的诞生》这书里面,就有一个理念,也就是我们身为人类就有的一种精神,就是认清生命的痛苦后,仍要去接受、享受它,而且面对它——去感受生命与大自然的连接,因为大自然中,有一部分也有我们的生命活在其中,所以总是要有“冬去春来”的打算,一种乐观正面的态度去面对。
新冠肺炎现在越来越严重,包括欧洲,我们的艺术表演在去年夏末做完了,法国疫情又开始更严重起来。
当时有1,600人在现场看这场表演,我们当时希望这个能量通过现场实时转播把它扩散到全世界,鼓舞大家的勇气,振作大家的精神,通过这一场烟花的作品和大自然和解。
BBC中文: 这作品充满“仪式感”,在疫情的当下,别有意味。这是来自于闽南文化中道教的灵感?
蔡:其实,火药这个东西就是表面看起来很安静,你看哪怕一串鞭炮,这么的安静,但却很有能量。而且,放鞭炮就是有很多硝烟,是硫磺做成,它在中药上面是来消毒的,古时候有驱赶瘟疫的用途。一些过节像“元宵节”经常放鞭炮,这对城市或者公共领域来说,在古代其实具有一点治愈意味,就是清洁、祛邪扶正。我因此认为这件艺术作品也包含了一点治愈精神在里面。
婚丧喜庆在中国闽南都是这样放鞭炮,很热闹,这跟北京的中原文化很不一样。我们海港的那种文化,很多人出海捕鱼,出去时好好的,有些就再也没有回来,消失在大海,埋葬了;这都是我们海港人成长的故事。
与看不见的世界对话
BBC中文:你的艺术是以乐观的态度来看生命吗?譬如,你之前说的人类敬畏自然也好、命运也好,还是必须要往前走。但现在的世界我们还能这样乐观吗?
蔡:是这样的,因为像现在美国已经开始慢慢深秋了,景色美丽,又看到叶子在掉,我小女儿跟我住在一起,我也会跟她聊人生;我说人类总是会惋惜春夏秋冬来来回回的变化。我小女儿说,这样想想,神对我们人类是不是不公平?因为大自然可以继续循环,但人就只有一个春夏秋冬—从出生到死。但我告诉她说,譬如东方古人其实慢慢体会到我们人类死了,就像这些叶子掉了,但我们的孩子慢慢在成长,下一代就代表明年春天又来了。它是一个永恒的一条河流,上面大家都不断联系在一起的,所以我们在此就能得到安慰和温暖。
包括我在做艺术也是讲究这个课题——和看不见的世界对话。因为看不见的世界更漫长、更无垠,也更无限。 看得见的世界在宇宙里面只有5%,可是看不见世界的能量也许有95%。
我们的生命结束了以后,能量都还留在世间;过去的人,他们的能量也一直留在身边,一直在与我们对话着。就像我奶奶去世前,我给她做了一个“天梯”,我就感到虽然她不在泉州了,但一直在我身边跟着我四处走。
BBC中文:如你所言,社会的变化或政治等会影响到你的艺术创作。而每个人访问都要追着你问你跟国家的关系、文革的影响,或同你与艺术家艾未未比较,你会不会觉得一个艺术家,就让艺术说话便已足够?
蔡:我个人是当然一直都是把我个人生命的这一种里程与体验,跟人类命运或社会放在一起。当然,我不是想直接通过作品来表现政治,可是我们是活在这个时空里面,这时空自然而然包含了政治或社会。
就像《悲剧的诞生》这作品,目的不是要改造社会,但还是抒发情感、探索了新的艺术表现的同时,也能同现在的社会,或与这时代发生了一些对话和共鸣,这大概是我一贯以来的做法。
回顾80年代
BBC中文:重新回头看你当年的作品,有什么新的感触?
蔡:我本来计划去年去的这一趟旅程在欧陆走完, 但没想到因为疫情,人人都被置入隔离状态中,我就躲到了美国新泽西乡下,把在1980与90年代写下的很多笔记本又重新拿出来,阅读自己。我想,也是因为疫情,这个在“时间差”中的“隔离”来走回自己的中世纪旅行。
回首自己的八九十年代,作为一个青年艺术家,在日本的时候生活很艰苦,但思想很有力量,写了很多哲学诗等等,思考很多问题,譬如人跟宇宙跟自然的关系,人为什么要做艺术?
就像我80年代末开始,在日本做有关“外星人”的艺术项目一样,你能够体会到面对人类困境的时候,人会思考人类和宇宙的关系,但也该换位从外星人的角度来看。这样的话,我们因为病毒面对封锁的时候,也是一个很好面对人类的危机感和书面感的时候,重新又回归来看我们自己。
所以看来虽然都是延续我个人的艺术活动,但是这些作品切实实在在的表现了我们这个时代和社会。
艺术首先是为自己为自己做的,然后到了可以是真实的记载了文字、社会。人去思考他的困惑、挣扎和期待,这都是我认为自己的艺术状态。你又问我最近有没有注意到什么艺术家,我最近看到的是本杰米(Benjamin Nuel)的“死之岛”(L'Île des Morts)。这个利用VR科技做出来的作品,作品是我们人类如何航向死亡的旅程,给了我一些启发。
蔡国强经历
出生于1957年,蔡国强在泉州渔村成长,之后在上海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完成学业,1980年代旅居日本东京10年,慢慢走入世界艺坛。搬迁到美国之后,蔡国强以一次又一次的大型爆破艺术震撼艺坛。
在中国长城、台北故宫与巴黎罗浮宫等世界各地重要的建筑上,用爆破艺术,在视觉上以及实验形式上的成功,征服了高冷的西方艺评界;加上彼时中国崛起,市场向西方开放,中国艺创作成为艺术市场新宠儿屡屡卖出天价。
1999年蔡国强获威尼斯双年展金狮奖。
2008年,蔡国强回到北京,与导演张艺谋合作,为北京奥运设计开幕主题烟火。
开幕当晚,数个大脚印图案的烟火,穿越北京中轴,蔡国强说他希望烟火表达中国向世界开放与全球友好的未来,他再次站在了世界艺坛的顶端,台湾作家杨照与李维菁为其作传;2009年他再次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庆60周年担任焰火总设计,2011年为中华民国(台湾)建国百年跨年庆典设计烟火,引起许多讨论。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
注意:只有此博客的成员才能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