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九日,一个值得纪念的特殊日子。这天夜里,李鹏发布了戒严令,把学生和知识界彻底推到了对立面。这是个重要的分界线。六月四号的流血惨案,就是由这样三件事注定了的:八七年胡耀邦下台,开始“反资产阶级自由化”;“四·二六社论”;“五·二0戒严令”。邓小平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亲手葬送掉了自己所开创的改革大业。事情要说简单,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这天,我勉勉强强从床上爬起来,昏头昏脑地骑车去蓟门饭店。到了门厅服务台,正在打听开会地点,王丹站到了我身旁。他也是刚到。我们上楼进了二层会议室,已经快十点半了,会议刚刚开始。到会的有陈子明、陈小平、刘力群、叶研、杨百揆、刘卫华、王丹、王志远、陈明远,还有几个别的人,我不认识。据说还有市民联合会的代表。陈子明主持会议。他说,这个会本来应该由军涛主持,可是早上他的手被车门挤伤去了医院,上午就由他代为主持。他先讲了讲会议宗旨,无非就是前一天晚上在车上讲的那些:召集社会各界最早站出来支持学生的代表不定期地开个“联席会议”,沟通信息、协调行动、相互支援。不是组织,是不定期的会议。秘书和后勤工作由他们研究所负责。接下来,就是各方代表交换信息,介绍情况。
午饭以后,走了几个人,又来了几个人。来人中有军涛和闵琦。我实在困得不行,找了个房间睡了一觉,直睡到将近三点。等我踱进会议室坐下没多久,陈子明从外边进来,表情非常紧张、严肃,叫大家静一静,有重要情况。我以为他马上要宣布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他说刚刚接到一个电话,告诉他一个“绝对可靠”的消息:赵紫阳已经被罢免,由李鹏主持政治局工作,今晚将对天安门广场的学生采取强硬措施,可能是派军队进城,实行军管。在座的人一听,全都跳了起来,高声痛骂“混蛋”、“活腻了”、“豁出去拼啦”,诸如此类。总之是群情激愤。陈子明当即对我、杨百揆、刘卫华说,你们几位是不是辛苦一下,马上写个东西,把消息公布出去。不知是谁——好象是刘卫华——说“ 周舵笔头子快,,让他写吧!” 我要过陈子明手里的电话记录稿,大概也就是二十分钟,写成了那份现在人人皆知的“告人民书”。我念了一遍,一边照大家的意见作了修改、补充,交给了陈子明。大家决定让陈明远先去广场和学生取得联系,其它人晚上能去的都去广场。我出去给公司里打了个电话,让总裁办公室把这消息告诉万润南。
晚饭后,我问子明,那份“告人民书”是怎么处理的。他说先搁一搁,再证实一下。我没再多问,骑上自行车回家了。中央电视台播送李鹏讲话之前大概十分钟,万润南给我来电话。没讲几句,他听见有“重要消息”,就把话筒放下了。我听完广播,从沙发上跳起来,一边骂不绝口,一边冲下楼去,骑上自行车就往广场跑。我当时肯定是已经疯了。虽说已经过了半夜,所有的十字路口上差不多都挤着一群一群的人。马路上全是和我一样的半疯狂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往广场飞奔。根本用不着什么指挥煽动,李鹏的讲话就是动员令。
广场上早已是人山人海。我到处打听“联席会议”那些人,和学生头头。奇怪的是,一个也没找着。几天以后,王军涛告诉我说他们当时正在纪念碑东南角上开会。我在人群里挤了好一会儿,见到了《世界经济导报》“北办”(驻北京办事处)的牟军。他说“高自联”正在开新闻发布会。我们挤进人群,站在一辆大轿车下边,听李禄拿着个半导体话筒发表声明。然后,陈××冒了出来,慷慨激昂一番,说他已经决定参加绝食,然后大讲了一通什么“誓死捍卫伟大的宪法”之类。我心想:“快收起你那“伟大”留着回家用吧!”我以为他一定知道王军涛在哪儿,就把名片递给车门边的学生纠察队员,说我要见陈××。他们叫我等等,把名片传了过去。没想到,等了足有半个多小时,全无动静。正好,来了一位“高自联”的马少芳,“斡旋会”上他也在场,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为人坦诚正直。