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1日星期一

日久他鄉做故鄉──記齊邦媛的17年台中情緣


我與楊翠編寫《臺中文學史》,2015年出版。第九章是「臺中文學地景與在地書寫」曾蒐集介紹不同世代作家的臺中書寫,前世代包括張深切、楊逵、巫永福、陳千武、林莊生及齊邦媛。前5位都是本省籍的男性作家,齊邦媛是其中唯一的外省籍女性作家。

著名女作家張秀亞(1919~2001),約1958年~1965曾在台中靜宜英專任教,他的著名散文集《北窗下》,由臺中的光啟出版社出版。在尋找資料時,我努力想找出張秀亞的作品提到臺中的生活經驗,印象中只在《北窗下》書中讀到「若有若無、地點模糊」的片段,後來只好放棄介紹。而唯一能彌補這個缺憾的就是齊邦媛的《巨流河》,這當然與時代思潮的變遷有關。1980年代逐漸興起的本土化潮流,使得外省籍作家也開始關注、正視腳下的土地,慢慢強化了臺灣認同。

在區域文學概念下,齊邦媛當然也算是台中作家,這意味著他生活過的地方對他的接納。也展示台灣文學史觀,多元而包容的特色。從齊邦媛教授寫給我的信,也可以確認他對被接納是臺中作家,深感欣慰。

以下摘錄《臺中文學史》第九章,關於齊邦媛《巨流河》書中的臺中經驗,描述詳細而感人。

 

                                                            廖振富

 

《巨流河》知名作家齊邦媛,28日凌晨辭世,享嵩壽100歲。(取自中華民國筆會臉書)

 

出身臺中的前世代作家熟悉日治時代臺中的光榮歲月,以追憶方式企圖重構臺中文化城的光輝傳統,至於戰後來臺的中國作家,則有截然不同的成長背景與歷史記憶,齊邦媛是一個絕佳的例子。

 

長期致力將臺灣文學推向國際的齊邦媛教授(1924-2024),出身中國東北遼寧省,曾在臺中生活多年。她在1947年10月來臺,擔任臺大助教,1948年10月與武漢大學學長羅裕昌結婚,羅裕昌當時任職於臺灣鐵路局,1950年6月由於丈夫調任鐵路局臺中電務段長,夫妻遷居臺中市復興路25號的鐵路局宿舍,一直到1967年丈夫調任鐵路局臺北總管理處為止,在臺中生活長達17年。

 

她在2009年出版的自傳《巨流河》,對這段在臺中的生活曾有詳細的描述,包括丈夫參與鐵路建設的盡心盡力,全家住在復興路鐵路局日式宿舍的甘苦回憶,三個兒子在臺中國小就讀,1953年起她在臺中一中擔任英文教師,1956年夏天考取傅爾布萊特「交換教員」獎金赴美國研習英語教學一年,1957年春天返臺之後繼續在臺中一中任教,曾任臺中長的林柏榕、出身豐原的中研院院士廖一久,都是她的學生。1958年秋天,轉到省立農學院(中興大學)任教,同時在遷徙到臺中霧峰北溝(霧峰區吉峰里)的故宮博物院兼職英文秘書,擔任文書翻譯並在外國政要參訪時擔任口語翻譯。1961年,開始在靜宜女子文理學院教美國文學、在東海大學外文系教翻譯,講授美國文學,鍾玲、孫康宜是當年在東海教過的學生。1967年因丈夫調職,全家搬回臺北,她也同時赴美進修。1969年春天,她結束進修,隨即返國擔任中興大學新成立的外文系系主任,每週往返臺北、臺中兩地,搭火車通勤長達三年半,持續到1972年夏天辭去中興大學教授職返回臺北。依此算來,她在臺中的時間,定居加通勤將近20年之久。

 

《巨流河》書中關於在臺中生活的回憶,有以下幾個重點,其一,詳述其丈夫羅裕昌全心投入臺灣鐵路現代化工程的盡責與艱辛。其二,她個人在臺中一中、中興大學、靜宜學院、東海大學等校任教的經驗,尤其是臺中一中教英文的認真投入,與興大外文系創系之初的努力,以及與各校學生的深刻情誼。其三,她兼職故宮博物院英文秘書的特殊經驗,曾接待過伊朗國王巴勒維、泰國國王、外交部長葉公超、學者胡適等人,拓展她的國際觀與知識視野。

 

齊邦媛的臺中經驗,與臺中近百年來的社會與文化發展有密切連結。(圖片摘自國家圖書館臉書)

 

齊邦媛的臺中經驗,與臺中近百年來的社會與文化發展有密切連結。其一,丈夫羅裕昌是鐵路局高階工程師,對臺灣鐵路現代化貢獻卓著,而他們全家搬來臺中的原因是丈夫主動請調臺中,這件事充分彰顯臺中居於臺灣西部鐵路交通樞紐的特殊地位。日治時期1908年西部縱貫鐵路全線通車,在臺中公園舉行盛大慶典,並留下今名為「湖心亭」的象徵性的建築;而羅裕昌則對一九六○至一九七○年代臺灣鐵路現代化奉獻心力,這兩件鐵路發展史上的大事都與臺中的地理位置有所關聯。

