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媒報導】「細個嗰陣,我想從政,諗過一夠歲數就參選,做(史上)最年輕嘅立法會議員。」最初以為戴嘉平是隨口說說,但他一臉認真。「我冇寫過『我的志願』作文,但老師有問過。」
可是像許多香港人一樣,戴嘉平的人生也自5年前徹底改變。2019年7月1日,阿平在金鐘被捕,兩年半後被起訴暴動罪。2020年5月,他再捲入刑毀喜茶案。之後幾年,他經歷了兩次審訊、刑毀罪脫後被律政司上訴、在大學上莊然後被DQ、再被停學一年⋯⋯連串風波過後,20歲的他在2024年10月被裁定暴動罪成,被判入教導所。
入獄前他接受了《獨媒》訪問,談自己的成長、掙扎和堅持。阿平形容,這幾年如活在枷鎖中,倒數失去自由的時間。但他的口頭禪是「活好當下」,審訊前後積極找實習工作、轉校、珍惜與親友相處的時光。他坦言對入獄、對未來有擔憂,但亦一再表明:「哪怕身陷囹圄,我也要令自己變得更好,善用這段時間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罪成後,阿平在獄中寫下陳情信,訴說自己走上街頭的原因,以及至今未改變從政的志願。他相信,從政不只有經營選舉一條路:「重點不在議席,而在於人⋯⋯繼續堅持為民發聲,關懷基層,維繫民心,推動公民社會發展,才是從政者應有的志向。」
可有覺得自己生不逢時?他想了想:「我係有諗過呢個問題⋯⋯但我覺得冇壞,每個時勢都要有人企出嚟。係,對比以往,呢個年代可能艱難啲,可以做嘅嘢少啲,但唔代表喺呢個年代企出嚟就唔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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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成長與政治啟蒙
戴嘉平說,自己生於小康之家。若要形容成長環境,他第一個說出口的詞彙,是「自由」。父母不太限制他的興趣,見他不喜歡玩樂器,就幫他報讀各種運動興趣班,足球、羽毛球、網球、跆拳道⋯⋯他們也從沒安排他去補習,或要求他讀甚麼書、認識甚麼人。
「可能對我哋有信心。」阿平自言不特別喜歡、擅長卻也不抗拒讀書,成績從小到大不俗,升讀到band 1中學後,也沒甚麼學業壓力。或許因為他的孖生哥哥,就讀的中學比他那間好,壓力都跑到哥哥身上了。至於未來,讀中學時的他沒想太多,倒是小學時有想當過立法會議員。
他的政治啟蒙來自父親,2014年雨傘運動爆發時,10歲的阿平還在讀小學。因為父親關心政治,阿平會看新聞,留意立法會發生什麼事,也記住了「我要真普選,不要831」、「催淚彈」、「警察打人」之類的關鍵詞。不過他身邊的同學似乎都不太知道當時發生的事,而阿平在校內也不會主動談及。
說是啟蒙,但其實父親告訴阿平的並不多,也從未帶他參與遊行示威。更多政治上的認知,都是阿平出於好奇心,自己去發掘的。例如,他會看網上的「立法會精華」,去認識那些會用掟蕉來「拉布」的議員,也會看Facebook上的討論,留意2016年的旺角騷亂和立法會選舉結果。他曾加入學生組織成為義工,不過很快就退出了。
若用政治光譜來劃分,阿平早在讀初中時,已經偏向本土派。但基於從前的本土派與傳統泛民之爭,他從未去過六四集會,也沒去過七一遊行。直至2019年。他記得,早在5、6月,校內氣氛已經與過往不同,身邊的同學會討論要否去6.9遊行——這是他整個學生年代,第一次聽到有人討論時事。
2019年7月1日:14歲,首次被捕
2019年7月1日來臨之前,阿平想過參加七一遊行,卻因為在當日早上被捕,最後還是去不成。當時年僅14歲的他,在被捕一刻只感到害怕,不知道之後要面對什麼,亦只有最基本的「被捕知識」——我冇嘢講。慶幸的是他尚未成年,必須要有成人陪同才可以錄口供。
在警署扣留期間,阿平和一同被捕的哥哥待在一起。有人陪伴在側,感覺比孤零零一個好,但當有警察從背後踢向他的椅子,罵他「死暴徒抵死」的時候,阿平還是有點想哭。不過他忍住了:「因為唔想輸俾佢哋。」
7月2日凌晨,示威者從立法會「撤退」後,阿平和哥哥也獲准保釋了。離開警署時,阿平有種終於獲放行的感覺。雖然只扣留了不足24小時,但因為看不到時鐘,他感覺等了好久。
