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5月28日星期日

曹雅学:笑话之外


笑果在南京的一场演出。

去年十一月白纸抗议发生后,我意识到我对当代中国年轻人、特别是90后和00后出生的年轻人不仅完全没有概念,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而且在心里想当然把他们设定为岁月静好、对政治冷感、精致利己主义的一代。我开始去找他们写的东西看,并希望看到有人对他们的生活与世界进行深度探索。在这个过程中,我在YouTube上偶然撞上了笑果文化的“脱口秀大会”和“吐槽大会”节目。

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中国有脱口秀,而且这么红火。起初,我有点被脱口秀大会欢乐的场面惊呆了。脱口秀演员基本上是年轻人,台下的观众也差不多都是年轻人,场内爆发着此起彼伏的笑声。我有点不适应。

我向一个朋友描述说,作为一个去国已久、但过去十年深度关注中国言论自由、法治、与人权状况的中国人,我看到的是一群欢快的小鸟在一个大笼子里飞,说不痛不痒的笑话,博得悦耳的笑声。在美国,脱口秀和喜剧节目嘲笑政治和国家领导人,比如华裔美国人黄西在白宫记者晚宴上拿总统和政要开涮;但中国的脱口秀里完全没有政治、社会问题、与时事。在疫情三年期间火起来的几季脱口秀大会上,几乎没有任何关于疫情的笑话。要不是观众带着口罩,你都不知道有疫情与封城这样的事。当然中国的环境与美国不同,不触及政治和时事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台上台下能快活得那么没有心肝,的确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然而,我却出乎意料地喜欢上了中国的脱口秀以及说脱口秀的年轻人。他们大多二十多岁,那些三十多岁的已经自嘲“老了”。他们的脱口秀生涯大多只有两、三年,少数几个长的有六、七年。他们来自各地,有的在城市长大,有的在乡村长大,不少人有硕士学位,教育背景从机械到新闻、从金融到海洋生物、从程序设计到材料科学,不一而足。有的在美国留过学。有不止一位曾经在教培业当过英语老师。他们当中有公司白领、残疾人、音乐人、快递员、在生产线上工作过的工人,还有一位曾在海军军舰上当过炊事员。在一场以健康为主题的脱口秀中,上海还有几位医生西装革履上台讲了段子,讲得还真不错。笑果的线下演出非常受欢迎,听说一票难求,有的演员走在街上是能被人认出的“明星”。

他们风趣、好笑,讲父母、职场、城市生活、个人生活中各种各样的事,讲两性关系、住房、自己的囧事,调侃中国的篮球和足球……。他们很精确,不管是脚本还是表演。而精确是炉火纯青的标志,非偶然可得。

他们的幽默中透露出洒脱、成熟和洞察力。他们常常信手拈来的自然、科学与历史知识使他们显得相当迷人。在穿插在场与场之间简洁的访谈中,他们探讨喜剧的craftsmanship, 表达自己的心情以及对同事的支持。他们身上没有官方电视台那些娱乐人身上的油腻、虚假、和媚态。他们真诚而自然,散发着前两辈中国人身上难以见到的一种清新的气质。

我喜欢他们:尽管他们说着极不自由的脱口秀,但我断定他们是内心自由的人。我感到我必须以新的方式判断中国的新世代,也就是,在无人敢谈论民主自由的情况下,如何衡量年轻人的政治取向和价值观。毕竟,在极权中国发出反抗之声是一件高代价的事情,一个人可能要面临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身败名裂的结果,或者在监狱中服“颠覆罪”刑期。

其实,我一边看他们的喜剧,就已经开始为他们隐隐担心:如果这些年轻喜剧演员和他们的观众在我眼里是正常人,那么在审查者眼中,他们肯定就是异物了。谁都知道,真正的喜剧会让专制者不安。

