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21日星期五

艾未未访谈,第二部分:废墟。钢筋。睡莲。

“Straight 直”。图片:NYT

《艾未未访谈,第一部分:2008年》

废墟。钢筋。睡莲。

YC: 我看你的自传,有很多细节印象很深,但是我今天想提出来对两个废墟的印象 — 艾未未前后站在两个废墟前的场景。一个是2008年5月你和你的助手到达汶川地震倒塌学校的废墟。你描述了废墟里露出来的扭曲的钢筋,你描述你碰到的一对夫妇,他们的孩子是死难的学生之一。另一个场景是2011年1月的一天,你在夕阳时分赶到了马陆,你刚刚竣工的上海工作室被强拆的现场。如我说的,这本书翻译得非常好,其中有这样一句:Under the setting sun, four wrecking machines were still waving their huge arms, and all that was left of my studio was a section of wall in the northeast corner. (“夕阳下,四台挖掘机仍挥舞着长臂,除东北角一面断墙,工作室已全部被捣毁。”)

在不同时间,不同地方,艾未未曾经站在这样两个废墟前。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AWW: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我父亲实际上写过两首关于废墟的诗。一个是交河【艾青1997年的诗《交河古城遗址》】,这是一个遗址。我这本书的题目《千年悲欢》就是引用他里面的一句话。他是大意就是说,交河这么一个古城,已经差不多被沙漠掩盖了,他说,站在这,谁能想象到这个地方曾经是一片繁华,车水马龙,在曾经有过千年悲欢之后,现在是这样。他说,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吧,不要指望大地留下记忆。这是他的一个分析。

另外,他还谈到过古罗马的大斗技场【艾青1979年写的一首长诗《古罗马的大斗技场》】,一首长诗,讲古罗马大斗技场现在也是一处废墟了。实际上他谈到过多次。他谈到过当考古学家捡到他的一块骨头的时候,怎么能知道这块骨头是经过20世纪的烈焰燃烧过的呢?所以我父亲的废墟,或者说,他对这些事情是有很深的一种感受的。

我自己呢?在你说的第一处废墟,是我想清理一下这个世界,而不是人云亦云地去谴责或者是去悲愤。我想站在那个废墟当中,站在瓦砾当中,当风和空气将你笼罩在灾难的情境中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我去这样做了,这完全是自身的一次完善,一次自我的认识吧。

第二次,是当我知道我的房子在官方说暂时不拆的时候突然袭击去拆了。我飞过去,看到我的房子,刚盖好、装修完的一个很漂亮的房子,被他们希望在一天之内拆完,然后连废墟的瓦砾都要运走,把那个地方在一夜之间重新变成一片耕田的这种努力。上海人我觉得实际上是最缺德和最不要脸的一个群体。上海的这种管理,包括他们的公安,杨佳事件也是这样的。所以我想亲历一下,因为这些事情不亲历的时候,这种耻辱感实际上是不能够被体验到的,只有你在那的时候,你才能想到,为什么要这样?是什么支撑了这个社会?支撑这个社会的人是谁?这些问题都会问。普通的人 — 我只是个普通的人,都会问这种问题。

实际上我还经历过其他的废墟。2015年来到了德国后,我去了希腊莱斯沃斯岛,我站在岸边亲眼看到难民如何上岸,从海面上步履艰难走向岸边,如何将他们的救生衣丢弃到岸上,把橡皮船丢掉。很多人在那儿死去了。这是一场人类的难民危机,是一场人类的废墟。之后我走访了几十家难民营和很多很多不幸的地方。所以我至少经历了三次很大的废墟。

YC: 那天你一边炒菜的时候我们谈到互联网的头10年,你说那十多年就是个“隙缝”而已,因为专制机器还没准备好。但是那十年对中国很大一个群体来说,应该是一个言论井喷的10年,这样说是否成立?

AWW: 不要把它夸张了。第一,中国不存在什么很大的群体;中国就是一片野草地,当除草剂没出现的时候,它乱长了一阵儿。它是个野草丛生的年代,它也没有井喷。这也是一个怪象,就是杂草丛生。

YC: 那杂草丛生的那些年,有没有对民间留下一个比较长远的影响呢?

AWW:  嗯,它留下了……就像某个人放了个很臭的屁,过一阵,风一吹,不就没了吗?放在大环境中、大气氛中,它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含义的。我们谈含义,是说它是不是影响了一代人?是不是出现了一代那时候所谓的活跃分子、精英?你只要清点一下,比如说20个人,他们现在在做什么?现在如果说还有活跃的人,他们又在做什么?中国是一个无结构社会,无生态,它不是有宗教的社会,它不是有民族性的、种族性的这种社会,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样的一个社会,一盘散沙。中国社会里比较有体系的,还是不是中国人的那些人,比如说西藏人或者说维吾尔人,因为他们有宗教,是一个民族或者有自己的语言和风俗习惯。他们不会被中断,不管中共如何试图将他们同化掉,或者让他们消失,这是很难做到的。但对于汉族人,所谓的汉族人,就没有汉族这个族,对吧?很简单,你看它已经是不存在了,蒙古族也基本上不存在了,满族当然也不存在了。

YC: 你刚才说那十多年是杂草丛生的十多年……那你算不算是杂草丛生中一个现象?

