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4日星期五

张所长|河北房产难民维权记:寻找我的iphone

一、苹果手机被抢夺

iphone14手机被黑衣人暴力抢夺之后,我内心更多是焦灼。

是一种突然和世界断了联系的焦灼。

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漏掉什么重要电话,家人联系不到我,会不会觉得我出意外了……

做记者多年,见多了被打压者,也见识过各种维稳手段。当自己遇到这种地方政府光天化日之下的黑恶行为,我丝毫没有感到震惊。反倒有些淡然了。

当时我正走出人群,转身去10米远的超市买水。

黑衣人先是大声呵斥阻止。随后冲上来五、六个人。他们扭按住我的胳膊,用手卡住我的脖颈,我呈低头认罪的模样。他们抢夺走了我拿在手里的手机。

有个皮肤白嫩,一看就是好吃不爱运动的胖子,还有个肤色黝黑,戴眼镜,看起来很猥琐的瘦子,冲到最前面。

他们身穿黑色t恤,狠瞪着双眼,大声地呵斥,面部因为发怒而显得狰狞。

就像一群饿狼看到了猎物,猛地窜上来。我只能束手就擒。

我的每一次反抗,都会让他们更用力地推搡,更有力地摁押,更大声地呵斥。

什么情况?我没有任何不当行为。只是去买水,却被暴力对待。

我问,我怎么了,我是去买水。

不能买水。你他妈老实点。

他们推搡得更用力,我眼镜突然掉在了地上。

世界一片迷茫,就跟我当时的大脑一样。

我赶快捡起眼镜戴好,那你们抢我手机干嘛?

他们一边扭着我的胳膊,按押着我,一边恶狠狠地说,少废话,先替你拿着。‍‍

……那你们什么时候把手机给我?‍‍‍

他们说:等你走的时候,问我们要。

你们是谁,我去哪里找你们?‍‍‍

他们说:你找我们就行。警察还能要你的手机?

哦,你们是警察?

二、香河房产难民维权

当时是2023年7月27日,星期四,早上10点左右。

河北廊坊市香河县信访中心对面的酒店门口。

这天,是香河九璟湾楼盘2期业主们商定好,集体“要个说法”的日子。

6年前,房地产依然在狂飙突进。房价飙升的曲线,如同伟哥一样刺激着掘金商人徐宁的荷尔蒙。徐宁是西安人,九璟湾楼盘的开发商。

彼时,香河主管官员和徐宁勾肩搭背,政府监管缺位,香河成为徐宁掘金的乐土。

2017年,位于香河县安平镇的九璟湾2期还未开工,缺乏各种审批和证件,便开始违规售卖。

用一位接近香河县高层官员的话,就是,他们“还没领证,就一起生了个孩子”。‍‍‍‍‍‍‍‍

高额的中介佣金,让房产中介蠢蠢欲动。他们通过网络,以及线下门店,将一批一批业主,带到九璟湾售楼中心。

近千名业主,近亿元的首付款,进入了九璟湾开发商徐宁的账户。

房子最终没有动工。从2019年开始,诸多业主要求退房。

业主办理退房手续时,九璟湾继续发布销售广告。一些新的买家继续将钱转入九璟湾账户,成为新的维权者。

要房,遥遥无期,退房,开发商称没钱。

去找香河县,说是属地管理。去找安平镇政府,他们一次次安抚业主,但承诺一次次落空。

打12345,建议去法院起诉。去法院起诉,到了强制执行,却发现无财产可执行。

要钱无路,维权无门,还时常受到派出所骚扰。上百人,终于沦为河北房产难民。

忍无可忍。业主们决定,7月27日,向香河县政府“要说法”,要求退款或者给房。

三、警方说:别闹事就行

“去香河县政府‘要说法’”的号召,提前一周在多个业主群里流传。

此时,他们想通过维稳手段,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响应号召的业主们,都接到了户口属地派出所、以及安平镇派出所的电话。

一个午后,一个陌生手机号接连拨打我的手机。‍‍

“你好,我是你户口属地派出所的。周四要去上访是吗?”

我说,“是的,有什么问题?”

“你要合法上访。不要举横幅,不要喊口号,不要聚众闹事,否则,会被拘留……”

我说,你们警察能否跟领导反馈,让开发商把业主的钱退了?

“这个我们不管,你别闹事就行……”

四、赵书记也是受害者

香河县早已获知业主们的行动,提前在现场做了周密安排和部署。

当天天气燥热。上午9点30分,我赶到香河县信访中心门口时,现场近200人聚集。马路边以及马路对面,都停放着警车。

数十名黑衣人在分发矿泉水。他们分散在人群四周,将人群包围。有黑衣人拿手机拍摄视频,时刻关注着人群动向,以及人群里的活跃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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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的黑衣人)

安平镇书记赵连成走在业主中间,正在劝说业主们选出代表,到县信访中心办公室商谈。

但业主们七嘴八舌,说再也不相信镇政府的承诺。

赵书记看无法说服业主,无奈转身离开。

我举起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他警觉地问,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是九璟湾的受害者。

陪同赵书记的男子说,赵书记也是受害者。

我说,为什么书记也是受害者呢?

他面露尴尬,随机视线转向了别处。

五、县政协副主席说:你真是不讲理!

