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世界的基础材料是由恐惧构成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原子,游荡在这个虚空的世界。人们在恐惧中彼此凝视,相互抵防,把自己蜷缩成一只受惊的刺猬,在自我防备的同时却肆意放纵自己的恶,任凭自己身上的棘刺扎向别人,同样是他们,还在煞有介事地祈祷世界是善与和平。世界就在这种混乱和一片尖叫声中不断地下坠。
作为这个世界组成材料的一部分,自以为超越了恐惧的辖制,像一个自由人那样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的乐趣,这是不诚实的。事实上,由于生性敏感,我甚至比其他人更早意识到这种恐惧的情绪作用在我的生活,就像生长旺盛的藤蔓牢牢地缠绕住我的身体,让我欲罢不能。
首先是政治上的恐惧,主要是对共产党的恐惧,以及对政治警察和暴力的恐惧。
对共产党的恐惧伴随个人的成长逐渐形成,并一步一步加深并强化这种心理。现在看来,这主要源自对它的本质缺乏了解,或者说,共产党故意在世人面前隐藏它的真实面目,人们总是对那些不熟悉的神秘人或事物保持某种畏惧或敬畏的心理。一个人,当他独自面对共产党,就像面对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在这座巍峨的大山面前,个人如同渺小的蝼蚁,双方力量太过悬殊,以至于无法动摇它的任何决定,更不用说撼动它的统治根基。即便是心怀这种叛逆的念头,都是一个异常大胆的举动,让人感到既幼稚又疯狂。
随着真相逐渐被揭开,此前的神秘感消失了,现在,我不再用那种朝圣的心态去仰望它,因为它不过是一个撒谎成性、道德败坏的恶棍。由于它不时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因此,有时候,我又把它视作一幕无聊至极,却又不得不驻足观看的戏剧,我站在遥远的角落,冷眼旁观,看着舞台上的二流演员们轮番出场,用蹩脚的台词、夸张的手势动作来演绎一出平淡无奇的荒诞剧。与此同时,恐惧如同退潮的海水,随着剧情的流逝逐渐褪去,让人索然无味。
和共产党如影随形的是政治警察和暴力,事实上,这是和我的生活息息相关的。政治警察的监视无处不在,这不仅仅是针对我,而是针对每一个人。即使是在完全隐秘的私人浴室,也让人感觉到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暗中盯着你的一举一动。我总是对陌生电话以及手机下载的各种软件感到莫名的恐惧,它们就像一个个随身携带的监视器,将个人的生活内容原封不动地上缴给警察,你明明知道这种危害的真实存在却无法摆脱它。我并不是说警察在收到情报之后会立刻闯进一个人的生活,而是允许这种情况发生本身是不正常的,就好像一个人赤身裸体遭人任意窥探,这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至于政治暴力,反而不是我所担心的。当然,对暴力的恐惧常常会使人左顾右盼,患得患失,但它毕竟只是在某个特定的瞬间才会爆发,就像2019年4月,在海淀万寿路派出所的审讯室,警察对我拳打脚踢,而我却不能还手一样(只要你还手,一个“袭警”的罪名很快就会安插在你头上),虽然这样的场面确实让人深感羞辱,但这并不是常态。你永远不知道暴力会在什么时候,何种场合突然降临,所以我现在倾向于忽略它的存在,假装自己生活在和平与安全之中,这种置身事外的心态为我省却了许多烦恼。
事实上,我和政治警察的交往并不总是在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中进行,比如,不止一位警察在我面前公开谈论共产党。私下里,他们将共产党视作“大红龙”,而他们则自我调侃为“小红龙”。显然,他们明白“大红龙”就是隐喻《圣经》“启示录”经文中的魔鬼。
和共产党将人视之如敝履,政治警察对反对他们的人拳打脚踢的做法相比,《圣经》中的魔鬼并没有长一张凶神恶煞、面目狰狞的脸,让人望而生畏。祂不会对人施加暴力和恐吓,不会在某个月黑天高、阴森恐怖的深夜闯进别人家里,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寻找抓人逮人的证据。不论是伊甸园中用分别善恶树上果子蛊惑夏娃的古蛇,还是在旷野以“世上的万国和万国的荣华”试探耶稣的撒旦,魔鬼都是以“好人”的形象出现,让人无法抵挡他的诱惑。换句话说,魔鬼只在乎人的灵魂的堕落,但并不违背人性,而共产党却不同,它不但消灭人的灵魂,而且还扼杀人性,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其次,由现实的生存压力引发的恐惧。
坦率地讲,这是比政治恐惧更为持久,影响更加深远,更触及到当下的一种情绪。
我始终认为,政治不能拯救人,而且,也不能够让政治来拯救人。因此,必须淡化政治在人类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它应该等同于生活中的锅碗瓢盆,只能由人来摆布,服务于人的需要,而不是高高地凌驾于人之上,去决定人应该怎样生活。而我们生存的世界,恰恰是政治主宰了人的命运,这是一场关于生命的悲剧。
2007年,我来北京之后,在一家很小的私人公司工作,在此期间,我和一些政治异见人士有来往,很快,这引起了警察的注意。
不久,警察专程上门找了这家公司的老板,而老板将我叫到办公室,给我指了两条路。他语重心长地说:“你安心上班,把自己的生活调理好,不要去关心政治,不要和那些人来往,他们干不成什么事。”我知道他受到了警察的压力,于是,我选择另一条他不愿说出口的道路——离开这家公司,从而避免再给别人造成麻烦。
