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在社群媒體上發核酸結果呈陽性的照片。他們描述自己的癥狀時好像那是值得慶祝的事情:發燒、咳嗽、疲勞、身體疼痛、喪失味覺和嗅覺。他們說,很高興不用再擔心被送去隔離,不用再擔心牽連鄰居被關在家裡數週時間。
「珍惜能生病的時光,」北京一家獨立書店的老闆在她的微信的朋友圈裡寫道。「保護這最卑微的權利。」
自從全國各地罕見地爆發了抗議活動、政府於上週突然放棄嚴厲的「新冠清零」政策以來,許多中國老百姓已接受了新生活。他們一直渴望重新獲得一些基本權利,儘管這意味著新冠病毒目前正在迅速傳播。
但在寬慰之下是一種集體的、難以治癒的深深創傷。被悲傷、焦慮和抑鬱籠罩著的人民想對國家出了什麼問題算一個總帳。一些人現在甚至近乎異想天開地認為,政府應該承認嚴厲的清零政策是個嚴重的錯誤,並應該為政策造成的傷害道歉。
藝術史學家、前政協委員李公明在微信上發文,敦促南方城市廣州的當地政府幫助癒合疫情造成的情感和社會創傷。
「第一步恐怕離不開承認錯誤、向逝者致哀、向國民道歉,」他寫道。「然後是依法問責、國家賠償。」
他週一發的文章很快就被刪除了。
另一篇網名「Banchizi」的人在微信上發文,呼籲公眾要求官員對「新冠清零」政策的沉重代價負責,文章把「清零」政策稱為「無厘頭鬧劇」。
文章說,對一些撒謊和誤導國家的衛生官員來說,光道歉可能還不夠,他們應該被起訴。
文章作者要求國家將清零政策的附帶死亡——自殺、因延誤治療或被醫院拒絕收治導致的死亡,以及與「清零」政策相關的事故死亡——統計出來。
中國很少公布被視為「新冠清零」次生災害受害者的姓名。其中一起災害發生在西南省份貴州,一輛將人們轉運到集中隔離設施的大巴途中翻車,導致27人死亡。另一起發生在西部城市烏魯木齊,一棟住宅樓的火災導致了10人死亡,這場火災引發了上個月全國各地的街頭抗議活動。
列出他們的名字和死因是「給生命一個最低限度的尊嚴」,Banchizi的文章寫道。
這篇文章也已被刪除。
社群媒體用戶點了幾個國內著名衛生專家的名字,這些人曾為支持政府的清零政策誇大奧密克戎變異株的危險,但在政策出現180度大轉彎後,他們又改變了說辭。網上瘋傳官媒《人民日報》近幾個月來截然不同的大標題的截圖,人們開玩笑說,該報當天看都正確,但合訂本就自相矛盾了。
接受採訪的人告訴我,他們希望政府道歉,因為這能為他們承受的一切提供一些安慰。
一名要求我只寫她姓張的江蘇省大四學生說,她今年已被迫做了100多次核酸,前前後後被封控的時間加起來有四個月,包括秋季學期的大部分時間。她感到抑鬱、消極,讀到新冠病毒的新聞時動不動會哭。
她曾相信政府傳播的關於西方疫情的錯誤信息,並因此支持今年4月的上海封城。她現在對當初的立場表示後悔。她說,現在知道的更多了,她想讓中共為「對於那些在清零中無辜死去、因長期封控失去收入的人以及被政治機器洗腦的所有人,政府都應該認錯並道歉」。
本專欄採訪的大多數人與張女士一樣,出於安全考慮要求不使用全名。
北京一家互聯網公司的項目經理言(音)說,在正常社會裡,對像「新冠清零」這樣的嚴重政策錯誤,公眾要求的不會只是道歉。「豈止是道歉,還要換一個黨來執政了。但在我們這個語境下不是這麼回事。」
跟我聊過的所有人都認為政府應該道歉,但沒有人指望政府會這樣做。他們說,中共只能是「偉光正」,這是許多官方講話對中共的描述。而且,中國最高領導人習近平已把對中共領導層的異見和批評幾乎全部壓制下去了。
「這種呼聲非常勇敢,我也希望能看到道歉,」言說。 「但是小概率事件。」
在執政的73年裡,中共從來沒有為中國人民在其統治下遭受的任何殘暴行為道過歉。沒有為災難性的大躍進導致逾2000萬人餓死道過歉。沒有為文化大革命使國家陷入長達十年的混亂和經濟崩潰道過歉。也沒有為獨生子女政策道過歉,這項政策導致了許多強制墮胎,促使中國成為世界上人口老齡化最快並面臨人口危機的國家之一。
中共甚至扼殺了被稱為「傷痕文學」的文學類型。傷痕文學出現在文革後的20世紀70年代末,寫的是人們在那場政治運動中遭受的苦難。史丹佛大學中國經濟與制度中心高級研究學者許成鋼說,中共從來不希望有人過度關注他們的傷痕,因為他們會不可避免地想知道傷痕是從哪裡來的。許成鋼曾在文革期間遭受迫害。
中共高級吹鼓手胡錫進意識到了要求道歉的所有危險。他在自己擁有近2500萬粉絲的社群媒體平台微博上發的一篇長文中寫道,將「新冠清零」政策稱為「人禍」的人「偏激」了。
胡錫進的文章引發了大片憤怒和失望的聲音。許多大學生指出,他們感覺自己在校園裡是囚徒。一個來自上海的評論留言說,他們的孩子被關在一個55平米的公寓裡三個月。「不應該反思嗎?不應該杜絕這種亂象,把權力關進籠子裡?」評論者問道。
中共已加強了對敘事的控制。中共喉舌《人民日報》週四在頭版發表的評論中,大談特談國家正在如何恢復生機,然後用了一萬多字讚揚中共和習近平如何帶領國家度過了新冠疫情。
「實踐充分證明,中國共產黨,」文章寫道,「是風雨來襲時中國人民最可靠的主心骨。」
這是一個明確的信號,表明政府將堅持宣傳自己獲得勝利的信息。它想讓公眾接受這種敘事,忘掉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接受現實。
一些人對這種做法已有預料,並決心要抵制這個國家長期遭受的集體失憶症。用他們自己的方式應對創傷。
30多歲的程序員余(音)每當談起今年春天的上海封城時都會哽咽。「我感覺被按在地上拿鐵鎚錘了三個月,」他說。「然後它還說是為了你好。」
他仍有兩個反覆出現的噩夢。在一個噩夢裡,他身處布滿鐵絲網和有毒空氣的戰區。在另一個噩夢裡,他會聽到大喇叭裡的一個單調聲音不斷大喊,「下來做核酸。」然後是的檢測結果:陰性、陽性、陰性、陽性。
他認為把發生了事情記錄下來很重要。他花了整個夏天寫了一本電子書,搜集了政府的公告和可靠的在線信息,講述了2500萬上海居民今年3月到7月的遭遇。他相信所有的人都明白政府撒了多少謊,對待人民的做法有多麼殘酷。
「彷彿做了一個荒誕的噩夢,」他在序中寫道。「不由感嘆類似的悲劇為何在中國老百姓身上一再重演。」
袁莉為《紐約時報》撰寫「新新世界」專欄,專注中國及亞洲科技、商業和政治交叉議題。歡迎在Twitter上關注她:@liyuan6。
翻譯:紐約時報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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