AWW: 我是某一棵毒草,但很快就被铲除了,2009年我就被封网了,最早被封的应该是我。2009年,你想,就是08年以后。那么到2011年我就被抓了,2015年我就滚蛋了。这还有啥说的?你在中国社会里无足轻重,很简单,第一让你没有声音,第二抹黑你,或者把你关起来。对我,他们是非常仁慈的了,就是让我离开了。

YC: 很多人看到你1亿颗葵花籽的展览,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没有这样写,但是你书里写到有观众认为葵花籽象征着“自由的种子”,你认为中国有自由的种子吗?或者这是你的葵花籽要表达的吗?

AWW:  不是,我觉得用这种浅显的语言谈作品,一般都是很浅陋的。但是这也是一种表达方式,人们找不到正确的词汇来表达一个新鲜的东西,因为他没有。实际上这也是为什么我不愿意阐释我的作品,因为作品本身就是阐释,不需要再用语言来阐释。语言就像不得不把一件旧夹克装穿到一个裸体的身上,这个夹克装就掩盖了裸体的所有的气质。

人类对自由的追求,是人类精神中最重要的品质。这个品质在中国,在某个层面上是有的。我觉得在民间社会,关于自由的这种愿望在中国文化中是有很深的底蕴的,比如中国人说,要自由自在,或者是自我,或者是说某种很浅层面的一个存在感,人和他人的关系,家庭。个人一般和社会的关系,中国人不太关心,就是家庭、同事、朋友这些关系,在这个层面上当然是存在的,但是既不能更深,也不能更高,因为中国不是宗教型的社会,它没有说为某种理想而生存,这种是没有的、很少的。那我们所谈的自由。就是一个浅层面的自由。

YC: 你说  I live in a fortunate time, 用中文的话说,就是生逢其时。我觉得你应该是一个生逢其时的人。

AWW: 我觉得其实我比我父亲那代幸运,我也觉得我比我儿子这一代幸运,因为我跨越了几个不同的人类社会的形态,是吧?我生下来的时候就跟着我父亲去流放了,到后来的文化大革命,到后来我去资本主义巅峰期的美国,之后又回到中国疯狂的20多年,然后再次回到欧洲。我觉得,在过去的几十年当中—-通常我们说你见过啥你经历过啥,中国孔子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没有读过万卷书,但是行万里路还是做到了。我觉得,如果说生命是关于发现和认证在不同情形下你和外界的关系,那我是做到了。

YC: 在这个意义上是生逢其时……

AWW: 对。

“Straight 直”, 细节。图片:Flickr

YC: 你刚才说,你不想解释你的作品,可是我还是想跟你提一下你的两个作品。毕竟对我来说,和艺术家面对面是非常难得的。就两个。

AWW: 可以提。

YC: 10多年前,我在华盛顿 Hirshorn Museum 看过你的个展,其中一个展品是一堆钢筋,名叫“Straight” (“直”)。那堆钢筋占了很大一个房间,满满的。这些钢筋90吨重,来自四川地震废墟。看到这个展品,想到那么多死亡的孩子和这些钢筋的来历的时候,心情当然是非常凝重的。但是我昨天在考虑访谈提问的时候,突然产生了我当时看这个展品时没有感受到的一种冲击:我突然觉得,人工把这些从地震废墟中剥离出来的钢筋一根一根拉直,这个概念以及这个过程,而在美术馆的展厅里,这些直直的钢筋摆放的像波浪一样错落有致,既像某种比喻,又像一种无声的述说,又硬又软。当时看的时候没有想这么多,昨天回想的时候,才有这样一个感受上的冲击。这等于一个观众在时隔10多年后在想象中又进行了一次体验。想听艺术家本人讲讲这堆钢筋。

AWW:  这个事儿是这样的。我也提到过,当遇到大于我们生命的范围的事件时,实际上我们是很难找到语言来表述的。如何将我的情感、我所有的努力、和我所有的失败表述出来,作为一个艺术家,怎样才可能用相应的语言来表达、传达和承载它,这是一个巨大的难题,超过了我个人的能力的范围。

当我去到【汶川地震】废墟,看到这些钢筋的时候,实际上它是一个原始的材料,我也没想到应用它。当我知道人们在废墟上用榔头砸开【混凝土】,把钢筋取出来,然后把钢筋再卖掉的时候,这个过程让我有一种凄凉和悲愤。也就是说一切都会被化解,都会被另外一种价值和意义所替代。当时我就想我要把这些钢筋弄到,先不要让它再回炉融化。经过了很多努力,最后我们得到了将近200吨的钢筋。这个过程是很复杂的,也挺难的。