在此过程中我对脱口秀演出的审查制度,不管是电视上的脱口秀大会还是线下的脱口秀俱乐部的小众演出,已有了个大致了解:所有文稿需要送交政府文化管制部门审核;演出现场经常还会有审查者坐在观众中监督。这种死盯的审查模式与九十年代末市场化媒体兴起后中共宣传部门所贯彻的审查制度如出一辙。

就在我刚看了一些中国脱口秀节目后不久,今年二月传来新闻,一位出生于1995年、名叫池子(王越池)的前笑果文化脱口秀演员在北美巡演中,因为内容涉及中国的防疫政策、审查制度、以及一位名叫卡姆的维吾尔人脱口秀演员无法办护照,而遭到中国全网封杀。我们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因为演出现场不允许录音录像。一位观众回忆说,有一个涉及领导人的笑话则“让大家都笑疯了”。在温哥华演出前的一个谈话中,池子说, “我一直觉得在国内演得不过瘾,这次来温哥华的机会让我比较兴奋,也很开心,我也希望拿出比较好的东西,给大家看看,也给我自己看看。”之前在中国的一次演出中他曾解释他上台时为什么总带着一顶棒球帽,因为审查部门要求他上台时必须盖住那一头长辫子。

后来我陆续又了解到更多。一位叫孟川的演员因在白纸抗议期间在社交媒体表达支持而被处罚。另一位名叫杨笠的演员因为嘲笑男性“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而受到争议,在中国网络甚至出现了“普信男”这样一个新词汇。同样是1995年出生、来自新疆克拉玛依、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维吾尔人脱口秀演员卡姆2019年获得《脱口秀大会第二季》总冠军后几个月,2020年5月因“容留他人吸毒罪”(这里的毒品是大麻,“容留”指的是允许他人在自己管理的场所吸食、注射毒品或者为他人吸食、注射毒品提供场所的行为)而被判刑八个月。他除被笑果除名外,线下小场演出也不再可能。

三月份,我偶然从台湾The KK Show听到,深圳的一个脱口秀俱乐部上交审查机关一份A稿供审查,演出时则使用B稿,给演员发挥的余地,并期望观众与他们共同守护一个言论自由的“小秘密”。这被证明是不可能的。他们遭到了举报,演出被关闭。主持人Kelly 还讲了另一个故事,她说,她最近听一名大陆喜剧圈的人说,他前往上海观看脱口秀演出,现场观众非常“冲”,大骂政府,情景令人“无法想象”。

脱口秀在中国

1979年, 美国脱口秀演员Bob Hope 前往中国,为NBC录制一个特别节目,The Road to China. 期间他在北京人艺做了一场演出,由当时可能是唯一懂英语的话剧演员英若诚同台做翻译。观众当中有三分之一是外国人。Hope 开玩笑说,“我告诉你们,中国人能邀请我来,我真是非常感谢。我听说他们要把我变成他们的第五个现代化。”

(在此我要做一个简单注解:上世界1970年代末毛泽东去世后,邓小平和中国共产党决定实行“改革开放”,并制订了四个现代化目标:农业、工业、科技、和国防现代化。1978年12月,北京一位名叫魏京生的年轻电工在西单民主墙贴出一张题为《第五个现代化》的大字报,要求在中国实现民主自由的政治制度,为此他被以“反革命罪”判刑15年。)

但是直到三十年后,大约在2010年前后,中国才成长出脱口秀演员和市场。中国最早的脱口秀来自酒吧和网络上的段子手。他们所受的启发不是来自相当格式化的传统单口相声,而是来自美国脱口秀喜剧演员和电视节目:Jerry Seinfeld, Daily Show, Jon Steward, Saturday Night Live, Late Night with Jimmy Fallon and other late night talk shows, 白宫记者协会晚宴等等这样的大众喜剧节目。有一个名叫“谷大白话”的微博账户从2011年开始,将不下二十档美国电视喜剧节目,甚至包括七、八十年代的Jonny Carson Tonight Show,加上富有创造性和搞笑意味的中文字幕,在微博上持续发布,在年轻人当中获得一批追随者。一些人也谈到香港栋笃笑演员黄子华对他们的影响。