他把我弄上车去,我让他们去叫陈××。一会儿,传话的学生挤过来,说“陈老师在休息,他已经开始绝食了,得保存体力。”我楞在车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以为我听错了。要不就是他们已经神经错乱。我挤过去,走到车厢最后边,挺尊敬地叫了一声“陈老师!”上去拍了拍他手臂。他眼都没睁,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一言不发,我问他怎么回事?哪儿不舒服?又问见到王军涛、陈子明没有。还是一言不发,满面殉难烈士般的凛然沉痛之色。我正摸不着头脑,旁边一位女学生解释说:“陈老师在绝食,需要保存体力。”我一听这话,顿时象触了电似地把手抽出来,心里只觉得一阵恶心。他肯定是入了自哀自怜自我赞美之境,全身心沉醉其中,不能自拔了。
在那辆乱七八糟、臭哄哄的大轿车上呆了大概只有半个小时,车上那帮学生大爷硬是要轰我下车,马少芳怎么解释都不行。他们那股子自我重要感,那股子进入舞台中心的主角意识,想想真让我心如刀割。他们那时差不多嫌一切人都碍事。
当晚天气奇冷。我在广场上乱转了半天,一无所获。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将近凌晨四点,浑身冻得打起寒颤来,只好赶快骑上自行车没命似地蹬回家。全速骑了将近二十分钟,身上才暖和过来。到了白石桥十字路口,332路公共汽车头班车迎面开过来。一群学生上前截住,号召车上的人罢工、罢市。又有几个骑车进城的大学生在散发传单。我接过一张——原来就是《告人民书》。改动了几处,署名是“北大学生自治会转印”。后来又见过几个不同版本,看来流布甚广。
“五·二零” 戒严令发布后长达半个月,仍然形同废纸一张——直到“六·四”坦克开上大街,机关枪向人群扫射——其失民心、犯众怒的程度,昭然若揭。什么“反革命暴乱”?明明是军队杀人激成民变!只要把大小事件按时间顺序稍加排列,何为因何为果,一目了然。调动二十几万大军包围自己国家的首都,以对付手无寸铁的抗议民众,而当时并没有发生任何暴力事件,不过是数十万人和平示威而已——这种举措本身就已经使得政府颜面丢尽、威信扫地。
戒严令完全无效,使人们产生了虚假的希望。不能实施的戒严令必定荒谬而违背民意,相当多的人(包括我在内——尽管我所抱的希望甚微)幻想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应该能够唤醒广大干部、党员和群众,起来抗议,纠正这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决策。显然,人们都不同程度地低估了中国政治的荒谬性,尤其是低估了干部和党员的奴性及盲从。人们很难相信,经历了“十年浩劫”的惨剧,又经过十年的反思和现代民主意识的传播,中国干部、党员及群众的大多数,竟然还能被一手遮天的强权愚弄和控制。
可以这样讲:戒严令的发布是一条分界线,它把原来意见多元的格局,变成了两大营垒的对峙,对立双方之间没有了任何缓冲地带,沟通、调停、协商和对话的可能性已经近乎于零,从而不可避免地把形势引向剧烈的暴力冲突的结局。
戒严令的发布又是这样一条分界线:它把原来关于民主、自由、政治体制改革的不同意见分歧二元化,使运动急剧转变为局限于实施戒严—反对戒严截然对立的两种立场的激烈冲突。“阶级斗争”的局面果然形成了!“阶级斗争”的特点,恰恰就是这种二元对抗格局——不同的是,这是没有任何阶级基础的准阶级斗争,完全是人为制造的、毫无必要的激烈对抗,由于处置不当而使不同意见的分歧演化成了流血冲突。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人为制造出阶级斗争更容易的了——它是一切蠢笨低能政府最擅长的事业。
比较起来,我是个悲观主义者。王军涛等显然乐观得多。他们很快就得出结论:军队的态度很消极,甚至可能出现内部分裂。根据是,军队完全有能力进城,却迟迟不进;在许多地段,军队都是试探性地进几步,稍遇阻挡就退回。军涛等人对于局面的扭转,高层领导中温和派重占上风仍然抱有很大希望。我是基本不信这一套。我的态度,不过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我把湖南人的“霸蛮”(“蛮干”)两个字立为座右铭的理由所在。
