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轴:
2:40 为什么要写一部关于八十年代的小说?
6:06 “人人都丑的时刻,要想不丑,必须勇敢。”
9:43 八十年代有属于女性的思想解放吗?
12:02 在被中国封禁后严歌苓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什么变化?
15:30 中国的审查制度如何戕害创作者的灵魂的?
21:24 为什么选择对张艺谋团队在作品中移除她的名字进行维权?
25:02 《米拉蒂》中对才子的揭露和批评是在影射现实吗?
26:31 《小姨多鹤》《归来》和《芳华》背后的审查故事
31:42 祖国是什么?
33:50 对离开中国的人有什么写作和生活上的建议?
37:24 与中共决裂后在做什么?如何权衡经济收益和创作自由?
41:23 新的写作计划:献给女儿,一个曾经被遗弃的女婴
46:20 嘉宾推荐
EP-096 严歌苓.wav
袁莉:
[00:00:01]
大家好,欢迎来到不明白播客,我是主持人袁莉。
严歌苓是当代华语文坛最有成就的作家之一,她生于上海。十二岁,在文革期间考入成都军区,在部队文工团当了8年的舞蹈演员。二十岁到中越战争前线当过战地记者。
三十多年来,严歌苓创作了近三十部长篇小说,从早期的《少女小渔》《天浴》,到近些年的《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芳华》和《一个女人的史诗》等。很多小说都被改编成获得国际奖项的影视作品。她长期与华语电影界最知名的导演李安、陈冲、张艺谋、陈凯歌与冯小刚合作。
在国内,她是媒体的宠儿,也是市场方面非常成功的作家。2020年新疫情之初,严歌苓发表了批评武汉疫情涉及瞒报的文章《借唐婉三字:瞒、瞒、瞒》。这导致电影审查部门要求导演张艺谋删除电影《一秒钟》向原著作者严歌苓致谢的内容。严歌苓夫妇因此开始了针对影片国际发行的维权。此后,严歌苓并没有停止评论时事。
2022年2月,中国社交媒体上为“铁链女事件”舆情激荡。严歌苓在与旅美学者周孝正视频连线中,两人谈到了人口拐卖和领养的体制性问题。周孝正表示:“中国政府是人贩子政策,海外领养中国孩童必须付高价,还说习近平就是人贩子。”严歌苓赞同了他的意见。她没有意识到视频会直接播出,她也因此承担了严重后果:微博账号被封禁、售书被下架、小说被禁止出版和重印、电影项目告停、上万人的书迷会公众号被停止更新,甚至连她的名字也无法出现在搜索结果中。
被中国大陆封杀的严歌苓面对着巨大的经济损失与困扰,但她也似乎进入了另一种自由状态。她和丈夫王乐仁(Lawrence A. Walker)成立的新歌媒体有限公司(New Song Media),出版了她的长篇小说《米拉蒂》,他们也有计划出版其他中国作家的作品。这是她第一次不用面对中共审查制度写的中文小说。
这部书描绘80年代一群中国知识分子。小说的内容涉及文革、武打、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和返城、劳教、严打、反精神污染。直到1989年的六四天安门大屠杀宣告了80年代的终结。
袁莉:
[00:02:40]
严歌苓你好!我们先来谈一下《米拉蒂》的这部小说,你通过笔下知识分子的群体,写了80年代在新的尝试和旧的约束间不断地拉扯、争执。所有人都在参与一种关于未来的想象,直到这个未来戛然而止。这本关于80年代的小说主要想表达什么呢?
严歌苓:
[00:03:03]
就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总是在生生不息地追求自由,又总是在得到自由后困惑,然后又在失去自由的时候幻灭。好像每一次都有这样一个过程。
袁莉:
[00:03:23]
书里描述了在文革结束,突然到来的自由之中,束缚同时也无所不在。其中提到剧作家吴可,他被宣传部的干部要求改戏,差不多一个月就头发白了。还有画家米潇的创作困境等。
当时从市场到情感与性到创作,都在自由与束缚之间挣扎,最后好像也都只是幻象。80年代是一个有魔力的年代吗?为什么这些知识分子、艺术家好像最后都还是无路可走?
但有人说,这80年代这知识分子浪费了那个年代,他们是否本来可以做些什么,让那个年代结束得不那么悲剧呢?
