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與黃秋生約在藝發局辦公室,訪問他角逐連任戲劇範疇代表委員;五年後,再次碰頭,地點換成銅鑼灣的餐廳,話題亦由事轉向人。面前這人一身素黑裇衫,沒戴帽子,摘下黑超,表情眼神清晰可見。今年 9 月年齡「登六」的他,雙目仍然炯炯有神。中氣十足的言談間,吐露出這五年間城市的變化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既是影帝又是視帝的他,因為網絡言論而遭封殺,近月轉戰台灣並取得「就業金卡」。大家說黃秋生都要離港發展之際,他卻又回來香港準備一次被視為「暫別舞台」的演出。
工作雖然主要在台灣,但黃秋生承認各種各樣的公私事務,還是不得不隔幾個月回港一趟。對於香港人來說,隨著工作四處流竄的「太空人」狀態曾幾何時並不陌生,但在疫情下卻變得困難,每次轉移都要犧牲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黃秋生也不例外。他今年 5 月從台灣回港,經歷三星期的隔離檢疫。談及幾乎斷絕外界接觸的 21 天,他坦言「其實幾難頂」,唯有每日上網學廚,打發時間,「隔離之後,我懂得做牛肉卷,炒飯也找了四個方法。將 negative 的東西變成 positive,世界就改變了」。
世界改變了。也許,世界反過來亦改變了黃秋生。
說起黃秋生,大眾憶起《人肉叉燒包》、《野獸刑警》、《無間道》等經典電影之外,大概就是他在社交媒體上的言論——由冷嘲熱諷業界行情,到針砭社會時事,予人火爆而敢言的印象。活在不可直抒胸臆時代,他在《立場》專訪說了無數意味深長的寓言故事,又不時將佛偈掛在嘴邊,順手拈來一句《金剛經》。面對荒誕有如卡夫卡小說的世界,他有感地球不會逆轉,時間不會倒流,與其沉鬱不如豁達,「我不樂觀,亦都不悲觀,其實我幾達觀 [1]」。
不能直說的魔法秘密
因應疫情,神戲劇場與同窗文化合辦的舞台劇《ART 呃》延至今年 8 月上演,身為神戲劇場藝術總監的黃秋生提早數月回港排演。該劇的宣傳文案表明,這次演出是「秋生舞台劇暫別作」。加上,他早前公佈取得台灣「就業金卡」,不少觀眾解讀成黃秋生準備別了舞台、也別了香港。
往返台港兩地的他直言,香港又靚又是「一個生長了那麼久的地方」,「始終都是香港好」。然而,他不諱言過去兩年城內出現「各方面的不可抗力」,面對「如此不穩定的情況,當然沒有人願意冒險」。至於不可抗力的具體內容,他笑著說:「魔法的秘密當然不會說出口。」
不能說的秘密,黃秋生就換個方法來說:如果有一天抓了個人,底衫印了甚麼花紋被指犯法,相信翌日街上就有人走過來要求除衫,檢查底衫顏色,「在街上,隨時隨意叫人除衫,你說這是多麼好玩的社會!不是開玩笑,說出來很荒謬,但我們現在的世界正正有很多很荒謬的東西。」
黃秋生感嘆,讀書時看劇本理論,不懂得怎去感受捷克作家卡夫卡的作品,「為何如此荒謬?為何一個人會失去身份?為何因為恐懼一樁小事而嚇死? 但你在現在身處的社會見到這些事,切身感受到原來人真的可以如此荒誕」。面對有如卡夫卡小說的荒誕現實,他選擇用荒誕的方法應付,一概視作荒誕劇情,一笑置之。
獵巫封殺如鬼影
荒誕對荒誕,心態可以調整,但黃秋生坦言環境確實已不再營商。與接拍影視工作不同,他每次劇場製作都是自資開戲,自負盈虧。身為投資者,他不得不作出商業考慮,「我不是開著金山做戲劇,要計算很多東西」。錢是其一。他以早前風車草劇團《新聞小花的告白 2》演期因疫情腰斬為例,「做到一半立即叫停對於營運很大傷害,還要退票,蝕硬」。
演員是其二。他透露,演員現時考量很多,不容易找,笑稱「你姓黃㗎,唔做得㗎喎」。追問是否真人真事,他又卻說「我不會戇居到開口問,然後等人家當面告訴我。我當如是鬼,不可以說它存在,但又不可證明它不存在,否則何謂鬼祟?」
鬼祟,其實並非鬼祟;姓黃無得撈,似乎也不是另一個寓言,而是一則自嘲。
2014 年,黃秋生多次在 Facebook 發帖談及雨傘運動,遭到導演王晶公開「絕交」。同年 11 月,李保樟執導的電影《大茶飯》宣傳海報上,身為男主角的黃秋生「被消失」。2015 年,黃秋生在《明報》訪問提到,因為雨傘運動而失去工作機會,「未(接到電影),成年都無。」