當時阿平身邊的同學,大多數都不知道他被捕了。至於家人,在擔心他之餘,態度也改變了。從前阿平想外出時,家人只會叫他小心一點,「唔好企太前」;被捕之後,家人會叫他不要去遊行,「搏拉多一次咩?」
成立關注組與中學罷課
阿平最初也害怕,再去遊行或示威活動的話,有機會會被捕。可是待在家裡,他感覺只有罪疚感。慢慢地,他生起那種無論如何都想去的衝動,又或者是不知道從哪裡來的責任感?總之按他的說法,就是「戰勝了恐懼」,於是他又開始參與遊行。
同一時間,阿平也成為中學裡反修例關注組中活躍的成員之一,有份帶動校內罷課。他很清楚,罷課不為了跟學校對抗,所以一直努力協商:「最大嘅難題係,要點樣提供罷課環境?學校好自然地站在一個唔想學生罷課嘅立場,咁就要思考點樣代表學生去同學校傾,同時間又唔會太激烈⋯⋯一開始佢哋(校方)直頭話要有封信,有家長簽名(才能罷課),後來就變成可能打個電話都可以。最多人罷課嘅時候,直頭電話都唔洗打,你鍾意坐(低罷課)就坐。」
阿平形容,在他就讀的中學,當時氣氛算是自由的:「至少唔會因為有人唱歌、喊口號而懲罰學生。」不過反修例示威持續超過半年,令罷課面對著延續性的問題。慢慢地,多數同學變成每星期罷課一天,直至2019年11月左右,才慢慢無以為繼。
2020-2022:第二次被捕,脫罪同時被起訴暴動
隨著時間流逝、疫情出現,社會上的示威氣氛亦逐漸轉淡。但就在2020年5月13日,阿平捲入另一宗反修例示威案件。
那天是時任特首林鄭月娥的生日。有網民號召到沙田新城市廣場聚集,期間有人破壞內地連鎖飲品店「喜茶」分店。事後,7名少年被控刑事毀壞、拒捕、阻差辦公及煽惑他人刑事損壞罪,當中包括阿平與他的孖生哥哥。
相比第一次被捕,阿平說這一次的影響更大。由於律政司尚未就前者起訴他,他只需每個月到上環警署報到,直至「踢保」;但再一次被捕後,他直接由警署被帶上法庭,保釋條件比之前嚴苛,包括要守宵禁令、不准離境、每星期到警署報到,以及每隔一兩個月到法院提堂。
已經升上高中,即將面對公開試的阿平,開始思考自己的學業與前程:雖然選擇抗辯,他亦有「最壞打算」,即被判罪成的心理準備。但如果入獄,他要怎樣考公開試?學校又會如何處理他的學籍?幸好,阿平的中學告訴他,願意為他提供一切支援,也有相熟的老師會來在他上庭時前來旁聽。
結果,2022年2月,法院裁定阿平和他哥哥在喜茶刑毀案中罪名不成立,原因是警方證人難以辨別二人外貌上的分別。阿平坦言,結果是意料之外的,儘管這不代表他從此不再被官司困擾——在裁決前一周,他和哥哥被警方上門拘捕,就兩年半前的七一金鐘被捕衝突,他們正式被起訴暴動罪。
在準備坐監的路上,考入大學
阿平記得,在前往警署的路上,哥哥跟他說笑:「我哋好似唔係坐監,就係喺去坐監嘅路上。」
到達警署後,同案的被告告訴他,有警察感嘆說香港也不是太差,「你睇,經濟唔錯,(大家)都有飯食。」阿平忍不住「嘩」了出聲:「你啱啱先拉完人,準備告佢暴動,然後你同佢講『香港其實唔係咁差』,係咪心理有問題?」
而經歷完這一切後,阿平距離考公開試尚有約一個月。我問他,你哪來的心情溫習?他認真答說,本來已預計會在獄中考不好,想待出獄後重考一次,但既然脫罪,只能「極度努力」追回之前因社運而沒有讀書的時光。
最後,阿平形容公開試的成績是「不完美,可接受」。他本來想讀法律,覺得有法律知識的話,對自己的官司也許有幫助。不過,由於英文科成績比預期差,阿平最後入讀了浸會大學的社會科學院,並在入學第一年參選成為學生會外務副幹事長。
唯一的上莊機會,選擇入學生會
這也是阿平人生中另一連串風波的開始。「首先要多謝我一個跆拳道師兄。」正在浸大讀書的師兄一聽聞阿平將入讀浸大,立即告誡他:「唔好上(學生會莊),上咗冇人接莊。」
那是2022年8、9月,阿平形容為「已經沒有太多希望的環境」的一年。隨著《國安法》實施,大學學生會的自主性不再如昔。當時在八間資助大學中,四間院校表明拒絕承認學生會,六間院校收回學生會會室和民主牆等空間;僅兩間大學的學生會仍留在校園內,而浸大學生會是其中之一。
但多得師兄,阿平記住了「學生會」這三個字。於是玩o camp時,他再問組爸組媽,學生會現時是什麼環境?結果大家的形容是「危險」、「非常困難」⋯⋯沒有人支持他上莊。
開學之後,阿平去了一些招莊活動。但想來想去,他還是決定遵從自己的想法:「我上系會(莊)算,我都想做EVP(外務副幹事長),然後做EVP都係想入去學生會啫,咁不如直接(上)學生會(莊)算啦。」
