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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2 月 28 日,梁晃維在鏡頭簇擁下步入旺角警署提早報到,此後一直還押。1997 年出生的他,被起訴時僅 23 歲,是案中第二年輕的被告。
梁晃維在大學四年級時遇上反修例,不久當選區議員,他打着「本土抗爭派」的旗號急速冒起,再勝出港島立法會初選——年少得志,但從政之途因案煞停。
「睇返嗰個時空會覺得好似假咁樣。」
梁晃維在判刑前在收押所與記者聯繫,反思這幾年,他說被形勢推着走,在獄中質疑過自己有否「行得太前」。他說不能否定自己,但昔日理所當然的說話,現已說不出口。
控方引述梁晃維稱要建構「香港民族」,呼籲「寸土必爭」搏鬥,亦有份發起〈墨落無悔〉聲明。他承認串謀顛覆國家政權,同意全部案情,聽候發落。
「始終要坐監嗰個係我,到頭來嗰個選擇都係好個人」。
人前從容的梁晃維,因為刑期估算落差陷入過低潮。他說考慮了近一年才決定認罪,自嘲之餘,亦道出恐懼和對身邊人的愧疚,說縱然可能令人失望,但求問心無愧。
(編按:記者過去 3 年透過書信和探訪與梁晃維溝通,訪問在他同意下刊出。梁晃維在 47 人案中認罪,他同意案情指他有份發起〈墨落無悔〉聲明,要求其他初選參選人承諾否決財政預算案,以迫使政府落實五大訴求。法官指,涉案的謀劃一旦實行,會導致特首被逼使下台的憲制危機,必然嚴重阻礙政府履行職能。)
探訪室的另一端
盛夏之時,收押所的探訪室冷氣大開,透明膠板和鐵枝的另一端只有風扇勉強降溫,水氣因為溫差在膠板凝結,遮擋了視線。穿着深灰色囚衣的梁晃維笑了一笑,熟練地用 Tempo 紙巾擦乾,拿起話筒談了不一會兒,膠板又見模糊,他只好一再擦拭。
還押的第四個夏天,梁晃維早就習慣收押所的高溫,吹着風扇「心靜自然涼」,他笑言耐熱能力長進不少,「同林超英有得揮」。
瘦下來的下顎令梁晃維輪廓更顯清晰,剪糟了的短髮淩亂竪起,語速慢了下來,隔着話筒仍字字鏗鏘。
在收押所凝住的,還有時間。
每天清晨 6 時半起床,「放風」做完運動洗澡、吃早餐,然後等候每天 15 分鐘的探訪時間,吃過午餐後寫信、閱讀,轉眼已是黃昏,吃過晚飯後,聽聽電台便入睡,每日如是。梁晃維的 27 歲過得像退休般「佛系」,他甚至以「悠閒」來形容。
以往要緊貼時事,但現在外面發生大部分事情都與他無關,閱報只是看看外面有甚麼奇案、留意他一向關注的球壇、翻閱廣告挑選適合女友的禮物。他笑言「你以為一班政治犯喺度會日日講咩國家大事,其實講嘅嘢好鬼無聊,都係邊隊對邊隊(球隊),邊單風化案好搞笑咁」。
他說,還押前曾想過入獄或許是「休假」的好時機,但這個「假」放了 3 年多,該減的肥早就減了,要看的書總不會有看完的一天。
梁晃維不禁苦笑:「開始覺得放得太耐喇,有種幾時先放完、幾時先出嚟嘅感覺。」
他說在收押所炎熱的天氣、長時間獨處都不算難適應,「我比較習慣唔到嘅係喺度過嘅日子太無所事事,即係我喺度做嘅嘢並無意義,影響唔到外面嘅世界,幫助唔到任何人,亦令唔到我深愛嘅香港變得好一啲」。
生於九七
自言與香港的命運緊緊扣連的梁晃維,在求情信細數原因:
作為在主權移交那年出生的人,我們這一代常被戲稱為「被詛咒的孩子」。每當我們踏入人生新階段,香港就遭受疫症或大事衝擊—我們幼稚園畢業時是「沙士」,小學畢業時是「豬流感」,高中時是雨傘運動,離開大學步入社會時,就碰上反修例運動和世紀疫情。