严歌苓:
[00:04:05]
我觉得中国的知识分子,有忧国忧民的情怀,同时又很脆弱、懦弱。如果一旦发现风险非常大,对自己人生的安全,或对于自己刚获得的宁静环境有危害,只要还留有一点能够创作的自由,他们不会选择冒上风险去做一件可能是没有结果,或结果很悲惨的事。不只是知识分子,可以看到好莱坞也这么做,好莱坞也在妥协。80年代对我来说是中国的文艺复兴,如果政策不是这么变,或不发生六四天安门事件,如果一直持续到今天,我想中国不管是知识分子、艺术家、作家、画家,不管什么能一直持续到今天,我觉得是不得了的。
仅仅是觉醒了一刹那,睁开眼睛看,原来有自由的创作是这么样的迷人!我之所以写这个时代,也是它再也没了,就这么样的过去,像一场梦。
袁莉:
[00:05:42]
对,我记得前两周在纽约见到你时就说,这是一本特别80年代的小说。不光是因为你写的是80年代,写法也特别80年代。我十几岁时读小说,当时肯定也有审查制度,但能感觉到这个作家的灵魂是自由的,他们想要去触碰故事各种禁忌的红线,我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感觉了。
《米拉蒂》里,我还特别喜欢你用了“丑”这个概念,主人公米拉,他忍受不了丑。我特别喜欢书里的这句话:“人人都丑的时刻,要想不丑,必须勇敢。”
想问为什么要用“丑”这个概念?而且它贯穿书的始终。“丑”是制度的原因还是个人的原因?个人可以选择不丑吗?
严歌苓:
[00:06:29]
当然,我觉得在说假话时,你沉默就是不丑的。你不是美的,如果你这时一定吼一嗓子真话,你可能是美的,因为你有一种圣徒式的气概。
我想从精神上来说,这是美的。我觉得口心不一,外部和内在不一,会造成人的拧巴。拧巴就是人不好看的时候,专制和独裁会产生一种不美的东西。那么人人都讲套话,高度雷同的语言、表达方式,相互之间把很多的概念倒置。比如:“背叛”。为什么“背叛”是好的?在人类整个的发展过程中,“背叛”不是好的词,但“背叛”你自己不一样。很多时候这种概念和观念把它倒置后,对我们心里长期以来的很多美和丑都重新打翻洗牌。
还想到一个例子,一个人他在伸出行贿的手时,和另外一个去纳贿伸出手时,他脸上的那种笑容怎么可能是好看的?一定是曲扭、自我嫌恶的,一定是觉得,给出去的就是给予者的尊严。这样的时刻多了,那么这种丑,会不会固化下来,成为他生理的一部分?为什么人要说相随心变呢?你老是这么拧巴着,口心与表里不一,内外冲突矛盾,一边干着一件事,一边又在嫌弃自己。那这时,这种人,这种“丑”,就从抽象的美学概念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
袁莉:
[00:09:42]
那在小说里面还写到,80年代男性知识分子很重要的解放,是婚外情和离婚。但书中的女人因为未婚先孕要堕胎,被男性世界以最残酷的方式摧残后,要向才子们敞开自己的钱包和卧室。那80年代有属于女性的思想解放吗?
严歌苓:
[00:10:06]
有,因为很多女性在这样的时候,她没有太多禁忌。她喜欢这个男人,就公然地可以做他的情妇,或是从情妇变成了妻子,登堂入室。
我觉得这都是因为在80年代第一次感觉到,离婚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我记得我爸爸、妈妈在我小时候谈到离婚时,那时我觉得是五雷轰顶,要把我变成孩子当中的边缘分子,一个在孩子里面被瞧不起,备受侮辱的。
我见过父母离婚过的孩子,他们好像天生就有短的那种感觉,在孩子群里总不是很能抬得起头来。但在80年代初,很多的叔叔伯伯们都开始离婚,都开始闹婚外恋,好像爱情无罪,我就爱了。
经常拿的一句话放在嘴上,就是“有的人爱一千次,每一次都是真的。有的人一辈子只爱一次,那一次都不是真的”。
我觉得这是一种反弹。人性是会反弹的,你压得越低,它弹得越激烈,就越有杀伤力,这种杀伤力就会杀伤到他们的子女、家庭或社会成员、朋友。人性就这么回事,也不能说这种反弹你不让它发生。
你想在1949 年之后,动不动把男女作风变成一个最不齿的错误来批判。在80年代时,这帮人经过10年文革,一个弹簧已经压到了最底下,然后它人性爆发反弹时,那种力量是我觉得我完全可以理解。
袁莉:
[00:12:02]