有人善意的提醒,先上一年系會莊,累積了經驗再上學生會莊會好一點。可是阿平自知時日無多:「可能我只能上莊一年,就要面對呢宗(七一金鐘暴動)案件審判。甚至乎,我連學生會任期都未必做得完,所以變相我我只得一次上莊機會。」
「我知道自己如果唔選擇學生會,我會後悔。」阿平也知道,即使上了莊,可以做的都有限。不過,他仍然希望能做一些囚權方面的支援,特別是幫助一些曾經入獄、想要復課的同學。
2023-2024:總辭、停學與轉校
但上莊後短短兩星期,阿平和三名莊員就因被校方指控政綱內容「不符合社會的標準和價值觀」,被剝奪參與校政權利。阿平和莊員上訴不果,選擇總辭。
之後,網上流傳一段浸大高層與他們會面時的錄音,內容涉及威嚇學生,「你打我一拳,我一定踢返你一腳」。校方沒否認錄音內容,但就此事向阿平在內的4名學生展開紀律程序。最終,阿平被罰停學一年。
處分比阿平想像中重,也令他很難受。他用了一整日去消化,翌日再在社交媒體撰文:「學生從來冇『打佢一拳』,只係將佢自己嘅確切講過嘅說話公諸於世。如果咁嘅情況,大學真係感覺「被打一拳」嘅話,我只會話:『嗰拳並唔係學生揮出』。」
於是,阿平轉校了。面試的時候,另一間大學的教授問他為何想離開,阿平老實說,他在浸大讀得不開心。過去一段時間,他感覺自己像站在被針對的位置:「行出行入都要(被)望多兩眼,有一次直頭有保安跟住我去巴士站。」在這樣的環境下,他也不住擔心萬一自己暴動罪成,會被校方要求作「二次審訊」,甚至被踢出校。
停學不停課,為自己抗辯
停學的大半年間,阿平給了自己一個目標:像從前許多人會說「罷課不罷學」,他希望自己不會浪費停學的時光,能繼續增值自我和學習。於是,他先後到香港民意研究中心和婦女勞工協會實習,學習研究政策、進行調查、落區探訪工友等等。他形容,這段時間過得挺開心,也算充實。
除此之外,七一金鐘暴動案也開審了。開庭首日,他的家人、女友和朋友都有到場旁聽。在歷時約一個月的審訊中,阿平選擇了自辯。他在訪問時說,為自己抗辯正是他不認罪的原因——「如果我唔認同呢件事係暴動,亦唔認同自己有參與暴動,我唔應該為咗考慮到可能獲得一個更好嘅刑期,而選擇認罪。」
但開審之際,阿平再次迎來壞消息。在喜茶刑毀案中脫罪的他,被律政司上訴。阿平形容,一切如兩年前般,似曾相識且諷刺——「刑毁案就嚟完結,突然間殺出暴動案。到暴動案就咁開審,刑毁案又捲土重來。」
「唔知要到幾時,我先可以徹底擺脫官非。」阿平從不諱言,為自己的未來感到擔憂:「我想像唔到自己點樣大學畢業,我要用幾多時間先完成到學士學位,我會點樣度過之後幾年?唔係話你整一個私人信箱、收拾好所有物資,就可以想像得到。」
愛的代價
不過阿平常說,自己是「幸運的政治犯」。至少,他有許多親朋好友的陪伴,不需獨自面對種種考驗。在空餘時間,他不時相約朋友食「黃店」,也會去行山、看港隊足球賽,以及和不時關心自己的卿姐(民主黨前主席劉慧卿)聊天吃飯。
「唔好俾自己諗太多,盡量俾自己忙啲。」這是卿姐給他的建議。除了多謝親友,他亦想多謝一直努力活好當下的自己。他一直期盼,裁決的日子不要太快來臨——至少讓他以自由身度過自己和女朋友的20歲生日。
裁決當日,阿平表面看來是平靜的。他提早超過一小時到達法院,與親友、大學莊員等合照,以及接受記者訪問。法官宣布他和同案被告均罪成的一刻,他先點一下頭,再緩緩望向坐滿人的旁聽席,雙手按住兩邊嘴角,做出微笑的表情。
法官隨即宣布休庭15分鐘,讓律師向被告講解裁決結果。親友都不在場的期間,阿平似乎哭了。旁聽人士回到庭內時,他不斷用手擦拭雙眼。
再次見到阿平,是判刑前一周。他看來精神不俗,在被告欄內用力向親友揮手。他向法官呈上親筆撰寫的陳情信,信中稱他自小留意時事,皆因想了解香港更多;他關心政治,走上街頭,甚至干犯此案,都是出於對香港的愛。
於是想起,我曾經問過他對於未來最擔憂甚麼。阿平的答案並非圍繞自身,而是香港:「我怕香港會變成一個令我難以接受嘅地方⋯⋯可能我出來之後,都被迫要有啲嘢冇得講,唔知要等到幾時先可以再講咁多。」
但他始終沒有想過離開:「我相信宿命係可以打破,可能今次我哋等嘅時間要長啲,但都可以睇吓有冇辦法喺有限嘅空間做有限嘅事,盡量去守護呢個地方。就算要走都好,唔好忘記呢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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