2012年,上海东方卫视推出《今晚80后脱口秀》节目,每星期四晚11点播出。这个名称本身就打着年轻世代的标记:它为1980年后出生、当时二十岁到三十岁出头的人打造。这个节目模仿美国深夜喜剧节目的模式,以一段单口喜剧道白开始,接着是轻松而搞笑的人物访谈。节目当时请了两位来自一个名叫笑果的喜剧俱乐部的年轻的段子手当编剧,一个是蛋蛋,一个是王建国,他们分别出生于1989年和1988年。蛋蛋后来改名为李诞,“荒诞的诞”。后来他们被制片人“一脚踢上了台”,从编剧被逼上台成为演员。

2017年,当东方卫视停了《今晚80后脱口秀》这档节目后,这个节目的资深电视制片人、这两位脱口秀演员联合腾讯视频和其他投资者,开辟了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在腾讯视频播出。吐槽大会是一个周日节目,脱口秀大会则是一年一度、持续数月的脱口秀比赛节目。两档节目均大获成功。

脱口秀大会现场。

脱口秀大会的成功在中国几大都市中心带火了脱口秀。除上述两档节目外,笑果文化还开发各种综艺节目,组织旗下的演员举办线下城市巡演。尤其在上海、深圳等地出现了很多脱口秀俱乐部。据估计,中国目前大约有1500名专业脱口秀演员,参与开放麦的人数,则难以估计。在这种线下演出中,台上台下有亲切的互动。李诞曾描述说,与观众产生连接,一起分享笑,使他非常快乐和满足,是他热爱脱口秀的原因。

在短短几年内,笑果文化公司成长为一个有二百多名演员、编剧、制作人的公司,在上海有一座五层楼工作总部以及两个训练和表演场地:笑果工厂 FunFactory和山羊GOAT。

关于笑果文化的业绩,近日一篇文章写道:“2021年,笑果文化在全国共举办超1500场演出和开放麦,覆盖全国近30个城市,接待40余万观众,票房超8000万元,是2020年的4倍。《脱口秀大会》全集腾讯视频总播放量破30亿….《吐槽大会》总播放量16.1亿次。“

“脱口秀观众中年龄分布在18-23岁最多,占比高达41.04%,其次是24-28岁的观众,占了24.07%。同时,调查显示,一线城市、高学历用户对脱口秀有天然的偏好,这也一定程度上表示脱口秀观众具有一定的消费能力。”

然而两个星期前,笑果文化公司遭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在此之前,它正在准备发布IPO, 成为一家上市公司。

                                                                 

 ‘即使妥协到这种地步,也无法讲脱口秀

5月13日晚,六个脱口秀演员在北京朝阳区亮马桥路世纪剧院表演了一场“笑果脱口秀”。这是他们“大笑青年月”城市巡演的一部分。其中一个名叫House(李昊石)的演员在表演中,讲到他领养的两条流浪狗在追松鼠的时候非常劲健,让他想到“作风优良,能打胜仗”这八个字。而这八个字是2013年中国共产党总书记习近平对中国人民解放军做出的指示。5月15日,这个段子遭到了一名在官方媒体工作的记者的举报。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李昊石和笑果公司分别认错;北京市文化执法总队立案调查,上海市文旅局立案调查;人民日报告诫要“心有所畏、言有所戒、行有所止”;解放军评论员怒斥脱口秀“庸俗”、“低格调”、“卑劣粗鄙、恬不知耻”;新华社高喊,“听党指挥、作风优良,能打胜仗,每个字都不容冒犯!” 网民留言一面倒地谴责或叫喊,“查封”!“丑陋”!“刑死他”!少数提出反驳的网民遭到网暴并被迫删贴。笑果被罚款1300多万元并在全国范围取消演出。北京朝阳公安分局宣布对李昊石立案调查,并有报道说他已经被警察带走。前几日,有一名该场演出的观众在社交媒体表示,他收到北京朝阳区公安局电话,要求他去做笔录。他感到太“离谱”了,不敢相信是真,还是有人恶作剧。