(原文為英文,中文為記者翻譯。英、中全文見報道)
在梁晃維求情時到庭旁聽的中學老師說,他就讀初中時「性情好真」,高中時展現領導能力,亦在公開試取得佳績。
梁晃維的政治啟蒙始於雨傘運動,那一年他就讀高中。考入港大醫學生物系後,他當上學生會的外務秘書,原本打算在成為「社會賢達」後再從政,豈料在大四那年遇上反修例,改變了軌跡。
梁晃維說,從政是源於看到有需要做的事、需要說的話,而他願意去做。
短短一年間,他當選區議員,上任幾個月就籌備參與立法會初選,與鄒家成、張可森發起〈墨落無悔〉,接着《國安法》實施。他在港島排名第三出線,報名後被 DQ,選舉亦延期;回到區議員崗位幾個月,2021 年頭被捕、被起訴,然後在收押所辭職,街坊都未來得及告別。
「好多嘢都發生得太快。」
梁晃維以前說話、走路都特別急速,說話會吞掉幾隻字,現在才放慢了語速。他回顧當時,形容被形勢推着走,沒甚麼空間思考下一步。
他說,自己在「未 ready 好」做區議員時,便很快要考慮是否選立法會,再進一級,當時總覺「唔知可以做幾耐」,因為資格隨時會失去,甚至不知何時會被捕,漸漸變得急躁,「好多時都係交咗啲成績先算」。
他亦遺憾沒有好好連繫社區原有的組織,說一離開就好像被「連根拔起」,現在回頭看,覺得「如果可以準備得好啲,諗得清楚啲就好」。
「睇返嗰個時空會覺得好似假咁樣」,梁晃維翻看自己在還押前最後的公開發言,說當時理所當然的說話,今天已說不出口,又形容「好似發咗場夢」。
他曾在報章讀到評論,批評他自己在內的抗爭派「行得太前」,惹來打壓,連溫和的傳統民主派亦被一網打盡,令民主運動比打回原形更退一步。他坦言質疑過自己的選擇,思索過是否自己收斂一點,便可以挽回多一絲空間?
不過他說,假設能夠回到 5 年前告誡自己「唔好搞喇,要坐監㗎」,笑言當時的自己「一定會屌柒我戇鳩」。
說到這裏他收起了笑容,緩緩說:「因為對當時嘅自己嚟講,我就係會咁做……就算再嚟過,我覺得都係會咁樣發生,如果否定呢樣嘢,就好似否定咗自己咁多年嚟發生過嘅事」。
「政治不正確」
與梁晃維的聯繫之中,他數次提及「政治不正確」。
例如他說每天最期待早上「放風」(收押所的活動時間)踢毽,笑言「好似好唔政治正確」,但他說「放風」是一天中難得可以出外發泄、運動的時間,雨季時常「打波先嚟落雨」,只能望天打卦。
梁晃維眼中的「政治正確」,是像前支聯會副主席鄒幸彤或同案的何桂藍那樣,說兩人即使身陷囹圄,仍會盡力為眼中的不公義發聲。但他說現在的自己大多選擇沉默。
「如果要畀個原因的話,我會概括為恐懼,怕喺寄人籬下之時有咩麻煩,更怕麻煩到其他人。以自己兩年半(3 年半)前嘅氣焰,我可能會指住自己嚟笑」。
梁晃維眼中的另一種「政治不正確」,是選擇認罪。
他說被捕、還押前,曾經想像初選案會變成民主派與當局之間,爭辯初選正當性的平台,說即使不幸罪成,亦會是民主派公開陳情的機會。
不過在還押不久,梁晃維說已意識到發展不如預期,他覺得案件很快流於一般的法律程序。
最後有 16 人選擇抗辯,審訊歷時 118 天。梁晃維一開始有到庭旁聽,但很快發覺審訊不如想像中「精彩」,他說「情願返荔枝角度假」,在收押所做運動,讀讀《能幹貓今天也憂鬱》,在電台聽聽《你知道唔知道有人掛住你》。
他覺得,部分被告循撇清責任的角度抗辯脫離了他的期望,但稱「都理解嘅」。
那麼他如何看待自己的選擇呢?