这就是关心政治必须承担的代价。当“政治”声明自己可以拯救人,这个声明背后的真正潜台词是:它同样可以轻易摧毁一个人的生活。如果一个人不小心沾染上政治,那么,即便是一份不起眼的普通工作,都会成为警察向他施加压力的筹码,而这仅仅只是一系列麻烦的开始。
就这样,我成为了一名自由职业者。所谓的自由职业者,不过是一个比较体面的称呼,实际上这意味着没有稳定的工作,意味着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会经常入不敷出。
因此,在旅居北京的日子,我穷得像一块干净的鹅卵石,让我感到头疼的常常不是警察的骚扰,而是经济上的窘迫。每个月必须定期缴纳的几百块房租,往往便成为这个月很难跨越的一道坎。女房东的催租电话或者敲门声,比警察的突然登门造访,更加让人惴惴不安。
由于生存的压力带给我的窘境远不止如此,有一回,我主动邀请一家报社的女编辑吃饭。结果吃完饭后,才发现自己口袋中的钱却不够支付餐费,最后还是她发现我的表情不对,主动去吧台买单,化解了现场的尴尬。这样的事情并非孤例,有一年,和美国驻华使馆的人权官员有个约,双方见面后,对方提议到附近一家咖啡馆聊天,结果他出门恰巧没有带钱,而我的现金余额却不足以支付并不高昂的费用。我并非一个追求物质享受、贪图享乐的人,家庭出身和教养始终提醒我勤俭、节约、质朴,不铺张浪费,拒绝好逸恶劳是人的美德,但当一个人每天都在为一些基本的生存问题而发愁时,即便是再高尚的人格,再自由的灵魂,也难免会身心疲惫,茫然若失。
有时候,找到一份临时性的工作,心里却担心警察暗中破坏,使自己原本就很拮据的经济状况变得更加捉襟见肘。对于那些反抗者们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甚至它都算不上一桩遭受迫害的侵权事件,在我们这里,只要不被逮捕,通常很少有人会关注。
因为经济上的乏善可陈,同样影响了我对婚姻的态度。在北京,我曾经遇到过心仪的女孩子,然而,因为自己的身无分文,使我对双方的进一步交往感到沮丧。久而久之,我对婚姻既向往又恐惧,我并非无欲无求的独身主义者,也不是坐怀不乱的圣贤之人,而是现实的困境造就了我对于婚姻的两难选择。
这种生存的压力以及由此引发的恐惧,以一种无名的方式渗透在日常生活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形成一种无法向外界倾诉的特殊精神状态。因此,当有人开始变得沉默,重新去专注自己的生存处境时,我对他们的选择感同身受。这种选择是痛苦的,但却无可奈何,因为我经历过这种被生存的压力边缘化,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活。
最后是对自己的无知和迟钝的恐惧。由于自身认知的局限性,导致我在每一件事情上都会畏首畏尾,犹疑不决,害怕自己所作的决定最终会产生无法收拾的局面,把自己弄得像一个滑稽的小丑,导致丢脸和被人讥笑,从而贻笑大方。这种恐惧是来自心理和精神上的内在折磨,它赤裸裸地显明在自己的内心,导致自己对身边的每个人都保持一段距离,造成不必要的隔阂,在每当需要下定决心的时候都会本能地往后退缩,我不知道这是否是那些心性敏感的作家的一个通病,但是,对于政治来说这却是一个禁忌。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我十分羡慕那些头脑冲动,却做事果断,有男子气的人,他们无所畏惧,勇往直前,即便是那些一望即知的坏事,他们也会大胆行动,无所顾忌,把后果丢给别人去承受,这恰恰是我最终和共产党人分道扬镳的原因。
由恐惧带来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它导致一个人在心理上的自卑,由自卑导致怯懦,由怯懦导致精神上的猥琐和行为的变形。作为上帝最优秀的作品,人的光芒便在这种自我贬损和萎靡不振中一步一步滑向堕落的深渊。所有和价值有关的思考都被搁置,唯一有意义的事情便是努力地活下去,活得比别人更长久。最终,我们适应了深渊底部的生活。
如同柏拉图的洞穴理论,我们已经习惯终日不见太阳的生活,并将它视作真实的世界,从来不知道抬起头来,面向洞口和洒布在岩壁上的阳光,只能沉积在历史的重负和日积月累沉淀下来的陈腐烂泥中苟且度日。即使脚下散发出来的恶臭熏得我们喘不过气来,但只要生活还能继续,也从不去想依靠自己的双手攀爬岩壁,爬出深渊,爬向地面,重见天日。
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我们自己的志得意满,不思进取;真正的无知,不是源自我们猛然发现了自己的无知,恰恰相反,它来自于我们自以为掌握了(或正在掌握)这个世界的全部奥秘,成为了无所不知的智者。世界的混乱,不是因为我们紧闭双眼,看不到任何东西,因为处于蒙昧状态,从而使得改变成为不可能,而是我们始终睁大眼睛,却看不到任何超出我们理解范围之外的东西。我们自我封闭,自我满足,在徘徊踌躇中裹足不前,等待天降神迹来拯救我们脱离出苦难。
作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对它的存在都有一份共同的责任,无论是它的堕落,还是它的美好。
2024年8月1日
文章来源: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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