运回北京以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大堆很乱的东西。我不想让它作为一个艺术品。最后我想到,我能做的是把它一根根捋直,成为它刚出厂的样子,就像它从来没经过任何事情一样。这个想法是很难说清的。之后,我们去找了一些工人开始捋。一根钢筋要把它砸直,要砸200多下,才能把它完全砸直,因为太扭曲了。所以我们做了一些这方面的尝试。

但正在做的时候,我就被抓了。81天后我被放出来,首先就是想回到我的工作室。我走进草场地的时候,就听到到处叮叮当当的声音。我当时,哎呀,第一次,心里感到真欣慰,就是我预谋了一件事情,它并没因为我的不存在而消失。我去看的时候,我的工人还在砸这些钢筋,一根根地砸。

这对我来说,承载了我对很多事情的理解,也表达了我对美学、伦理学和哲学的一个非常一致性的做法,就是尽量少做,或者不做,将它以它原来的状态陈述出来,尽量抹杀掉感情的部分。所以这是我对钢筋的一个说法。

YC: 钢筋现在在哪?

AWW:  钢筋现在我也不知道在哪,好像在什么库房里放着。它在很多地方展览过。大多数人看到展览名单了解了事情,会有触动,觉得这个作品很了不起,但是我觉得我就是把它恢复了,我没做什么。

YC: 摆成波浪形,不是一个设计吗?

AWW: 这不是我的摆放,每次我都是让我的工人摆放。因为钢筋有长短、有粗细,所以摆放的时候会出现聚堆的状态,但并不是说,非要把它摆为波浪状。但这个东西就像你说的,很对,它是既坚硬又温柔的一个作品。它既非常的暴力,其实又是非常平静,是一个有着很大张力的作品,也是我最重要的作品。

“睡莲”。图片:artnet

YC:  谢谢艾婶儿。我想提的另一个作品是《睡莲》。《睡莲》我还没看到,只看到照片,7月份我也许有机会看到。一篇报道引述你的话说,这是一部“回忆之作”。这四个字对我很有触动,因为我读了你的回忆录。我看《睡莲》的照片,一下就认出来右边那扇门,应该就是你和父亲在新疆住了几年的地窝子的门。这个嵌在一片色彩斑斓的睡莲中的地窝子门,以及这幅作品15米长这个长度本身,我觉得它是一件饱含温情的作品。大多数人谈到艺术家艾未未,可能不大会想到“温情”这个词,至少我不会,所以它让我感到一种意外。你能不能讲一讲《睡莲》的创作?

AWW:谈《睡莲》,可能有两个事情需要谈。一个是为什么是睡莲。我父亲是1910年出生,1930年之前就去了巴黎,在那里学艺术,然后回国就被捕,进了监狱。1957年我出生的时候,他成为了右派,然后被流放到东北,之后又被流放去了西北。

这个房子,你说的这个地窝子,是文革期间,就是1967年,我们被发配到了一个农场,在那里一直住到1972年,这五年的时间我们住在这么一个地窝子里。

另外一个事就是乐高。为什么用乐高?2014年我做一个展览,在加利福尼亚魔鬼岛,我需要做一个比较大的作品。这个作品是做175个政治犯的肖像,这些政治犯世界各地的都有,无论中国、俄罗斯、北韩、伊朗,包括美国,美国也有政治犯,我都做出来。但是我当时处在软性的监禁之中,无法做这么大作品运出中国,所以我想到乐高。我可以设计,由别人来做。这是一个很好的想法。此后我开始用乐高做一些东西,因为它能够承载我对政治、美学和互联网、还有我个人的语言特征的一些探讨,所以我用乐高做了很多作品。但《睡莲》是我第一次在博物馆里展示一个大型乐高作品。

我用了莫奈。因为我父亲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他的一件作品在巴黎曾经被莫奈组织的一个沙龙所采用,叫秋季沙龙还是独立沙龙。这是他作为一个20来岁艺术青年非常骄傲的事,因为莫奈他们都是很喜欢的。我个人觉得,我父亲的经历,和我们在新疆那样的一个洞窟里,我父亲给我讲过这个故事,到我今天能够在博物馆中展示这个作品,当这些都连在一起的时候,它有一种温情。这种温情把历史、现代艺术的发展、今天的政治、和我个人的处境,还有我对我父亲的一些想象联系在一起。

YC:《睡莲》算不算是一件最个人的作品?

AWW:  嗯,我作品全是很个人的,因为我的作品没有一个是只为了美而发生的,都是跟我个人的某种纠结和视角有关。

继续阅读:《艾未未访谈,第三部分:中国,世界,表达自由》

文章来源:改变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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