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9日星期三

刀下的香港人 马来西亚艺术家李迪权


乱世风云下,香港反送中运动被粗暴删除记忆,一张张街头抗争画面,随着《苹果日报》《立场新闻》《众新闻》接连倒下而消失。“因为香港人唔做得,所以我哋喺呢个自由之地就尽量咁做。”(因为香港人不能做,所以我在这个自由之地就尽量去做。)马来西亚艺术家李迪权以广东话吐露心声,他的雕刀有如锥心刃,刻镂出一幅幅时代革命版画。

这天李迪权从刀笔袋挑了支圆口刀,握着刀柄向前推刻,木板削凿出深浅不同的线条,催泪烟雾缓缓浮现,隐约嗅到刺鼻气味,看似轻盈幻化,敌人却掩身在云雾之后,刀起刀落瞬间,时空又被拉回香港抗争现场。

路障木板变身画作

“这几张就是我从香港游行现场捡回来的木板,放在旺角地铁站外面,或者是游行拿来做路障,那时候满地都是,很多来不及清。”他缓缓谈起创作的开端,“这些木板可能吃过催泪弹,破烂凹凸不平,修一修整齐,我就开始刻了。”

201910月,反送中抗争的烽火仍然炽热,彷佛没有尽头的夏天,李迪权亲眼目睹变调的香港,空气中弥漫着不安。他记忆犹新说,“自我审核已经开始渗透到日常化,从要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到哪些话在什么场合不能说,这才是最恐怖的开始。”从香港回到旅居地台北,他将满腔愤怒转化在木刻版画,一幕幕抗争者被警察施暴、打头、拖地行的画面,每一道刀痕深刻记录着香港人的伤口与勇气。

“这就是我为什么用木刻版画创作的原因,先有这些木板,我才想到鲁迅。”李迪权找到声援香港的方式,“我要用共产党擅长的手法,记录共产党在香港的所作所为。”

1930年代,一代文豪鲁迅在中国大力提倡新兴木刻版画运动,“当革命时,版画之用最广,虽极匆忙,倾刻能办。”鲁迅这句话说明了当时版画作为左翼美术的主力军。后来,共产党号招许多木刻版画少年作为宣传大队,文革时期更是达到巅峰,“它就是等于现在的宣传品。”李迪权爬梳革命文艺史,“在那个没有Facebook,没有社交媒体的年代,这是很好的宣传工具。”

上百张版画抵抗消失

李迪权反讽以木刻版画为载体,一股脑儿投入创作,从抗争初期的街头火线,到国安法大抓捕、媒体被查禁,他持续关注香港的关键时刻,版画里只有黑白两色,却填满对立的张力,简单的线条绷紧情绪,上百张作品记录消逝的自由香港,现实里也成了抵抗被消失的版画纪事。

他一手创作一手策展,走进在台北展出的《少年、烟雾与伞》,狭长的展厅流动着无声的控诉,两面墙像是晦暗不明的漫漫长路,一边挂上124幅木刻版画,另一边排列相同数量的白纸,“从右手边到左手边,一个是自由的世界,一个是被消声的世界。”他感触良多看着近在咫尺的两面墙,“这些白纸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其实它非常的沉重。”

从消失的连侬墙,到被噤声的香港,李迪权感受格外深刻,2020年夏天他曾在香港展出一部分反送中木刻版画,也因此受邀在香港举办个展,不过真正要展览的时候,国安法已经通过半年,所以被迫取消展览,后来改以展示相同尺寸和数量的白纸,还有二维码可连结线上的版画影像,无奈的是,最后连云端也被屏蔽,网页显示“无法到访”。

在被消失的威权骇浪下,反倒更激发出他的创作能量,“很多香港朋友跟我说,这些画面都消失了,因为《苹果日报》被人抄家了,图片全部都被消失了。”他提起港人的反馈,“所以我更要透过版画把这些画面留下来。”

这一把艺术家的刀,刀下刻画的是香港人,不过刀口却瞄准当权者。他坦言自己在创作过程中疗伤,画中有话也有寄寓:一张张雨伞撑出伞阵,迎击铺天盖地的烟雾,双方交会的瞬间,勾勒出易经卦象,“一左一右,阴跟阳,有一种八卦循环的概念,总有一天会有因果循环。”他意有所指解卦,“今天你占上风,不知道明年会怎么样。”

