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顾土,本名陈原。1982年大学历史系毕业分配到出版社,1985年起供职媒体,现已退休。专栏作家,文史学者。
原题
甲午战后,有识之士都在干什么?
和今天想的不一样
作者:顾土
今年是甲午战争爆发一百三十年。
我曾写过一篇有关中国人穿和服的文章(详见:《中国穿和服的名人都是谁?》),不料,从文后跟帖看,甲午战争当时对中国的深远影响,原来在很多人心目中已经模糊不清了。“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有人恐怕连谭嗣同的这一名句都忘得一干二净。
可以说,甲午战败、《马关条约》,起码对士大夫和爱国志士们来说,刺激极大,令他们愤慨万状,深感有亡国灭种的危险。
1895年李鸿章在日本签订《马关条约》
“蕞尔岛国,何足道哉!”是过去中国人对日本的普遍心态,不想,这个昔日一向以华为师的弹丸之地,如今却打败了“泱泱大国”,又是割地又是赔款,人们心理上的巨大波澜可想而知,而随之到来的日益凶猛的列强瓜分,更令人有锥心之痛。
割台后,台湾人民,“奔走相告,聚哭于市,夜以继日,哭声达于四野”,声称“誓不从倭”。在丘逢甲等人领导下,奋起反抗,建立了“台湾民主国”,推署理巡抚唐景崧为总统,并称“事平之后,再请命中朝”,仍归中国。
丘逢甲这个名字在台湾很响亮,既有这个名字命名的道路,还有这个名字命名的大学。“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就出自他的笔下。而唐景崧,其孙女唐筼嫁的则是我们熟知的大师陈寅恪。
留名青史的“公车上书”,便是上千举人,那时的知识分子,举行的一场大规模的请愿活动。
正是甲午战败,变法氛围才足以形成,维新诉求才日趋强劲,一时间,在朝在野,纷纷上书上折著文,各陈己见,学会、报馆、学堂纷纷兴办,终于酿成百日维新。
变法维新的思想,又孕育、激励、影响了几代改革家、革命者,一直到同盟会,再到中共早期的领袖们。
拒绝、抗争、图强,这样的举动,即使从今天的眼光看,也是战败受害者的起码反应,然而,甲午战败后出现的另一股巨大潮流与强烈倾向却是今人所无法理解,甚至难以想到的。
按照我们的想法,此时的日本是敌国,是侵略者,奇耻大辱的制造者,但那时的朝野人士却从此将日本看作是值得学习、模仿、看齐的国家,“以日为师”竟成共识。
向战胜者学习,探索日本为什么能强盛,几乎是那个时代的一种风气。伊藤博文,当时在中国的影响和经历,最能说明问题。
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名字是几十年前看朝鲜电影《安重根击毙伊藤博文》,当时很敬仰安重根,也知道伊藤博文死在了哈尔滨。后来在大学读书才知道,对中国而言,伊藤博文就是个战犯,侵略者,而对日本来说,他应该是杰出的爱国人士,为日本崛起立下丰功伟绩。
可这位甲午战争的头号战犯、罪魁祸首,在戊戌政变的前夕却来到中国,深受有识之士的敬重,还把变法的期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与各方重要人物相继见面恳谈,直至见了光绪帝。有人建议聘他任顾问,甚至有人还想请他留在中国,领导变法维新,认为只有他才足以将明治维新的那套带到中国来,让中国的维新同样成功。
