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思之,且行且远;终不能追,只可送矣。
一
我初闻思之大名,是1991年他为六四政治犯王军涛辩护之时。自那之后,思之又为政治犯鲍彤、高瑜辩护。1995年,魏晓涛请我去小西天喝二锅头,吃酱肘子。他兴奋地告诉我,他请了思之老为他哥哥魏京生辩护,老爷子还去唐山监狱面见了他哥。酒过三巡后,晓涛两眼更为放光,动情地对我说:棋生,老爷子可是中国头牌大律师,不好请啊。不过,要是你以后出了事,那没得说,我肯定也会请他为你一辩。
六四十周年前夕的1999年5月18日,我出事了。5月19日下午,我被刑事拘留;随即被假惺惺地告知有请律师的权利。我当即向预审员索要纸笔,写就委托书如下:
兹全权委托我妻子章虹女士代为聘请张思之先生、李会更先生为我的辩护律师。 江棋生 1999年5月19日
委托书交给预审员后,如石沉大海,了无声息。不仅如此,北京市公安局还公然违反《刑诉法》第64条和71条之规定,拒不将我被刑拘(5月19日)、被逮捕(6月26日)的事实通知我妻子,直到10月10日她见到莫少平律师后,方才得知我早已被刑拘和逮捕!
我事后得知,10月上旬章虹与张祖桦、浦志强商定后,为我请了莫少平律师。公安局的执法违法,使我与思之先生失之交臂,让我无缘在北京市看守所里和中院法庭上,与老爷子得以一见。2001年5月,我进了北京市第二监狱,被安排入住第六监区16分监区。其时,作客17分监区的政治犯查建国,从狱警嘴里打探到我的监舍,就在下楼放风时来到我的窗前。他告诉我,他的辩护律师,正是思之老爷子。
我初见思之本人,是在2003年夏天。那年5月17日,我坐满四年班房后准时“毕业”。5月下旬,我与崔卫平、郝建、萧瀚、安替等朋友相聚后不久,崔卫平就约我去见老爷子。卫平在电话里对我说:老爷子欢迎你去,要请你好好喝两盅呢。
见面地点是老爷子家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对老爷子,我是百闻之后,又加一见:老爷子的真性情,老爷子的同道亲,的确是地地道道,如假包换。
三人落座、斟上高度白酒后,老爷子举杯说:棋生,你受苦了!祝你恢复自由!言罢,一饮而尽。他再斟举杯,说:你是大力推介哈维尔的卫平教授,不,卫平女教授领来的客人,我当然非常欢迎啊!言罢,哈哈大笑,再饮而尽。
酒逢同道,十杯仍少。那天虽是初见,但老爷子说得开心,聊得痛快。而我,也把自己的囹圄岁月叙说了一番。那天,老爷子给我留下至深印象的话语有两条。一条是,他对精彩人生的追求与首肯。他说,人生短暂,活着,就要活得精彩。否则,活着就没味,没劲,没啥意思。接着他夸我道:棋生,你在法庭上的自我辩护,就很精彩;你在法庭上的怒吼——“以言治罪,可以休矣!”和“埋葬文字狱!”,就很精彩。已然微醺脸红的我,听着居然未显尴尬,许是直把老爷子的点赞当成激励了。
另一条是,老爷子不仅敢为天下先,挺身而出为政治犯作无罪辩护,他也敢不客气地直击某些政治犯的软肋,对欠缺风骨和担当的行为骂之,责之。我至今清楚记得,当他提到一位名气很大的政治犯在法庭上泪流不止时,他的鄙夷和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初见之后,我就与我的人大校友、1957年被当局赋予右派身份红码的资深政治犯——头脑清醒、灵魂有趣、激情充盈的思之老爷子,成了忘年之交。
二
2008年12月9日,《零八宪章》横空出世。从这份由首批303名中国公民联署的历史文献中,我想特别摘引如下一段论述:
1998年中国政府签署了两个重要的国际人权公约,全国人大于2004年通过修宪把“尊重和保障人权”写进宪法,今年又承诺制订和推行《国家人权行动计划》。但是,这些政治进步迄今为止大多停留在纸面上;有法律而无法治,有宪法而无宪政,仍然是有目共睹的政治现实。
我认为,“有法律而无法治,有宪法而无宪政”,说得到位,说得精准!