有朋友去参加了你在旧金山市立图书馆的签售与对谈,他说原定的场地爆满,最后不得不换了场地。这个情形是你想到过的吗?据说现场有很多人都说,因为你跟中共决裂了,才开车一两个小时来看你。我想问在你被封禁了以后,你和读者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严歌苓:
[00:12:27]
嗯,我觉得我没和它决裂,是它和我决裂了。
袁莉:
[00:12:30]
你批评它,它就认为是你和它决裂了。
严歌苓:
[00:12:33]
那我觉得怎么这么碰不得的?我觉得什么都是可以批评,不批评怎么会有正确的一个答案出来呢?它可以反批评。但谁也不会这样跟你对话的。
我第一次去旧金山,实际上那时我是灵机一动。我在我的婆婆家过节,就想到我的作品都在大陆发表不了,我就在旧金山的一个文学杂志《红杉林》上发表。
后来我说:“我马上来旧金山了,我要来取我的稿费,哪怕是象征性的。”他们就说:“来旧金山挺好的,要不要咱搞一个见面会?”我说:“那我也签售一些书。”
大概一共只有五、六天的时间准备,要把书从温哥华运过来。我就放了五十个人的座位,人根本就装不下,然后就换了一个厅。我不知道他们是因为我决裂了,或是我被决裂他们来看我的,因为没有人这样告诉我。但我就觉得,我其实只是用写字来抒发一些我的想法。这样的人,其实是不可能撼动一个政权的,为什么要这样怕呢?为什么要把我整个名字要从那个百度百科上拿掉呢?
我觉得这整个的做法,把我推向了一个好像我是个劲敌,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我对整个生活的追求是更加超越的。文学将给世人留下的,将给后辈留下的,是更加有审美价值的一些历史,而且是用更好的中国文字。我追求写中国文字要把它写得更好,写成一种值得流传下去的中文,因为我觉得中文现在一塌糊涂。
那么其实我追求的目标是very fine。政治可以颠过来倒过去。你今天把这某某人打下去了,又谁上来了。政治是常常会颠覆的,而我觉得文化和艺术是永恒的价值。
袁莉:
[00:14:51]
对,我想一下就说你的书以前动辄可以卖几十万本、上百万本,《芳华》是卖了200万本,能不能问下《米拉蒂》的销售情况?这是你和你先生出版社出的一本书。
严歌苓:
[00:15:04]
嗯,我觉得实体再加上网上的销售也就不过是五千多本。
袁莉:
[00:15:12]
才五千多本!你写了多久?
严歌苓:
[00:15:15]
大概断断续续有一年。
袁莉:
[00:15:18]
这个书在海外的 Amazon 上是可以买到的,大家应该去支持我们在海外可以自由写作的人。接下来谈一谈审查制度,在《米拉蒂》里,知识分子的生活有很大一部分涉及宣传和审查,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情节是米拉的父亲米潇,他是一个画家,他发现自己的作品虽然获奖了,他却走不出来这个宣传框架给自己创作上带来的约束。只画的出那些没有灵魂的人。
我想讨论一下,大象无形的审查制度,是如何静悄悄地戕害创作者的灵魂和中国人的精神生活的?你过去几十年,无论是小说创作还是参与电影制作,都需要面对审查制度。你当时是如何说服自己的?挣扎过吗?现在回头看,对自己是怎么交代的?能不能举一两个例子来跟我们大家分享一下呢?
严歌苓:
[00:16:17]
我觉得米潇就是我怕进入的那种绝路。因为你已经没有办法摆脱这种大象无形当中给你的一种套路。英雄人物它应该要有怎么样一种眼神、面部表情,脸上的肌肉是怎么样子的?
你想那么多年,从延安文艺座谈会开始,工、农、兵就是这样一些形象。你记得这个北京电影制片厂门口,长春电影制片厂门口的那种向前冲举着稻穗、麦穗的农民样子,还有博物馆前面。那就是好几十年的那种审美,那种审美一旦变成了一种八股,把你框进去。
后来连我爸爸也说,他不想写了,写也写不过你们这一代人,画也画不过你们这一代人,他就停下来了,他也感觉到想摆脱。
如果说我现在不是很自觉的想摆脱掉,那么我也怕我将来也变成我爸了。他认为他们那一代人,都有一种语气,有一种写法,有一种那种气质,就一看就是那个时代,这个完全是和世界上所有的文学接不上的。
袁莉:
[00:17:41]
能不能举个例子,就比如说从80年代、90年代,你一直都写了下来,像《天浴》其实写的还是很放得开的,那慢慢地是不是到了《金陵十三钗》,2010年以后,是不是有一个变化呢?就是这个审查制度,你在写作的时候是需要考虑的事情更多吗?