不能不说,这一幕倒真像一群野狗围猎一只松鼠。

这件事得到了世界媒体广泛的报道。但我一直觉得,这恐怕不是针对一个人和一件事的言论审查事件。

5月18日,一位叫丁辰灵的财经评论者在微博发了一个“聊点深刻的”帖子。 他指出笑果如何获得了一群最有实力的投资人的投资:腾讯、南山资本、华人文化 (华人文化对此已发表声明反驳并澄清),暗示投资人与他们所投资的文娱项目有相同的“意识形态本质”和“价值观”。作者说,这次的事件“是一个扳手腕的过程,最终是文娱从业者和资本方要换人换思路,刮骨疗伤。”也就是说,这位评论者认为,笑果文化和它的投资人思想有问题,必然受到惩罚,并做出改变。

因多次“出征”讨伐反华和敌对势力而闻名、并得到官媒赞扬的爱国网民社群帝吧,在官微上问:“在House这件事上,大家看到了什么?能看到哪些是人民的对立面么?”这个帖子还附了一张几段话的图文,把苏联的垮台,与脱口秀的不敬、公知与演员对“言论自由”的辩护、青少年对军队的轻蔑联系起来。对笑果创始人李诞本人以及笑果其它演员的抹黑也在网上接踵而至。

其实,即使没有这样的围剿,在可见的将来,脱口秀在中国也必然会死于慢性窒息。一位脱口秀演员告诉端传媒说,有一次演出,台下坐着不少老观众,而他还在表演三年前的旧段子,为此他感到十分羞愧。他的新作品,一年前交去送审,至今还在排队等待审批。禁忌话题的范围越来越大,不可涉及领导人、官员、出轨、同性恋、赌博、贫困、疫情等话题。所有“穿制服的人”的话题都不可以讲。演出的时候,你不知道观众中是否坐着一位会举报他的人,或一位来自政府某个部门的检查员。当一个演员遭到举报后,他或她就无法在那个城市演出了;到了下一个城市,就必然会要加倍小心。一位多年的脱口秀观众说,“脱口秀是有责任针砭时弊的,但他们完全没法做这个事情。”“中国式的脱口秀就是阉割的笑话。看的时候就很难受。”

我甚至认为,即使脱口秀行业小心避开所有“敏感”话题,中共也不会允许脱口秀在中国大摇大摆地生长,因为中共知道,在包括思想与娱乐在内的文化市场上,党文化没有竞争力,无法获得青年人的心;而游离于党的控制之外、不以歌功颂德为目的的节目,哪怕只是大众娱乐,本身就是对党的威胁和冒犯。

脱口秀演员不是演技学校训练出来的演员;他们来自各行各业,出来说脱口秀,不是因为能挣钱,是因为热爱。被誉为脱口秀天花板的周奇墨2016年时曾这样讲述他表演生涯的开始:“一年多前,我看了Jerry Seinfeld的一个专场视频。舞台的布置我非常喜欢,就是一只高脚凳上摆了一杯白水,非常简洁,非常打动我。Seinfeld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用非常幽默和睿智的语言,以及他对生活非常细致的观察,把整场观众都折服了。演出结束的时候,全体观众起立鼓掌,将近一分钟的时间。看到那里的时候,作为一个大老爷们,我突然就哭了。我好像突然顿悟: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我,能让我觉得这辈子没有白活,那就是讲脱口秀。”

Hi, 天堂里的Hope先生,现在是2023年, 别再惦记着第五个现代化了。

作者为China Change 创始人和主编。

文章来源:改变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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