 

其二,齊邦媛在臺中擔任專任教職的兩所學校,臺中一中的創校歷史與臺灣近代史有深刻連結,被認定是臺灣民族運動的先聲;中興大學是日治時期的農林學校,戰後改制為省立農學院,最後升格為臺中唯一的國立綜合大學,她是外文首任系主任,見證臺灣培育高等教育國際化人才的歷程。至於靜宜學院、東海大學在臺中的設校,根據巫永福的回憶文章可知,都是五○年代為了強化臺中作為「文化城」的實質內涵,經過多方奔走,才爭取到這兩所來自美國教會系統的大學在臺中創立,顯見臺中在臺灣近現代教育史與人才培育上,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

 

其三,故宮博物院遷徙來臺時,最先將文物臨時置放在臺中糖廠,從1950到1965年,曾暫時在霧峰北溝新建的山邊庫房存放,長達15年。1957年3月,故宮博物院在霧峰北溝的文物陳列室落成開幕,齊邦媛兼職該院秘書,正是在落成後的次年。而他的外文專長,對臺灣當時從事文化外交有相當助益。

 

長達20年的臺中生活經驗,無疑已成為齊邦媛一生難以磨滅的印記,其個人經驗與戰後臺灣的教育發展、交通建設、社會變遷已無法分割。在談到臺中一中的創校精神時,他引校園內矗立的創校紀念碑的文字,強調:「我第一次走進台中一中的大門,就看到那座創校紀念碑,五年間多次讀碑上文字都深受感動。」書中接著引述碑文片段內容之後,寫道:「這樣值得驕傲的立校精神,令我極為尊敬,在那裡執教五年,成為可敬傳統的一分子,也令我感到光榮。」談到當時與同事徐蕙芳老師,利用晚上一起準備學生的英文補充講義,她的描寫相當感性動人:

 

在台中十七年,家庭生活之外,最早躍入我記憶的常常是放在走廊盡頭的小書桌;用一條深紅色的氈子掛在房楹隔著臥房,燈罩壓得低低的小檯燈,燈光中我們兩個人做題目寫鋼板的情景,既辛酸又浪漫。……自台中一中教書開始,一生在台灣為人處世處處都有俯首在那小書桌上課鋼板的精神。

 

在個人過往生活的追憶中,透過「兩人齊心,夜間工作」形象生動的情境描繪,以小見大,呈現在艱困年代對教育工作的執著,更隱含人生態度的自我表述。本書另一處,她描述孩子為了留住喜歡的客人,總是將客人的鞋子藏到樹洞裡,讓他們走不了。結尾她更以感性之筆寫道:「台中其實是我和孩子們擁有童年回憶的故鄉,我自己的童年幾乎沒有可拴住記憶的美好之地」 。

 

她對臺中的感情,可另舉書中一例以見。1967年他在美國進修期間,短暫在印第安那州的「樹林中的瑪麗亞學院」教書,她目睹校園中蘋果園中蘋果掉落滿地的興奮,她立即聯想起:

 

我台中家前院一棵龍眼樹,每年結實時,鄰里小孩用長竹竿劈了鉗形頭,越牆摘取,我的孩子追出去時,一哄而散,大家都很興奮,成了每年初秋慶典一樣。

 

出身中國東北的齊邦媛,在臺中定居多年後,因遠赴美國進修的偶然所見,立即聯想起臺中住家每年初秋隔鄰小孩偷摘龍眼的情景,所謂「日久他鄉做故鄉」,呈現的是外省族群在臺灣落地生根之後深刻的情感認同。1972年夏天她從中興大學辭職,她如此描述告別臺中的心境:

 

告別中興大學也就是告別了我的前半生,在台中生活十七年,生活儉樸,卻人情溫暖。我親眼看著國立中興大學的牌子掛上門口,取代了農學院的牌子,看見原是大片空著的校園蓋出了許多大樓。……那些年,深山僻野,上山下海真是走了不少地方,認識了真正的臺灣,驗證了高等教育在台灣「十年生聚」的紮根力量和熱情。

 

這段引文,再度將個人經驗與教育發展與時代變遷做了巧妙的連結。臺中在他的書中代表的意義,不只是個人生命經驗的重要一段,也是外省籍知識菁英為臺灣這塊土地奉獻半生的寫照。

 

齊邦媛與作者的書信往來。(圖片摘自廖振富臉書)

 

※廖振富為國立臺灣文學館前館長,現任中興大學臺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兼任特聘教授,本文標題為編者所加。廖振富著作《老派文青的文學浪漫》一書,另收錄有〈汗與淚交織的心靈故鄉:齊邦媛的台中深情記憶〉一文,為改寫版。


文章来源: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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