严歌苓:
[00:18:00]
我没有感觉,但是我会在编辑们把什么字给改掉的时候,会不断地给我这个意识,就是说:“噢,这样一类的文字是不受他们欢迎的,是最好是不要写的。”
袁莉:
[00:18:15]
比如说什么你记得吗?
严歌苓:
[00:18:17]
比如,《芳华》里何小曼,她把她妈妈本来要给她穿的一件红毛衣,就给了她妹妹,她就把这件毛衣拆了,然后染成黑的,一边染一边他就心里念叨说:“我让你红。”
它就觉得这种是一个有所指向的影射。我其实就指毛衣的红。万一这些东西都进入你的下意识了,你写作的时候怎么办呀?砰,就跳出一个说,这可能不行,那样也可能不行。
你最自由自在的状态,特别是“自在”,“自在”其实是一个最好的搞创作的人的状态,哪儿都硌得慌,就不“自在”了。不“自在”怎么能创作出准确而自然的东西来。
袁莉:
[00:19:21]
比如说电影,你也参与不少电影的编剧,实际上我们知道审查是更加的严格的。如果是小说,他们很多人也就不是那么在意。
严歌苓:
[00:19:33]
当然,当编剧的禁锢就更多。所以最难的就可能也就是电视、电影,因为它的接触面很广,所以一般都是导演愿意怎么弄就怎么弄。而且那种闯关也不是我去闯,也是导演去闯,然后闯完导演可能会说:“这一段上面说了,这些地方要重新改。” 那有时是导演自己去改,有时是让编剧改,这已经过了好几道关了,到我这儿已经基本上就是一个麻木的状态,你要怎么改就怎么改吧。
袁莉:
[00:20:15]
那你生气吗?还是你有意识地选择麻木?
严歌苓:
[00:20:22]
就是麻木,不用选择也麻木。不断要跟自己讲,我不就是一个花钱雇来的一个写手,所以别太当真了,不要所有的事情都去争。所以我一般不花这种精力和时间。我觉得我最保护的还是我自己的小说创作。
袁莉:
[00:20:47]
你小说会更在意一些?
严歌苓:
[00:20:49]
当然。如果小说,有人要我改这儿改那儿,那我就会脾气非常坏,我会威胁不让他们出。
袁莉:
[00:21:00]
有过威胁是吧?那有没有就说因为你的威胁,他们就少改一些,或他们说好,我们去争取一下呢?
严歌苓:
[00:21:09]
经常是我投降,因为其实这么争也是没用。我投降的原因是因为我不愿意我的责任编辑,在花了很长时间的心血之后,变成枉然吧。
袁莉:
[00:21:24]
看起来就是你这个20年初时,写的《借唐婉三字:瞒、瞒、瞒》这篇文章,导致当年你的名字被张艺谋的团队,从电影里面删除。
可能很多人遇到这种事,觉得就是忍一下比较好,好像这样也不会造成太多的经济损失。之后还要在国内出版和拍电影,不能把路堵死了。
你为什么决定要针对这个国际发行维权?当时是怎么想的呢?有没有想到一维权,把自己的路堵死了呢?
严歌苓:
[00:21:52]
我觉得好的作品永远不会被堵死的,东方不亮西方亮,总是会有人发现好的作品,然后把它改成电影。像《尤利西斯》都被改编了多少次。
我是一个很淡然的人,我常常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是自己能够不断地出现好的作品,就是不放我的名字,人家也知道这个作品是我。那么我也开玩笑说:“你把曹雪芹名字拿掉,难道大家会不知道《红楼梦》是谁写的嘛?”
但主要是什么呢?我先生说他这样是违法的,如果说知识产权所有人抹掉的话,这在欧洲是不可以发行的。这是我先生的坚持,因为他很多事情都是法、理。但在中国很多时候大家都是无法无天无理。
袁莉 :
[00:22:51]
这事出来后,2021年10月,张艺谋影片出品方,欢喜传媒集团制片主任赵毅军有一个新闻稿,他间接向你表示说,希望你三思而行。他说:“如果严歌苓女士不停止阻挠发行的行为,欢喜传媒集团有限公司为维护各方投资主体的共同利益,只得向国家电影局提起申诉,请求帮助。但如此一来,把矛盾上升到了个人与国家的对立层面,岂不是对严歌苓女士更加不利?” 你当时听到这话是什么想法?