控方引述梁晃維自稱為「本土抗爭派」,在 Facebook 發帖宣布參與初選時,提及「時代革命之中,香港人用盡一切方法去與中共極權搏鬥。無論在街頭、國際、議會或社區戰線,我們都寸土必爭」等,又指他聯同張可森、鄒家成,發起〈墨落無悔〉聲明,要求其他人承諾運用包括否決預算案的權利,迫使特首落實「五大訴求」。
梁晃維承認與他人串謀顛覆國家政權罪,同意控方全部案情。
「始終要坐監嗰個係我,到頭來嗰個選擇都係好個人」。他說在認罪與不認罪之間「彈出彈入」,至 2022 年頭才做決定,主要顧慮的還是對家人的影響,縱然可能令人失望,但求「問心無愧」。
「要對自己誠實啲,afterall 就係想快啲坐完出返去,而我都唔會呃自己話出返去搞其他嘢好過喺度坐呢啲 bullshit,總之做呢個決定最大嘅因素就係想早日重獲自由 and that’s it,唔需要做其他進一步嘅解讀」。
男朋友、兒子、哥哥
剝去政治人物的包袱,梁晃維回歸本來的身分。信中的他,一字一句剖白對家人、女友的愧疚,「我而家坐監某程度上係綁咗屋企人同女朋友上賊船,我未必咁叻可以做到一個畀到幸福佢哋嘅男朋友、仔、哥哥,但佢哋未必有心理準備我會坐監,咁我至少可以 present 先,而如今我被逼成為缺席的人,或多或少都帶咗唔少痛苦畀佢哋,一諗到呢點係有好大 guilt」。
他說以往的政治參與中只想到自己,沒有顧慮身邊的人。
梁晃維與女友在大學相識,交往後一同生活、養貓。被捕後,梁晃維一度不想連累她,希望她早日離港,但在還押前數天,她談起若他要監禁,她甘願在外面等候讓他有所依靠。梁晃維萌生求婚的念頭,但很快就得知很可能要還押,來不及實行。
一連 3 日的保釋聆訊,梁晃維透過律師提出,若有保釋「第一件事」希望向女友求婚,可惜事與願違。
3 年多以來,女友逢周末、假日必來探望,兩人亦保持書信聯繫,相處模式猶如「Long D」(長距離戀愛)。他打趣說坐監的「好處」是每次探訪只有 15 分鐘,吵架也不太會鬧得「冇彎轉」,往往回到監倉就能冷靜下來,「因此你話坐監係一個解決衝突嘅好地方都可以」。
但梁晃維始終沒正式求婚,他們也有共識不會在獄中成婚,「呢啲一生人一次嘅嘢,喺監獄入面進行真係有啲唔老黎。我已經唔係好比到佢應有嘅幸福佢,唔想佢將來記起人生中最重要嘅時刻時都諗起呢一度」。
在收押所緊貼香港樂壇的他,最近愛聽馮允謙的《會再見的》,「別害怕手放開 / 彼此約定緊記於腦海 / 一天再續沿途精彩 / 唯望你亦能看開」幾句歌詞,或許正正描繪了他這幾年的心情。
從容背後
2021 年 2 月 26 日,梁晃維乘著毛毛細雨,坐在他最愛的維港海旁回顧短短的從政生涯。自被捕後連月失眠,幾乎被眼袋蓋過的眼睛,流露出前路風雨飄搖的愁緒,說起兩天後很可能會被起訴、還押,他不住輕嘆。
事隔一年半在探訪室再次見到梁晃維,那時他已決定認罪,只需靜候判刑,他也一早適應早睡早起的健康人生,減去了肚腩、消掉了眼袋,甚至顯得比還押前更開朗健談。
不過這一面,只佔了他一天中短短的 15 分鐘。表面上的「悠閒」,其實是單獨囚禁後社交活動稀少,語速減慢,甚至他自覺語言能力退化、效率下降的結果。
梁晃維在信中坦承,他在人前嘗試刻意顯得輕鬆、開朗一些,「對每個肯花大半日排隊嚟探我嘅人,我唔希望佢哋因為見到我喊苦喊忽而有負擔,本身要喺監獄呢個環境見已經夠晒沉重了」。
許多的恐懼、焦慮,他選擇在背後承擔。
決定認罪時,梁晃維預計自己面對 7 年左右的監禁,連同認罪 3 分 1 減刑「實坐」約 5 年。但「呂世瑜案」判決、廿三條立法令他一再失算,認罪扣減未必足,獄中行為良好減刑未必有,預計的刑期由 5 年增加至 8 至 9 年。
他說若幸運判得更輕「就當 bonus」,最壞的打算是被視為組織者,「一個唔小心推晒上『首要份子』」,面對 10 年以上的監禁,「呢啲我當然唔會同阿媽講……咁樣講會嚇死佢」。