事隔多年再談「封殺」,他表現得看破紅塵,「殺又好,不殺也好,其實都沒有具體」,「比如,現在有人說找我拍戲,給我 3000 萬,支票都入了袋,但因為『獵巫』從袋口給挖出來,我就肉痛」。他續指「獵巫行動」到處都有,重點在於如何平衡心態,「我見到好多事情好想影響我,我都不去理會它。很多人以為那些都是存在物,但其實是電視鬼影。無需要介意,過自己的生活。」
想過自己的生活,必先要滿足生存條件。
黃秋生認為影圈之難,不光是「鬼影幢幢」的憂慮,也是行業整體的衰落所致,「好明顯,數字都告訴你。過去 300 部電影一年,現在幾多部?」2019 年全年上畫的港產片,只有 47 部;2020 年疫情關係,更少。
電影電視成本高,不得不依賴金主投資,他只能等待機會;但舞台劇可以自資經營,叫這位影帝視帝不禁吐出一句,「我不是電影圈、不是娛樂圈的人。那是過去的事。」
黃秋生強調不是劃清界線,而是環境告訴他事實確是如此,「難道我還要到處告訴人其實我仍是電影圈中的明星?那麼無恥幹甚麼?失去了就是失去了,那個年代已經過去。」
看似進入化境,但他無不感觸,以另一個比喻表明心跡——初到這裡,一無所有,然後築籬笆,種草種米,養牛又養牛,造出牧場,突然有一日燒光了,泥土好像再種不出甚麼,或者突然間有山賊海盜來了,「我又不是兵,又沒有能力,便去山另一邊,看看有沒有地可以繼續耕種。有甚麼辦法?」
翻山越嶺求兩餐
山的另一邊,現實中是海峽的另一邊岸 — 台灣。
近月,黃秋生赴台發展引來傳媒關注,但他本人卻不以為然,「講真,香港人根本就逐水草而居,屁股坐在炸彈上,生活會隨時改變」。哪裡有工作機會便到哪裡去。他沒有那麼大的宏願和野心,只求搵兩餐過日子。問題在於,過去數年他在香港找不到甚麼工作機會。
「如果留在香港我只見一條路:甚麼都不用做,退休。曬曬太陽,跑跑步,打太極,等死。不用被人搞死,你自己會死,好快。」
不想死,不想等死,黃秋生即使快將「登六」,臨屆退休之齡也不願言休。不是要霸住甚麼位置,而是「需要工作」。經歷隔離檢疫之後,他發現工作的必要。兩三個星期無須與人見面接觸,他重投排戲之初發現聲線沒有了,說一通電話已經很累,「繼續這樣不太需要與人溝通,半年就死得了」。他承認,體能雖然不如青壯,但創作力仍然旺盛。工作是維持身心運作的方法,「不停記劇本,證明我沒有老人痴呆,繼續口齒伶俐,轉數快」。
雖說中場休息、暫別香港舞台,但黃秋生坦言居港多年,牽絆甚多,可見的將來仍然會兩邊走,「稍後哪裡工作量大,哪裡就逗留長一點時間,早晚都要一個選擇」。選擇,到底由不由他?問會不會擔心今次演出後回台,在香港機場的閘口登不了機,他想也沒想就說,「唔出奇㗎! 有咩咁出奇!」非常時期,甚麼都可能發生。
他判斷,不只香港,全世界都共演一台荒誕劇,而香港是舞台中心其中一個大明星,但「不用太悲觀,不用太樂觀」。翻看人類的進化、社會的發展、歷史的運行,突變創出新世界的例子隨手可見,何足為奇?「我不相信扭曲是正常的。所以我不覺得一些不合理、不正常的東西會延續長久,很自然。」
置身荒誕世界,黃秋生認為不要被外境影響心境,盡量過正常生活,「不要理會旁邊的癲佬在說甚麼」。說是這樣說,但他立即補充一句:「我沒那麼高層次,說說而已」,隨即又響起咯咯笑聲。如果可以的話,他仍然希望視自己的人生為喜劇,用不同的眼光去看這個世界,用另一個角度去看事物,會「相對比較幸福」:
「一個人蹲下來,不是準備要躺下來,而是準備跳起」。
註:【1】達觀,即看透人間是非,不為喜怒哀樂所影響。
髮型:Taky Chung@AdmiX Hair Styling
化妝:Jolinn NG
場地:Tapa Room (積福大廈)
特別鳴謝:神戲劇場、同窗文化
採訪:黎家怡、鄧可盈
攝影:Fred Cheung、劉子康
撰文:黎家怡
文章来源:立场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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