与伊藤博文交往的中国人不少。他特别欣赏外交家、知日派黄遵宪,而黄遵宪在我们的心目中还是有名的爱国诗人,写了很多爱国名句,例如:“寸寸山河寸寸金,侉离分裂力谁任。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
中国向战胜国学习的浪潮,更体现在游学,也就是留学上。
张之洞《劝学篇》是名作,里面就赞誉留学:日本小国也,何兴之暴也。伊藤、山县、榎本、陆奥诸人,皆二十年前出洋之学生也,愤其国为西洋所胁,率其百余人分诣德法英诸国,或学政治工商,或学水陆兵法,学成而归,用为将相,政事一变,雄视东方。
早在甲午战争之前,中国人已经开始游学欧美,可甲午战后,大家却发现,原来赴日留学,收效可以更快且更显著。这些还是朝野共识。
去东洋优于去西洋,张之洞的议论最具代表性。他认为,去日本,路近省费用,语言文字又好学。他还以为,西学很繁琐,凡是西学不切要者,日本人都已经删繁就简并加以改进,再加上日本与中国风俗相近,仿效很快,所以可具事半功倍之效。如果有人想继续学习,不妨之后再去西洋。
游学,也就是留学,那个年代最大的障碍是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被誉为留学之父的容闳当年从上海黄浦起航,路上九十八天,才到达纽约。而去日本,从上海、天津或芝罘出发,到横滨、神户上岸,再乘火车到东京,不过六七天,路费也极其便宜。
在日本的生活费很低廉,有统计称,去日本留学的日常开销不到去西洋的一半。
同文、同种、同门,也是中国人当时的普遍见解。
梁启超曾列举了学习日文容易的五大理由:音少;音皆中之所有,无棘刺扞格之音;文法疏阔;名物象事,多与中土相同;汉文居十六七。对于没学过外文、有语言障碍的中国人而言,这是非常有诱惑力的。
【图略】梁启超流亡日本期间与儿女合影。1910年
同种指的是同属东亚黄种人。同门说的是两国都推崇孔子,所谓师出同门。
有人这样总结道:我于日本,古来之政治大体相同,宗教之并重儒佛相同,同州同种,往来最久,风土尤相同,故其国现行之教育与我国之性无岐趋,则行之无害而有功。
那时的有识之士人个个报国心切,多数人都想自己或送孩子早日学成,然后回国效力,一改祖国的落后面貌,而朝廷与诸多显宦要员也热心倡导,极力鼓励和奖励,日本又全面配合,积极提供,所以,赴日留学,上下内外形成合力,终于促成热潮。
几十年后,郭沫若关于中日文化的交流文章曾总结说,中国就是这样倾力向日本学习,更通过日本学习西洋的文化。他还说,近代中国的文化,是在多方面受日本的影响的。
【图略】鲁迅留日期间的和服照
近代中国最早一拨留日学生,大家都认为,应该从1896年开始,说从此师生易位,进入“以日为师”阶段。其实,准确地说,这第一拨是使馆的留日生,驻日使馆为了增补工作人员而在江苏等地专门选拔的,共有13人,18岁到32岁。这拨人学业十分辛苦,在日本的高等师范学校内还专门开了个特别班,学制三年,最终只有七人拿到毕业文凭,这七人也就是个高师附属中学三四年级水平,有三人后来又考入了专门学校,再往后,其中有位历史上很有名的唐宝锷终于考进了早稻田大学。
正式官派留日学生是在1898年,高潮则是二十世纪初,可谓蜂拥赴日。1901年是272人,1902年是614名,1903年达到1242名,1904年3月就有1202名,下半年增加到2406人。1905年到1906年在日人数最多,有人说已达八千,有人说一万,也有说一万三的,还有号称两万的。总之最多时应有上万人。据说那时如在上海、天津的港口相遇,都是一句话:往东京、往东京!