在首批联署人中,思之老爷子的名字,紧随于浩成先生之后,排在第二。毋庸置疑,老爷子对我的上述引文,一定是完全认同的。否则的话,以他坦怀率直的脾性,是决不会不提异议、默然忍之的。
如今,零八宪章面世已近14周年。“有法律而无法治,有宪法而无宪政”之论断,过时了吗?不灵了吗?失效了吗?不,证诸有目共睹的政治现实,这一论断分明更对头了。
那么,身处前法治时代的人们,就只能徒然兴叹、无奈干等吗?不,至少老爷子不认为,不认同,不认命。
前法治时代,不能使老爷子泯灭崇尚和憧憬法治之心,不能使老爷子断了追求法治之念,也未能使老爷子苟且时日,躺平了事。
打开老爷子的《我的辩词与梦想》,翻开老爷子的《我们律师》,思之所输掉的那些政治官司和泛政治官司,桩桩件件,既是对中国“有法律而无法治,有宪法而无宪政”的判决性裁定,更是思之执念甚笃、“挣扎奋进”,与人治不配合、与党治不合作的历史见证。在全过程党治所造成的司法荒漠中,信奉自然正义的老爷子,似一汪清泉,作一丛绿源,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成中国律界之标杆,中国律师之良心。
“言其所应言,辩其所当辩,止其所不得不止”。对此,老爷子践行了,老爷子尽力了。
三
老爷子知道我从1992年深秋开始,就在钻研物理学课题;也知道我2001年春天在北京公安医院地下室中,出现了可喜的顿悟;还知道我出狱两个多月后,就写成了物理学论文——《透视T变换》。心细的老爷子,一直惦记着我的科研事,并直觉地认为,那将构成我生命中的精彩一页——没准还真是绚烂夺目的精彩一页哩。
2004年春天,老爷子给我寄来了两份长篇物理学论文,作者是他的郑州老乡徐建设。老爷子在信中说,望我能与徐建设相互切磋、砥砺前行。惜乎我俩的研究内容互不涵盖,因而后来的情形,未能如老爷子所愿。
2004年8月,老爷子又给我寄来李政道的《宇称不守恒发现之争解谜》。老爷子在页眉上写道:
棋生:李文,你可能有兴趣,送请参阅。思之 2004.8.6
是的,我的确颇有兴趣。事实上,早在1997年9月,我就已经有了否定“宇称不守恒”的看法,并给《可怕的对称》一书作者、美国加州大学的阿·热(徐一鸿)教授写了一封信(后因故未寄出)。我在信中明言:由于对钴核旋转方向的判定法则,在镜像世界与现实世界中是不同的,因此弱相互作用中左右依然对称,即并不存在所谓“宇称不守恒”。2005年夏秋,我更是写成了《弱相互作用中左右依然对称》和《质疑量子力学中的宇称守恒定律》等论文。
2013年7月9日,老爷子与我在莫少平律师事务所见面时,我对他说:如果我的见解是对的,则李政道和杨振宁均耿耿于怀的“有关宇称不守恒的思想突破是谁首先提出来的”,就将全然失重,变得轻如鸿毛。这是因为,基于我的论证,弱相互作用中,左右对称活得好好的,根本没“宇称不守恒”什么事。我的话,老爷子当然听明白了,但他无从表态。两造对垒,各执一词;他是外行,纵然私心向我,也决不会妄言对错。
老爷子的人生宗旨,就是矢志求真。好在我与他,人同此心。
2022年5月28日,老爷子最后一次入院接受救治。而我的专著——《物理学分立对称性新论》,在他入院前两天正式出版。这本专著,固然是我30年心血的结晶;但这本专著,也分明承载了老爷子对我的关爱与期盼。
2022年6月24日,行者思之,远行无归。6月28日,我未能去八宝山送他最后一程。
现在,我谨以心香一瓣,遥送老爷子;用自己的专著,告慰老爷子。
2022年7月1日于北京家中
文章来源: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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