严歌苓:
[00:23:30]
我就大笑,我这个人都能跟国家形成对立,这国家也忒软弱了吧。难道不该按法理做事嘛?按正常逻辑,谁让你把我名字拿掉的,你找谁去,你不应该在我这儿喊冤,让我牺牲我的知识产权。我觉得这没有逻辑,也是不公的。
而且还有一个人带话来说,说我想靠这个挣钱,让我非常感觉到受辱。后来我说就是赔钱,也要把这个事弄好!张艺谋他自己拍过《秋菊打官司》,他也很欣赏那样的一种不屈不挠,要争到正义的态度。
袁莉:
[00:24:22]
就是要个说法。
严歌苓:
[00:24:24]
对啊,不能任你胡说。
袁莉:
[00:24:27]
张艺谋还记着自己当年拍像《秋菊打官司》电影时,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吗?就我经常在想这个问题。
严歌苓:
[00:24:36]
人是会变化的,特别是在中国这个环境里。我特别怕的就是感觉到就不是一个平常人了,你早早被架起来,然后不知道平常人的感情是怎么回事,所有在银幕上这种人物的表情,我都觉得有一点点误差的,因为没有人在他面前再有真脸了。
袁莉:
[00:25:02]
我想问一下,你在小说里,实际上对这些才子们也有很多的批评或揭露,他们觉得自己因为有才华,别人就应该特别地去原谅他,或是不应该让他去承担更多的责任,大家都应该特别体谅他。这你写的时候是不是心里面也想了很多,你这么多年来一起合作过很多所谓才子们这些人的特性。
严歌苓:
[00:25:30]
有些才子他会对人类文明有很重大的贡献的,像毕加索,但他对一些个体的人来说,他又是相当伤害的。因为毕加索他的一生不断的这种变化、探索,他给人类文明留下了一个非常辉煌的章节。
那么对毕加索其他那些事,其实大家也就既往不咎。其实我对我爸爸周围的一些才子也这样,我说你是大才小毛病,还是小才大毛病?你小才大毛病就不能原谅的。
袁莉:
[00:26:14]
你大才小毛病可以是吧?
严歌苓:
[00:26:16]
你的才华贡献,你在其他方面的一些美德,比如说勤奋、同情心,悲天悯人的心,这种大的方面的这些美德又反映到你的创作当中去。
袁莉:
[00:26:31]
再说回审查制度,可能很多人都有这个印象,你好像就是一直在中国还算比较顺利。即便你的故事一般来说,可能和一些禁忌的历史有关。在习时代,中国观众也能在影院看到《陆犯焉识》和《芳华》的故事。
在外人看来,这些年你的作品在国内畅销,在影视改编上也非常成功,似乎你的创作与审查制度协商得非常好。但你也说过,不愿意再捏着鼻子和中国的审查制度进行妥协。我想你对审查的不满,摩擦是有一个过程的。
对于很多局外人来说,好像是忽然之间就发现你因为一句勇敢而直白的评价被下架了。我很好奇地说,这个不满是有个积累的过程的吗?
严歌苓:
[00:27:16]
当然是有。主要是来自影视,《小姨多鹤》的过审是非常难的。最后他们把多鹤一个日本女孩子给改回成中国人,其实在作品上来说它不成立了。
本来写的是中国一个家庭收养了一个日本女孩子,然后日本女孩子和这个家庭相濡以沫几十年。那么她如果是个中国人,那不就是一大骗局嘛。骗了所有看了四十集,人家流了很多眼泪,看到最后才发现原来多鹤是个中国人。所以我在一次记者会上就说我自己没有看《小姨多鹤》。我不是《小姨多鹤》的编剧,我是《小姨多鹤》的原作,编剧也是受到了非常大的折磨。
袁莉:
[00:28:08]
有没有什么理由说为什么不能是日本人呢?
严歌苓:
[00:28:10]
我也觉得。我说当时的民间没有理由说最后一个好人,一个女主角居然是日本人,而不是中国人。我觉得真是替老百姓瞎操心,老百姓有什么过不去的?