五月二十号下午,我去蓟门饭店了解情况。陈子明、闵琦等正准备转移。他们说,这个地方被公安局盯上了。后来的审讯中曾问我:为什么他们会有这种判断?是不是心虚? ——我只能回答说:自从“民主墙”和北大竞选风波以来,王军涛一直被有关部门“密切关注”着,他当然缺乏安全感。先是转移到北纬饭店,两天后又移到东方饭店——都离天安门广场很近,便于掌握情况。当天晚饭后,陈子明谈了一番对形势的分析。他认为发布戒严令手法太拙劣,不象邓之所为。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某些人架空邓,采取“逼宫”手法,强迫邓出此下策。对于如此重大的行动,邓一直不露面,令人费解。是病了?被软禁?甚至已不在人世?没有人能知道。各军区的部队中,北京部队显然最消极。如果能开成人大紧急会议和特别党代会,局势似乎还有可为。等等。现在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了:这些分析判断百分之八九十都错了。显然,当时不仅陈子明等,其他卷入的人里恐怕没有真正了解上层决策真相的。这样一种完全基于表面现象的粗浅分析和猜测之上的政治行为,实在是过于勉为其难了。我从来不赞成知识分子卷入中国的混帐烂政治。知识分子应该做、又能够做的,不过是表达意见罢了——包括采取示威抗议、绝食等极端方式在内。
晚上,军涛拉着我,去广场想找几个学生领袖谈谈。结果,我们被拦在纠察线外傻站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既没有人出来,也不放我们进去,只好回旅馆。从这件事,也足可看出官方所谓王军涛等人“策划、煽动、组织动乱”纯属向壁虚构。我们这些人,第一是想制止“乱动”,第二是想帮赵紫阳一把,不过如此。那些自以为是的学生大爷们,谁又“策划” 、“煽动” 、“组织” 得了!
第三天,我受陈子明之托起草了《第二号告人民书》。杨百揆事先已有一个半成品草稿,但我没有用。这份文件根本没有刻印——广场上的学生沉醉于他们自己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答复我说“东西太多,印不过来”。
下面这件事,原稿里是没有的,我至今从来没有披露过,是为了出版这本书后补的——因为不知道会不会被警察搜出来。要是写了并且搜出来,我这“铁哥们”王东可就下场悲惨了:
为了弄清军队最终实施戒严、对天安门广场清场时究竟会采取什么手段,特别是会不会开枪,军涛特地要求我约见我在军队里的“铁哥们”王东,晚上我把他们两人约到我家密谈。王东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开枪——宣传了几十年的“军民鱼水一家亲”、“人民军队爱人民”,要是开枪打老百姓,共产党怎么交代?那共产党不是自杀吗?王东还说,要按他的主意,就从监狱里拉几个死刑犯出来,在冲突最激烈的地方枪毙了,就说是打死了“反革命暴徒”,老百姓还不都鸟兽散了?我悄悄对王东说,能不能去动员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军头,出来说说话,阻止军队进城?王东犹豫一阵,答应试试看。几天以后,我的副手崔岩转告我,王东打电话到四通公司,让崔岩告诉我,我让他办的事情已经办好了。具体是怎么运作的,我后来再也没问过王东。
将近午夜,军涛又要我陪他和王丹去北大旁听“高自联”的一次常委会。路上,我对王丹很坦率地批评大学生们的自负和关门主义。我说:“你们这些年不知道有几个人是认真读过几本真正有分量的书的。你看看你们校园里的大字报!再看看你们那些满天飞的传单!哪有一份象样子的东西?甚至不如当年“文革”当中高中生的水平(我想起了遇罗克的《出身论》,和我们办的《中学红卫兵》等刊物)。组织能力和纪律性就更别提了。”王丹争辩说,“您不能这么比较。如今的大学生,谁能指挥得了?本事再大也不行。我就从来没把自己看成是什么人物。我们不过是偶然被浪潮涌上来的罢了。所以我一直希望你们知识分子直接介入,把领导权接过去。搞关门主义的不是我”。