教育家黄遵三说当年为了去日本留学,从湖南赶到上海,又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挤上船。
【图略】吴玉章(右一)在日本与同学合影
那时的赴日留学生,老中青少幼,不但有官费,更有自费,还出现了女性。留学的学校分布在日本各地,有大学、中学,甚至小学。留学生的籍贯,也遍及中国各省,不仅有省派,还有县派。我十几岁时在家里读过吴玉章回忆辛亥革命的文章,里面说四川每县都派留学生,印象很深。早期赴日留学,湖南、湖北、浙江最多,后来又加上四川、江苏,可谓争先恐后。尤其浙江,多是自费生。
赴日学习,学什么的都有,只要祖国急需,就有人学。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里有位很有名的喻培伦,是四川内江人,当年带着弟弟喻培棣一起赴日,最初学的还是警察。
留日学生读文科的较多,因为多数人都认为中国最需要的是政治革新,所以重视法律与政治学科,此外,很多人自然科学基础非常薄弱,而日本相关学科和学校的门槛又较高。
最初去日本留学,多数人实际上还不是去读大学,而是读预科。
为了让留学生求时效以解决中国当务之急,留学日本分有速成、普通、高等、特约等多种。其中,学速成的最多,其次学普通,入高等的很少,升大学的更少。
当时正倡导师范教育,认为是“兴学入手之第一要义”,于是,各省派遣赴日学师范的特别多,还是速成。1904年,仅四川就有上百名学生赴日学习师范速成。“速设农工商实业学堂,最有益于邦本”,也是当时的主张,所以,除了警察类外,还有农工商医等各类速成教育也是留日的热门。
所谓普通和高等,以明治大学经纬学校为例,普通科两年毕业后可升入大学专科,高等则于一年毕业后升入本科。
由于留日学生学习速成和普通的太多,而且也不算深造,所以,中国各省后来不再派送这一类学生,日本各校也停止这类教育。停止后,虽然留日学生人数减少,但质量提高。
为了解决中国学生继续深造的问题,中方与日方还商定,从1908年起,日本第一高等学校、东京高师、东京商工、山口高商、千叶医专等,分别接受中国学生165人,这些就是特约生,经费由各省分担,直至大学为止。事实上,到1910年,这几家学校共收中国学生460多人。
【图略】女留学生秋瑾和服照
中国的女性那时还在缠足,绝大多数是文盲,在教育里根本没有地位。梁启超曾将女学作为衡量国家是否强盛的一种标准:女学最盛者,其国最强!因而,在赴日留学的浪潮中,女生成为一支受人瞩目的群体,共爱会便是1903年在东京成立的留日女生组织。最初的女性多是随父兄夫婿前往,例如何香凝就是追随廖仲恺赴东京,读的是女子师范。当然也有自己去的,如秋瑾,那是不顾家庭的反对,冲破各种束缚。
最值得一叙的是,爱国的有识之士,包括朝野,都想学习日本为何能胜利的军事原因,于是,赴日学习军事也成为一股潮流,对留学日本作出很大贡献的驻日公使杨枢特别称道日本陆军,认为日本陆军经营数十年,成效最著,中国应该多派人学习。
最初派往日本学习陆军的学生先进东京振武学校,修业期三年,毕业后升入士官学校。1907年,振武学校的中国学生总数已经达到330名,多数后来都进入士官学校。1905年,经中日反复磋商,日方才同意中国学生学习海军,最初以70名为限,中方便从学习商船的自费生中选了15名,又从沿海沿江各省选派55名。
【图略】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蒋介石
办刊物、编写书籍,是那时留日学生的一大特点,如《浙江潮》《洞庭波》《游学译编》《湖北学生界》《河南》《四川》《江苏》《民报》等,而编写的书籍有些更成为历史的亮点:陈天华的《猛回头》《警世钟》,邹容的《革命军》。这些书刊无不起到了启蒙、救亡、爱国、革命的宣传作用。
说那时的留日,不能不提译书,张之洞曾说:若学东洋文,译东洋书,则速而又速者也。由留日学生翻译过来的书籍,对中国的政治、军事、文化、经济、科学、教育、法律、外交等各领域所起到的培育、推动作用是无可估量的,其影响十分深远,尤其是大量词汇的引入,使日语后来成为现代汉语词汇中外来词的主要来源,甚至许多欧美语言的词汇都是通过日语转译的。
