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2-30

反修例運動五年了,你最近還好嗎?那年之後,公民社會巨變,國安法與 23 條通過,社運寂靜。2024年,《集誌社》採訪在文化界、舞台劇界、社運界和社工界,經歷變幻的香港人。這五年,他們可好?
目錄
(1) 何韻詩.歌手|簡約快樂
(2) 黃浩銘.社運人士|苦樂參半
(3) 唐浩翔.舞台劇演員|尋覓空間
(4) 陳虹秀.社工|堅定無悔
何韻詩.歌手|簡約快樂

五月十日,何韻詩 47 歲生日,她在房間裡,辦了場「自閉」演唱會。第七次線上表演,只有兩個人、兩支結他,是最簡單、純粹的一次。完騷後,她不由自主大哭一場,一些過去、傷痛與執著,也隨眼淚流走。
對她來說,過去五年是場「集體車禍」、劫後餘生。2019 年,她參與反修例運動,後來歷取消場地風波、涉國安案被捕,熱愛舞台的她,自此無法舉辦實體表演。皆始料不及,曾陷迷惘打機度日。
「有得有失,其實環境給你限制,同時也簡化了你,令你不用想一些不必要的事。」她花了一年站起來,認識這把枷鎖,闢出新路,放下執著、拋開期望,學會照顧內心,悟到簡單如看齣好戲,亦足以快樂。她無悔做自己,覺得今天的自己,是快樂的。
闊別實體舞台六年
那夜,何韻詩赤腿坐上沙發,拿起結他,向現場數十親友歌迷,以及線上觀眾獻唱。演唱會沒大排場與大舞台,只有她與音樂人 Mike Orange 。簡單場面,談笑之間,像知己圍爐 Jam 歌。
何韻詩自小喜愛表演,視梅艷芳為偶像,總想站在台上,成為觀眾焦點。從歌唱比賽入行 28 年,她都離不開舞台。不過,她對上一次在港實體演出,已是 2018 年。
2019 年,她參與反修例運動,成 「612 人道支援基金」信託人,曾到聯合國人權理事會發言。 2021 年 9 月,她原定於藝術中心壽臣劇院舉行演唱會,表演前八日,中心以「有可能危害公眾秩序及安全」為由,取消場地預訂,她改為網上直播。同年底因《立場》案被捕、翌年再因「612 案」被國安警拘捕,沒收了護照,無法出境演出。
今次是她第七次用網上直播表演,她嘗試拋開對形式、完美的執著,看淡觀眾的期望,在狹小自閉的空間,唱喜歡的歌。房裡有幾隻小動物玩偶擺設,包括伴著何韻詩綵排的狐獴 「Quintessence」,象徵簡單、純粹。
結果越追求簡單,越是複雜,整晚對失誤耿耿於懷。翌日起床,演唱會「後勁」湧至,突如「detox」般不由自主大哭。這一哭,像疏理了一些陳舊往事與創傷,這些年的執著,像在心底奔騰,然後隨淚水流走。她相信,這場表演,是自己走向人生下一階段的最後一步。

十年時間 Control freak煉出「簡單」
演唱會後兩周,消化了情緒,這年目標,是做好音樂、做好唱片。何韻詩中午回到工作室,穿普通圓領衛衣,沒掩蓋臉上淡淡雀斑。她捲起衣袖,脫掉鞋子,盤腿坐在沙發。
何韻詩向來是「control freak」(控制狂),想要掌握生活,連演唱會每個小細節,都要牢牢控制。今天的何韻詩,執著似已褪色,更是隨心,她會著記者「慢慢,唔使急」。打扮樸素的她,談天說地時,常認真沉思,一路抓弄短髮,弄得散亂,像要伸手到腦袋找東西,把內心的想法挖出來。
工作室的窗反光得有點灰朦,看到一座綠油油的山林,山上有兩隻小鳥自由飛翔。她靜靜的站到窗邊,給記者隨意拍照,玻璃反射著她的臉,這樣的她,感覺很簡單、近人。
她說,哭過了,就要真正放開,像踏進隨意門,到簡單的世界。簡單、simplicity ,是她最近常提到的字。
「好多時我們的失望和恐懼,也源自捉得太緊,不想失去。」
──────何韻詩
過往所謂「執著」,或都是外在生成,例如是緊張世界和社會,介意他人的感受與期望。現在的她,想先照顧自己。這簡單得來不易,是經歷失去與迷茫,花十年修煉,淋過冷水、等得漫長。