军涛的主导思想很清楚,他是想从学生领袖当中挑选出几个有影响而又可以造就的人物,和知识界以及社会其他各界的代表拧在一起,尽力把运动的热点和中心从学生的街头行动,转向各界协同动作,通过与政府的协商和对话平息事态,进而合法、非暴力、有秩序、分步骤地促成政治体制的民主化改革。学生街头行动的积极意义仅在于对上层强硬派保持压力,它绝不应该成为运动的中心和主导方面。他之所以竭力把王丹和吾尔开希拉出来,用意就在于此。
这次“高自联”的常委会,王丹根本没有参加。他一直在外边和几个同学聊天,中间进去讲了几句相当讽刺的话。这些常委们对我们毫不热情。会议由王超华主持,讨论常委改选的问题。军涛听得不耐烦,打断他们讲了三点意见:第一,应当尽力整顿好广场秩序;第二,把街头行动转向校园内自身的民主建设;第三,多听取理论界、知识界人士的意见。
从北大出来,我回家,军涛和王丹进城。
五月二十四号,我正好在东方饭店,军涛、子明、闵琦等告诉众人,下午知识界联合会要组织一次“知识界大游行”,两队人马分别从建国门和复兴门向天安门广场进发。这次游行,旁观的人群已经大为减少——估计不足最盛期的四分之一。显然,人们对游行示威喊口号已经见怪不怪,甚至感觉厌倦了。这是我生平自愿参加的第二次游行。当年还是中、小学生的时候参加的那些官方游行,都是被逼迫去的,没有人敢不去——从“热烈拥护三面红旗”,直到“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傍晚,我受军涛之托,去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原“中央团校”)通知王润生、远志明、谢选骏出席“北京各界爱国维宪联席会议”的一次小会,地点在广场。我曾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人称“第三神学院”——第一神学院是中央党校,第二神学院是人民大学)教过三年政治经济学和西方经济学,王、远、谢这几位都是我去北大社会学研究所之后才调入该校的。我把这几位哄上车,道声“再见”,径自回家去了。他们想必有点感觉受骗上当,没有想到我把他们劝诱去开这种冒风险的会,自己反倒不去参加。可我在“北纬”和“东方”饭店呆了几天,已经相当腻烦了。我对当时的整个局势都已感到厌倦。我不相信还能有什么作为,更不相信还会出现什么“转机”。一头丧失理性的疯牛,跌下山涧不过是早晚间的事。所以我决定不如回家睡觉。
没想到这觉还是没睡成。十一点前后,公司里、北京饭店几个电话打过来,急如星火,说万润南找了我一整天,让我务必立即赶到北京饭店。我这才知道,这天下午,万润南出动一班人马,把全国六十几所高校的七、八十名学生代表弄到国际饭店开会;因为“被盯上了”,又转移到北京饭店。我一听,大吃一惊!
公司很快派了车来,一路上七拐八弯,经常得拿出王丹给我开出的“广场通行证”才被放行,最后总算顺利开到北京饭店。乘电梯上到十八层;被两名身着白衬衫、灰裤子,手拿对讲机的大汉拦住。不必多说,一眼就能看出是便衣。他们态度生硬,说是时间太晚不能会客。“我不是来会客,”我冷冰冰地说。“是主人约我来公干。是开会。”说着就往里走。这两人大怒,威胁着上来抓我。正争执着,万润南带来的两、三个小伙子上来把他们劝住,好言好语解释一番,他们这才同意放我进去。这两人警告说:不能超过半小时。“那就看谈得完谈不完了”,我边说边瞪了他们一眼,转身往里走。事后想起来,我当时真是凶得没有什么道理。他们无非是执行公务,照上边的命令行事罢了。再说他们的态度也算不上太无礼。