仅1902年到1904年,两年时间,中国翻译的外国书籍就有五百多种,译自日文的占百分之六十以上。有的是日本人写的,还有是日本人翻译、中国人再转译或转叙。最典型的就是社会主义思想,中国早期的社会主义思想来自日本。湖南志士赵必振翻译了幸德秋水的《二十世纪之怪物—帝国主义》福井准造的《近世社会主义》。《近世社会主义》1903年在中国出版,是近代中国第一部系统介绍社会主义学说的译著。而以后河上肇的著述对中共一代革命知识分子的影响,读过中共党史的人应该更熟悉。
新文化运动,可以说,与留日学生翻译、鼓吹、介绍、培育密不可分;话剧的传入也来自留日学生,春柳社这个名字,只要看过中国近代戏剧史的人都明白意味着什么;近代以来的新学制几乎照搬日本,和留日学生的传播有直接关系。
来自闭塞环境的留学生,面对已经维新的日本,真是样样都感觉新奇,什么都想学习、引入、仿效,他们还特别喜欢对比,然后感慨万千。有人说:昔日之师傅,不如今日之弟子。有人竟比喻道:日本学校之多,如我国之鸦片烟馆,其学生之众,如我国之染烟瘾者。
自甲午战败以后的留日浪潮,时起时伏,一直延续到全面抗战,其中,多次赴日的人并不少见。陈独秀曾先后五次赴日,所以党内后来有人污蔑他是日本间谍。
除了留学外,还有的是为避难躲到了日本,如康有为、梁启超,并吸引了一批追随者赴日;有的是为了革命以日本为基地,如孙中山;有的是为了在日本生活,还结婚生子;有的则是为了创作、研究。其中几项,郭沫若是兼而有之。可见,当时中国人赴日确实很容易。
即便在九一八事变之后,依然有很多人赴日,曹禺的名作《雷雨》,1935年4月在东京由留学生首演;1936年春成立的中华留日戏剧协会,就由中华同学新剧公演会、中华戏剧座谈会和中华国际戏剧协进会联合组成。郭沫若直至七七事变才回国参加抗战。
【图略】留学日本的“情僧”苏曼殊,有一半日本血统
中国人留日学习,究竟产生出哪种人呢?
一是革命者众多,政治名流更是举不胜举。同盟会就是在日本成立的,从1905年到1907年,同盟会员大多数是留日生。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里也有八位是留日生,喻培伦、林觉民、方声洞等人慷慨赴死的英雄精神,至今传颂。
在辛亥革命以及以后的中国历史中,留日学生长期是政治舞台的中坚力量。出席1911年12月南京召开的17省都督代表会议的人中,留日生占了多半;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内阁成员,留日生有一半;鼓吹复辟帝制的筹安会六君子,留日生有五个。北洋政府历届内阁里,留日生基本保持在三分之一以上的人数。而国民党也是如此,甚至更多。国民党一大,主席团五人都是留日的,选出的中央执行委员24人,留日背景的有17人。国民政府中留日的比例与此大致相同。中共也不例外。“南陈北李,相约建党”,两位都曾留日,一大代表就有四位留日,即便是中共八大,政治局里仍然还有四位。当然,在日军侵华时期的伪政权里,留日学生的比例也很高,虽说这些人最后沦为汉奸,但在早年,有的却是血气方刚,一腔的革命热忱。比如1903年留日的汪精卫,曾经还吟咏出“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呢!
二是文化巨匠、大师大家辈出,从鲁迅、郭沫若数起,也是数不胜数。
三是为清末到民国的中国军队培养了一大批军事将领。辛亥革命时,各省新军里的留日生纷纷相应,以后,各省的军队基本由留日生掌握,到全面抗战时,留日生在军队里几乎撑起了一片天。
纵观十九世纪末到全面抗战的四十年赴日大潮,学习、效仿、游历、交友、结义、生活、工作、救国、革命、反帝,甚至是反日,常常是并行不悖,交错推动。在当时的人们看来,理所当然,即使在中日恢复邦交正常化的前后,经历过抗战的人们都还在世时,也不会有多少人不解,所以得以形成新的留日浪潮和学习大潮。但在今人心目中,在战后出生的几代人成为社会主流之时,恐怕却难以理解,不能想象。要知道,十九世纪末是在战败之后,在签订割地赔款的屈辱条约之后,而1945年以来,中国是战胜国,是在日本无条件投降以后,是在一雪前耻之后。
这其中的变化和缘由,值得深思,更值得深入研究!
文章来源: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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