中国民间实际上是非常宽容的,非常善良,她这样一个孤女,她会把她收养进来,和她一块儿度过很多的艰难时刻,那这才是中国老百姓的一种非常宽厚的性格。你们偏偏认为这是不可能,不要让老百姓看到温柔善良的女主角是一个日本人,就是瞎操心。
记者们都说觉得受骗了,这种类似的事真的遇得多了。特别还有听说审查电影的人在里面,还在看电影,门口所有的人都吓得都不得了,看《归来》这个电影,不知道他们出来,是宣布这个电影的活还是死,或让你就是不得好活。让你改得遍体鳞伤,公的改成母的,大家都特别紧张。
我觉得中国电影人实际上有着比韩国电影人更好的素质,也有更好的故事,因为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多少跌宕起伏,我们最富有的就是我们的故事,国家不幸,诗家幸。韩国的电影,相反已经得到世界上这样的一种认同,这就是审查制度给我们造成现在的局面。
袁莉:
[00:29:46]
对,上次我和王小帅的那次,他就提到了这个事。80年代时,中国和韩国的电影其实是差不多的,但现在韩国已经远远地跑在了中国的前面。那《芳华》呢?大家其实对这部电影其实是非常关注的。觉得它实际上碰触了文工团体制,好像有很多的红线,就有很多的传言,这个里面有没有很多的事情是让你觉得非常的烦?
严歌苓:
[00:30:14]
也是。因为当时我们在广州路演时,突然接到电话就说是要马上停止,而且十一的档期也不给我们了,当时就觉得完了,也不说什么时候还可以再路演,也不说改一改可以再路演。这种命运叵测,不能够掌握自己命运的感觉,是特别让一个搞艺术的人感觉到非常悲凉。
袁莉:
[00:30:47]
而且没有尊严,不被受到尊重。
严歌苓:
[00:30:52]
对。你连所有的心血、时间、几年创作的时间。这多少人生命当中能再有个两、三年呢?而且在那一刹那,是没有办法知道到底他们是怎么想的,到底还有没有复活的可能性?都不知道。
所以我们的整个主创队伍就在舞台上,大家都掉泪了。后来就发现主要还是因为,越战老兵的事儿,怕引起社会不稳定。不是因为这事被叫停,就因为那个事被叫停,永远也搞不清有多少事突然出现,会让你叫停。
袁莉:
[00:31:37]
它浑身都是会敏感神经,你随便碰到哪它就受不了。你在小说里面给备受审查之苦的艺术家米潇,一个作为艺术家的纯粹的选择,他作为一个德国国家级大奖的艺术家,最后选择了出国,到纽约街头给人画像为生。
你写道:“爱尔兰人说,哪里有面包,哪里就是祖国;爱因斯坦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祖国;米潇说,哪里有真艺术,哪里就是祖国。”对于你来说,祖国是什么呢?还有中国意味着什么呢?
严歌苓:
[00:32:09]
对我来说,我同意米潇和爱因斯坦加起来的说法,就是哪里有自由,因为一个人没有自由,何谈创作自由和争议手段。所以自由应该是一切的根源。
像米潇这样的一个人,他意识到他在画那些画里当中,他不可能突破自己的一种八股,一种意识形态给他的一种枷锁。他在画街头上的路人甲、路人乙时,他反而没有任何的禁锢,反而能很诚实地来创作作品。他可以把他画得非常诚实,所以他更加喜欢这个非常的内外合一。
所以我觉得这就让米潇更加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没有包袱,没有非得达到一些什么。这个原型是我爸爸的一个朋友,也是客死他乡,一个很好的美术教授,他就选择了这样的路,在街上给人家画肖像。
从米潇来说,他是不可能摆脱创作有一些附加的使命在上面,因为他是那样一代人,他已经自由不了。所以他只能放飞他自己的人生,他才可能哪怕画幅小品,让这幅小品也是没有任何附加的一些使命在上面。
袁莉:
[00:33:50]
那现在中国有很多人想离开,或已经离开,他们也希望在没有审查的环境中自由创作,跟当年的你一样。他们可能也带着自己的中国生活的经验,和创伤投入到流动的状态中。你会给这样子的一些人,尤其是年轻人什么样的建议呢?包括他们写作和生活的建议?
严歌苓:
[00:34:11]
我觉得如果能够去校园里学习一下,或深造一下,特别是语言这一关一定要过。我觉得现在能够出国的人,除了走线的那些,都是生活条件比我当年出国时要好的多了。我觉得校园是一个特别好,能够让你学会在这个国家的生活方式,不会显得你自己很稚拙,能非常自然地让你转换到另外一个环境。
因为大家都是来学习,哪怕上成年人的教育语言学校,都是很必要。因为我觉得语言是特别重要的一点,而如果出来创作,我觉得是非常辛苦的,要做好吃苦的准备。但如果是经历了这样的一个吃苦,然后重新把自己的根移植到另一片土地上,经过这个阶段,大概要有个几年吧。我的经历大概是要有三、四年的样子,那么过后就会非常的为自己骄傲,很喜欢自己。
袁莉:
[00:35:33]
嗯,就是觉得自己在这么不一样的环境里面,也还是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是这样吗?