那是一个套间,外间是会客室。王丹坐在沙发上在吃一盒五颜六色的炒饭。旁边是几个学生,我一个都不认识。万润南正说着什么。还有公司的副总裁段永基和别的几个头头。万润南看见我,上来迎接。我劈头就问:“公司不是早有规定,不以公司名义卷入吗?怎么又……”万润南不容我多说:“已经决定了的事,就不要再讨论了,现在我说了算!”这是四通的规矩:集体讨论,一人说了算;不管个人意见如何,拍扳定了案的事就得照办。早在四月底公司的一次高层干部会上,讨论对待学潮的方针时,我就提出:从公司的长远利益着眼,不应当以公司名义卷入和表态;但对于职工个人而言,采取什么立场及行动,是公民个人权利,公司不便干涉。我还建议叶延红下发了一个掩人耳目的“通知”,禁止职工利用上班时间介入学潮。我不知道,这个公司的既定方针在五月二十三号的高层干部会上被放弃了,大家一致同意万润南直接介入。老段赶紧把我拉进里间,把情况简单介绍了一番,埋怨我为什么一直不和公司联系。又把他们当天下午帮着学生整理的“倡议书”拿给我看。我一看大惊失色,失声说道:“坏了坏了,这事可糟透了!” 老段问:“怎么?” 我说:“这份东西叫人一看,马上就会说你这是一屁股坐到学生一边去了,还成什么‘劝架’?特别要命的是这一条:邓、杨退休。这是要找死啊?公司还办不办了?”老段申辩说:这是学生代表的意见,不是我们的意思。我摇头说:“谁会相信你这话?你说得清楚吗?” 我又质问说:“公司早有规定,不以公司名义卷入,这是怎么搞的嘛?”老段说是大家一致同意的。
我长叹一声:“这事全怪我。我要是在场就好了。我从五月十三号,干的就是这件调停、斡旋、‘劝架’的事,没有半点成效。这事是绝对办不成的。风险这么大,成本极高,预期收益又极小,这种事怎么能做?” 老段说,学生代表已经同意撤出广场了。我气得大叫:“你们就听他们的?就算他们都同意撤,你问问他们敢不敢保证能说服全体学生?他们根本就没有这种指挥能力!不信去问问王丹。”
我站起身走出里间,问王丹:“王丹你说句老实话,到底有没有把握说服同学们撤出来?”王丹苦笑一声:“周老师您又不是不知道!吾尔开希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吗?”——他指的是吾尔开希几天前在广场上动员撤退,当即被学生们轰了下来,马上就被搞臭了。从那以后,吾尔开希就游离了出来,开始跟王军涛站到了一起。
老万不容我多说,带着学生们下楼去,到一楼咖啡厅继续密谈,大约谈了两个小时。我和崔铭山、曹务奇站在外边看街景,万和学生的谈话内容一句也没听见。只见长安街上一队一队的摩托车飞驰而过,打着大旗,上书“死磕”两个大字(“死磕”,北京下层社会的土话,“拼命”的意思)。崔铭山说:“好嘛,眼看就要‘痞子翻天’了。”崔铭山讲起他开车出城时经常被那些市民拦住,强迫拉人拉东西,说什么“拉也得拉,不拉也得拉。” 当时学生们心已经散了,维持街头秩序往往由“市民自治会”之类更杂乱无章的组织接管;崔铭山认为他们素质不高,惹起社会各界许多人的反感。我虽然不同意崔铭山对市民低素质的评价,但我们当下一致断言:这么下去非出大乱子不可。不幸而言中!
一行人驱车回到公司,已经将近凌晨四点钟。我和万润南又独自谈了一会儿。我继续埋怨他作出的错误决定,又把我对段永基说的话重复一遍,讲了讲我的悲观预计。万听了沉默半晌,蹦出一句:“看来我也得找个地方躲躲了。”我转而安慰他说,也许没那么严重,你是好心劝架,应该说得清的。在办公室沙发上睡了两个小时,回家继续睡。
崔岩后来告诉我,万润南第二天又让他继续帮着做劝说学生撤离广场的工作,他在天安门广场找到封从德,“封从德极其傲慢,带搭不理,说什么我对一夜之间冒出另一个指挥中心深表怀疑!”崔岩每次说起这件事,都气得大骂“混蛋!”没错,他们是真的尝到权力的滋味了。
第二天我被曹思源拉到中央电视台拍一个“社会了望”专栏节目,主题是“宪法与非暴力原则”。一边拍着我一边打瞌睡。我当时就对电视台的主持者说:这节目是白拍,播不了的。他们还认为有希望!
现在回想起万润南的这次国际饭店会议,心情仍然十分沉重。万润南一再叮嘱我每天和他联系,偏偏这天我没有这么做。我这个参谋当得实在失职。老万虽说侥天之幸,得以身免,但四通没有了万润南,人心就散了。万是四通的灵魂,无可争议的领袖。这个地位是没有其他任何人能取代的。他逃亡了,四通的衰落和解体我看是不可避免的。
这十年当中崭露头角的杰出人物,社会精英,就这么逃的逃,抓的抓,沉默的沉默,消极的消极了。“世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佞人高张,贤士无名。”可悲呀,我们这个苦难深重的中华民族!
(連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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