香港是他城也是我城

虽然成长在马来西亚乡下,对李迪权来说,香港是再熟悉不过的城市,他的母语是广东话,从小喝香港的文化奶水长大,“唯一联系外界的就是港剧,香港最新出的剧集,村子里的录影带店下礼拜就有了,香港摇滚乐团Beyond最红的时候,村子走一圈都播放着《海阔天空》。”他侃侃聊起第二个故乡,“尽管住在很遥远的乡下,我们用的潮语很接近。”

透过流行音乐、电影的潜移默化,这位大马男孩对香港的情感连结格外深厚,香江滋养着他自由不羁的浪漫灵魂,一如《海阔天空》的歌词所描述,“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如今,这座东西文化荟萃的城市却狠狠被淘空了,丹麦艺术家高志活(Jens Galschiot)为六四天安门事件创作的“国殇之柱”,矗立在香港大学将近四分之一的世纪,2021年底被突袭拆除,留下残暴印记。电影创作也走向末路,以香港抗争为故事轴线的《时代革命》《少年》接连被封杀,新版的电影审查还设下国安红线。

看在李迪权眼里,香港艺术文化有如被按下毁灭键,“你看看最近新开的美术馆M+,连策展人去挑作品的时候都要有律师陪同,怕踩红线。”他难掩失落的口吻,“那你怎么玩(艺术)?玩什么?不用玩了啊!所以我说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这是事实。”

“现在香港严谨的程度比中国还惨,还有什么期待?唯一期待的就是共产党垮台。”他痛心看着国家机器吞噬自由的普世价值,“我常在导览版画展的时候,看到香港人强忍着泪水、眼匡泛光,很多人事后分享都会哭。”

移居台湾的港人Yanny是其中一位,“很多香港人会有一个创伤存在,我只希望这些展览、电影,或是任何类型的纪录也可以让全世界看到。”曾经站上抗争前线的她哽咽说,“现在不能讲,不代表将来不能讲,可是我们要一直记得这些事,我们要记录下来。”

台北艺术大学讲师林仁信带着学生来看展,他有不少学生来自香港,抗争主题曾出现在他们的创作之中,“不过,国安法出现或大抓捕之后,我发现他们真的是害怕了,不太敢讲这些事情。”他察觉在台港生也出现寒蝉效应,“所以可见这个专制的政权在这块土地上,掌控人民的思想,是多么超越一般人认知的状态。”

一本画册追问黑与白

一部国安法,禁锢了香港,李迪权无惧红线逼近,去年发起众筹出版与展览同名的《少年、烟雾与伞》,一本画册咄咄追问黑与白。

“因为有国安法,所以才有这本书。”他挑明了直接说,“因为国安法通过之后,现在抗争的成本非常高,而经过两年多,反送中抗争已经逐渐淡出媒体的视线。”

他采用大事纪的方式铺陈这一场抗争,冷静以写实版画呼应真实事件,没有过多的文字叙述,书中的最后一段记事写着:“抗争运动现场,警察执法过当案件频传,但截至2021年4月为止,并没有任何一位警察因此而受到调查和起诉。”

这一本书试图在黑暗中点亮微弱的灯火,当反送中逐渐被遗忘,甚至在网路世界被消声灭迹的时候,“在某一个图书馆的角落,或是一个旧书摊里面,有人不小心翻到这本书,知道居然有这个事情发生。”他道出小小的心愿,纵使徒劳无功,绝不会无疾而终。

我和香港的煲底之约

2019年后熟悉的香港渐行渐远,李迪权的人生也跟着转向,这一年他考上了中国美术学院的版画博士班,“本来打算要去,但是去了香港(反送中游行)之后就不去了。”他摇头苦笑,“最后来了台湾艺术大学,我还是选择自由这一块。

“艺术跟政治怎么可能分开,你告诉我,我还想问你呢?我用的颜料本来就有抽税,那就是政治啊,怎么分开?”他不改直率的艺术家性格,下一秒又默默埋首在创作世界,上色、滚墨、压印,透过力道拿捏浓淡,自由的意念穿梭在轻重层次感之中。

“这张作品叫做煲底之约,煲底就是香港的立法会,等抗争运动成功或结束的时候,大家就可以不用蒙脸去赴约。”他慢慢拉开画纸介绍,“我期待那天来的时候,不是去相见,是去拆煲底。”

这是大马艺术家和香港的煲底之约,自由的灵魂不会因外来的阻力腐化和变质,等待拨云见日之际,《海阔天空》旋律再次在空气中荡漾。


采访:麦小田 李宗翰  责编:许书婷

文章来源: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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