当天是县领导接访日。香河县政协副主席孙志坚恰逢值班。他从办公室出来,走到了人群里。

他先表明了身份,对大家说,我们到对面的酒店,里面有大的会议室,有什么问题,我找相关部门帮你们协调。

人群不为所动。

一个60多岁的大妈说,我不信你们了!

孙副主席说:那你不信我们,干嘛来这里。

大妈说,我来这里要钱。

孙副主席说,你来这里,是要解决问题,我帮你找相关人,你又不去,你怎么这么不讲理?

孙副主席一边说,一边往前凑,把大妈逼的连连后退。

大妈发怒了,提高了音量说,你说谁不讲理?开发商骗走了我们的钱,你们不管,到底谁不讲理?

大妈的儿子也站出来高声问:到底是谁不讲理呢?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孙副主席摇摇头,转身走出了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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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副主席(中)对维权老太太说,你真不讲理!)

六、混乱的现场

平静中孕育着风暴。

此时,双方的焦点不是如何解决问题,而是在什么地方对话。

业主依然坚持在马路边上。

但领导要求,去对面酒店的会议室里。

你们去不去酒店?

现场有人大喊,不去。

黑衣人突然一起围上来,把这些活跃分子控制住,押送上了警车。

人群中爆发一阵骚乱。

现场抓走了几个人之后,人们开始向酒店的方向走去。

七、我的手机去了哪里

我在人群最后,走到酒店楼下,想要去买瓶水。

突然有人开始呵斥我,并且冲上来。

这就是本文开始的一幕。

我被暴力控制进入酒店,手机被抢走。

我在会议室里又见到了赵书记。

我问,我在现场,合理合法维权,你们的人,为什么抢我的手机?

赵书记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视线转向了天花板。

见面会结束。这次并未提出解决方案,而是老生常谈说,一周之内给你们一个答复。

业主们多有质疑,但也勉强接受了。‍‍‍‍‍

此时,我去问香河县安平镇的工作人员。

我的手机呢?我该走了。‍

他装作很疑惑说,谁拿你手机了?

我说,你们抢走的啊。‍‍

他说,你问问赵书记。‍‍‍‍‍‍

我找到赵书记:你让他们把手机还给我吧!我要走了。

赵书记看了我一眼,沉默不语,径直走下了楼梯。

八、我不知道谁拿了你手机

问了好几个安平镇的工作人员,他们都说不知道谁拿了我的手机。

业主们围观了整个过程。现在他们七嘴八舌给我出主意,还让我拨打12345投诉。

我走到楼下寻找,那些黑衣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酒店门口停放着一辆警车。车上有两个警察,驾驶位上的警察在玩游戏。

我走过去问,你们拿我手机了吗?

他说,没有拿你的手机,我们是香河治安大队的,拿你手机干嘛?‍‍‍‍

我说,刚才有黑衣人抢走了我的手机。你能帮我找吗?

他说,这我管不了。

他抬头看我一眼,继续低头玩游戏。‍‍‍

我继续回到酒店大厅,找安平镇的马主席。

不知道他是什么部门的主席,之前业主退钱都找他。但现在,他也不接业主的电话了。

我说,马主席,你们抢我的手机,你们同事都说不知道,是不是不想给了……

他有些不耐烦说,那你报警吧,我不帮你找了。‍

我知道报警没用。只好好言相求,说你帮我找找。

马主席说,你等等。

他拿出手机,敲击了一会,回头跟我说:

你去安平镇派出所拿吧,找高所长。

九、全给他删了!

此时13点30分,安平镇派出所离这里12公里。

为了尽快拿到手机,我驱车去安平镇派出所。

一路上,我脑海里预设了很多个场景。

我要质问他们,为什么暴力控制我,还抢我的手机?你们这些黑恶的做法,是谁指使的?你们不懂法律吗?你们是执法者,怎么能够执法犯法?你们必须给我赔礼道歉……

20分钟后,到了安平派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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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民警警觉地问我,你找谁?我说,我找高所长,来拿手机。

他说,什么时候拿你手机了。‍

我:……

他说,高所长现在不在,要等一会儿。

我坐在报警大厅的板凳上等候。

他进入戒备森严的铁门。过了一会走出来跟我说,你进去吧。‍‍‍‍‍‍‍

在他的指引下,我进入了一个办公室。

办公室没有窗户,屋顶白织灯射出惨淡的白光,有些阴冷。

一张办公桌,坐了四个人。两人穿警服,两人穿便衣。对向而坐。

我也没搞清楚,哪个是高所长。

一个中年胖子拿出我的手机,说,你解锁吧。‍

他们要删除我今天现场拍摄的照片和录音。

我犹豫了一下,想说,你们凭什么删我的照片?

但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刚才在路上想到那些义正词严的质问,此时突然都卡壳了。

我只想拿到手机,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帮他解锁了手机。他把手机递给一个年轻人。‍

年轻人问我,今天的照片和录音,我全删了?‍

警察说,你问他干啥,直接全删了,要删干净。

完事后,他把手机递给我。

中年胖子问我,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说,无业。

他点点头,说,你可以走了。

我转身走了出去。

身后的铁门“哐当”一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回家的路上,业主维权群里,有人在问:被抓走的人放出来了吗?

群里一片沉寂,没有人回答。

(以后不定期讲讲,河北廊坊香河县的各种乱象,各种故事。各位有线索的可以在后台联系我。下一期说说,是谁制造了河北香河房产难民?)


文章来源:中国数字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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