他說,雖然 10 年監禁相比起歷史上許多政治犯都來得不長,但直言「可能我覺悟真係唔夠,我會感到頗絕望,因為而家已經覺得時間過得好耐,如果連一半都未坐夠咁點搞呀」。
由「2 字頭」一晃眼到了「2 字尾」,出獄時很可能年過 30。這位人前從容、輕鬆開朗的青年,在信中直書自己的恐懼。
「好似有啲『政治』不正確,或者作為一個政治人物實在有點不像話,但我覺得冇乜好隱瞞,如果同你講我完全無所畏懼肯定係呃 9 你」。
他說,同齡的朋友開始事業有成,父母在他這年紀都早已成家立室,自己卻在獄中虛度美好年華,「好似喺度唔知做乜咁」、「好似將人生最有活力,最有可能性嘅時間射咗落鹹水海」,日後重新起步,都必然比同齡人落後一截。
沉寂了 3 年半,自言變得犬孺的梁晃維,再次要在公眾面前陳情,手寫的求情信經歷一個多月的刪改,產出他眼中的「very clean version」。他笑說希望這次是最後一次受公眾注目,「之後我就收收皮先」。
他形容信中都是他真誠要說的話,「都講咗要講嘅嘢,雖然知道未必係好有幫助嘅求情」。
我覺得自己無法輕易切斷與香港的聯繫,也無法忍受只做個旁觀者......自 2019 年以來,香港面對複雜和困難的局面,許多人對這個城市的未來感到迷茫。然而,我從未喪失對香港和香港人的信心......只要我還活著,締造更美好的香港就會是我的終生抱負。
苦中作樂
一天下來大部份時間獨處,音樂成為了梁晃維的重要伙伴,親友 3 年來送入過千首歌詞,部分更附以 MV 截圖。他的歌單不乏節奏輕快的歌曲,狹小的囚室無阻思緒乘着旋律飄出高牆,聽着《不眠遊戲》回憶深夜在港島街道漫步;合上眼睛也可想像飛到《東京一轉》,「再等多等,行到就到」。
他每年精選「我最喜愛的 10 首香港流行曲」,在社交專頁發文推介,這兩年來的「至尊歌曲」,離不開一個「浮」字,呼應着這幾年來,他伴隨着香港載浮載沉的命運。
前年他最喜愛《到時見》的一句歌詞「記錄相愛於浮城」,他說喜歡歌中暗藏的破落、頹廢感,末日到來也要苦中作樂,「即使時勢唔容易,唔代表我哋要放棄幸福嘅權利,廢墟都可以化做城堡」。
去年他的最喜愛歌曲是《浮床》,比起《到時見》起起伏伏的 R&B 曲風,《浮床》厚實的低音鼓聲多了一份篤定。帖文中他感激處於「風高浪急嘅時代」,仍有親友成為承載他的浮床,「無論要再在外漂泊多久,都定有靠岸之處」。
聽着黃妍的文學系列,梁晃維翻看歌曲取材的小說《1Q84》,他在女主角青豆墮入異世界的掙扎之中找到共鳴,「當熟悉嘅一切都變得陌生,嗰種感覺的確會令人窒息」;細看小說《7 月 24 日大道》,他在信中自嘲「當你越接近 30 歲,而人生依然係 a mess 嘅話,係幾啱睇的」。
他亦在朋友身上看到微小的盼望,說回想自己在學時,有位將近 30 歲的同學立志從醫、移民的朋友都要在異地重新開始,想起他們都要面對人生的各種難關,讓他多了一份勇氣。
話筒裏的梁晃維,語調又再變得輕鬆,他說起自己的「老顏」:「唔知呢個可靠樣有冇得用嚟賺錢?」
過去問到他會否像同案被告一樣,在獄中讀書、學外語,或未來有甚麼打算,梁晃維一直沒有正面回答。判刑前,他說希望獲分配水電或木工,可以學門手藝,或者做訂裝圖書,有更多機會閱讀。
貫徹這幾年且行且走的作風,他在信中這樣描述:「無論個結果係點,我可以肯定答你嘅就係我唔會死,至於之後嘅事就見步行步啦,我信實有路可走。」
(2024 年 11 月 19 日,法官宣判各人刑期,以判囚 8 年為梁晃維的量刑起點,扣除認罪減刑,判他監禁 4 年 11 個月,刑期遠比他預期低。扣除還押日子後,他預計可在 2026 年頭獲釋,刑滿時將未滿 29 歲。)
法庭判刑報道:
47人案|港首宗顛覆案判刑 戴耀廷囚10年 官裁4人屬首要分子、三級罰則不完全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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