严歌苓:
[00:35:41]
如果要创作的话,我觉得很多我的一些写作的朋友,他们都有一份 day job,有个全职的工作,然后业余的时间写作,或者半职的,就利用一些业余的零碎时间来创作,就是说你要花双倍的辛苦,这就是我也知道很多人到过国外就不创作了,很可惜。
袁莉:
[00:36:10]
其实很多美国人也是这样,他们白天有一份工作,然后晚上自己写,或者周末一大早起来自己写,也都很正常。
严歌苓:
[00:36:21]
而且我还觉得。你真正的想写,真正的有话要讲,你真正有这种冲动要创作,这就是考验一个创作者的时候。
奥克塔维奥·帕斯(Octavio Paz)他曾经是墨西哥大使,也是墨西哥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做一个大使,有多少繁忙的事务,有多少诱惑,但他就是自己专心创作,就成了一个伟大的作家。
袁莉:
[00:36:56]
对。还有就是我这点也看过,也是比较喜欢的一本书,叫《莫斯科绅士》( A Gentleman in Moscow) ,是美国的作者埃默·托尔斯写的,他实际上以前是在对冲基金工作,然后就开始写小说,就各行各业的人可能刚开始时,做很多跟创作无关的事情。那我们可以说你是和中共的文艺体制决裂了吗?
严歌苓:
[00:37:24]
对。
袁莉:
[00:37:24]
那你在决裂之后,好像是发现了一个新世界,你在做《扶桑》的音乐剧,还投资了一些小制作的电影,甚至准备写关于疫情的作品。
能不能说一下现在你都在做什么呢?有一些什么样的体会呢?在自由的环境中,是什么心情?
严歌苓:
[00:37:48]
我觉得什么都可能。因为我写了一个话剧,刚完成初稿,我还想再改,还写了七、八个短篇小说。这个短篇小说,是我长年以来一直想再回去创作的一种文学式样,因为我觉得我的文学短篇小说是写得相当好的。
当年在台湾得到文学奖,都是用短篇小说,像《天浴》《少女小渔》。那么这么多年在中国大陆,都是跟出版社打交道,每个出版社都是想要一本书,所以一本一本书就这么写下来了,就没有再有写短篇小说的自由,那现在也没人管我要书了,那我现在有自由的开始。
短篇小说的创作,现在已经写了一个集子了。那么其中有一篇,要跟王小帅导演合作,也是挺有意思的。人活到这个年纪,究竟要多少财富呢?生活总是可以做点减法,可以更加的单纯、朴素、简约一点。这样就给自己的创作有更多的自由。
袁莉:
[00:39:11]
我还是想说一下,还是挺难的,你的读者群一下子缩小了很多,你的小说被改编成电影的可能性也少了很多,投资也不是很容易。
现在尤其关于中国的电影,可能是在海外找投资人也还是挺难的。还有你自己经济上也受了很多的损失,虽然你刚才说可以做一些减法,有没有一个说服自己的过程,你怎么跟自己说呢?
严歌苓:
[00:39:38]
甘蔗没有两头甜的,很朴素的道理。还有像中国现在还欠了我钱的人也不还,还有付了我钱的人往回要。
这都是我早就预料到的,所以没有给我特别大的震惊,全都在你自己权衡你更想要什么。那我现在权衡下来,我说我更想要创作自由,那别人也就都明白了。
袁莉:
[00:40:22]
实际上你站出来说话是一个有意识的选择吗?比如说 2020 年的时候就站出来说《借唐婉三字:瞒、瞒、瞒》时,还有后来和周孝正连线。实际上那个是你没有想到就直接被播出来。
但因为三年疫情,方方,一个作家,她站出来说,但是到上海封城时那么惨,那么多的作家、艺术家,那么多人都住在上海,还有在中国很多地方,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说话了。
严歌苓:
[00:40:52]
看到了方方后来被打压的这种惨境吧,对吧?
袁莉:
[00:41:01]
对。网上文革。
严歌苓:
[00:41:02]
而且人肉搜索啊,大家大概已经很领略到了,这个群众专政又来了。
袁莉:
[00:41:12]
对。所以你站出来说话是有意识的一个选择,是吧?
严歌苓:
[00:41:17]
对,我知道什么会发生,我太了解这个民众和这个国家了。
袁莉:
[00:41:22]
真的是。那我们最后聊一下你的女儿,我知道你有一个写作计划是写给她的,希望说跟你女儿一样的世代,就是未来世代。
现在的年轻人,你希望他们看到一个怎么样的中国,还有他们可以做些什么,站在你长年在海外生活经历,又在中国也有很大的影响力。
严歌苓:
[00:41:44]
我主要是为了我女儿,刨一刨刺,给他刨出一条根儿来让她看见,我们严家在中国的这个根。这样一个中国才会产生了一个一胎政策,这样一种奇特、荒诞的政策,它会造成几代人的生活影响,但是没有这个一胎政策,她不会成为我的女儿,那她成为我的女儿是我很大的一个幸运。
袁莉:
[00:42:23]
因为女儿是收养的,一个被遗弃的女婴?
严歌苓:
[00:42:29]
是的。因为她对自己的身世是非常有焦虑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父母把他抛弃,但我要告诉她,她不孤单。
全中国有多少对父母在无奈,非常痛苦的情况下,抛弃掉自己的小孩,这样使她不要产生一种阴影,出生父母是不爱我的,是把我当垃圾扔掉的。不要让她有这样的心理。
造成他们这样被迫父子母子的离散是一胎政策。我想就什么样的国土,什么样的政权会产生这样一个政策,然后我的父亲是怎么样去向往这样一种政权,红色的一个理想主义者。这个家庭之树给他展现出来。
袁莉:
[00:43:35]
好有意思啊,这也会是你们的新歌出版社出版是吗?
严歌苓:
[00:43:42]
嗯,我已经写好了。需要再修修改改,我觉得还可以再使它结尾接得更加从容一点吧。
袁莉:
[00:43:52]
哇。你真的创作力特别的旺盛,每天都有固定的时间写,而且无论在哪都可以写。
严歌苓:
[00:44:03]
是的,我的先生说:“你就问我太太她哪里不能写?”
袁莉:
[00:44:09]
你有没有哪里不能写的?
严歌苓:
[00:44:11]
没有。我在什么点我都可以写。先生开车,他在那边开,左边开,我在右边,就可以记下很多东西来。
袁莉:
[00:44:23]
哇,真的是太厉害了。
严歌苓:
[00:44:24]
而且我能拥有五、六千个读者,在我书出版还不到一年的情况下,我就觉得很开心,很知足了。
首先我在大陆,我听我的搞出版的人说,他说我们现在有五六千本的印数,就算不错,算是能赚到一点钱了。
我想那这么一个大的国家,五、六千本,他们也觉得是一个不错的成绩。所以我觉得如果有五、六千个读者,我现在拥有的这些读者,我就非常感激他们,我对我自己的成绩感到很知足的。
袁莉:
[00:45:07]
对,我是希望有更多的听众能去读你这本书,真的是挺有意思的,我就感觉特别有劲儿。能感觉到80年代的力比多(libido)过多的这样子的,不管是创作艺术还是人生之类都特别多,然后又同时在这个体制底下被压抑的这种的挣扎,我觉得写得特别好。
后来每个人的不同的选择,有的人像你选择了这种自由的世界,还有的另外有一个画家,他就是梁多就回去了。因为他去赚钱了,其实中国搞当代艺术的很多人就是这样,他也不对自己有什么怀疑,就说:“我的画能卖这么多的钱,有这么多的人都来吹捧我,那我肯定也不错。”
实际上,我真的觉得是写这些艺术家、作家,他们的精神世界写得还是非常的好的,我真的还是挺喜欢的。
严歌苓:
[00:46:08]
是呀,也有很多人来说“这是你最好的一本书。”
严歌苓:
[00:46:13]
对。在我这样的一个阶段,有人这样告诉我,我是特别开心,也特别感激他们。
袁莉:
[00:46:20]
那我们请每一位嘉宾推荐三部书或者是影视作品,你有什么推荐?
严歌苓:
[00:46:26]
还挺难的,因为我这个人很容易喜欢什么,我想推荐《修女艾达》(Ida),是波兰导演帕维乌·帕夫利科夫斯基(Pawel Pawilikowski)拍的。三本书,我推荐:《红楼梦》《百年孤独》《1984》。
袁莉:
[00:46:48]
非常好,谢谢严歌苓。也谢谢大家收听收看,我们下期再见。
文章来源:不明白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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