雨傘運動改變生命 十年三被捕
十年前,雨傘運動爆發,港人爭取普選,對她來說屬大是大非。性格倔強的何韻詩,未因事業埋藏自我,支持運動,唱過《撐起雨傘》,佔領清場日被帶上警車。
「2014 年是其中一個幾重要的 moment,那是我第一次飾演自己,在香港這個地方。當然有些犧牲,同時亦拿到一些東西。」
翌年她轉成獨立歌手,離開令自己成名的《勞斯.萊斯》,與香港人登上一輛民主列車。2016 年紅館演唱會,她失去大品牌贊助,逼自己走出新路,招來逾 200 間中小企支持。傘後低潮,她譜寫鼓勵港人的《極夜後》--「光暗佈滿征途 絕處可尋答案」。

無法掌控人生 迷失打機渡日
近五年,這輛列車急速推進。 2019 年反修例運動爆發,何韻詩參與其中,成為支援示威者的「612 人道支援基金」信託人,到社運沉寂,經歷撤場風波、兩度被捕。
做了 20 多年歌手,不斷做歌、演出、宣傳,卻隨大環境變化,無法演出,被拉出舒適圈。「Control freak」頓覺命運不能自主,陷迷失徬惶,瘋狂打機麻醉。
「當你現實生活控制唔到的時候,去到一個控制到所有嘢嘅空間。你話逃避又得……係囉,一個 escape。」
她那理性沉實的「金牛座」特質,為自己築起一面牆,跟別人說自己很好,然後躲起來。其實心底不好受,社會帶來的衝擊,或清晨有人按門鐘的夢魘,都是困擾。
生活改變 早睡早起、吃好點、多喝水
起起跌跌,社運冷卻後,她的世界混沌;到想重新出發,2021 年底,曾任《立場新聞》董事的何韻詩被國安警拘捕,2022 年再因「612」案被捕。這次頹喪了一年,荒廢事業與人生,世界一直沒變好,內心響起警報,「咁落去都唔係辦法……」她看到自己,覺得「廢」到受不了,要站起來的想法,像火山爆發湧出來。「好似兩個極端,衝夠要唞唞,或者唞夠要衝,係有個 sensor 。」
無法改變大環境,就改變自己,從生活規律起。不能食老本開騷,過得清閒,她學習早睡早起、吃好點、多喝水;恆常「郁動」,行山、散步跑步,照顧好身體。
「由 lowest denominator、最 minimal 可以做乜開始諗。飲多啲水,慢慢令自己振作返起來。」
她會聽著內心去活,想做就做。有朝八點幾起床,她突然想看電影,便即興去看早場《九龍城寨》。說起這套戲,她如開籠雀:「我真係覺得好好睇!」驚嘆演員演得真誠,對導演讚不絕口,「我覺得件事好純粹,就覺得好開心,睇到一齣咁好嘅戲」。

快樂很簡單 比以前安樂
以前追名逐利,怕自己不夠紅,要思考到哪裡發展,生活瀰漫壓力與不安,其實同是枷鎖。如今像被河岸限制軌道的河流,倒是流得安樂自在,晨早一齣好戲,就開心整天,這是當「藝人」沒遇過的。她明白到快樂很簡單,「最細嘅嘢入面,搵到最滿嘅開心。」這五年的限制,是「有得有失」。
「環境給你限制,同時是簡化了你,令你不用想一些不必要的事,反而去想好根本的事,更簡單了。」
過往她總希望用音樂傳遞信息,多於表達自己。像是寫傘後港人在日常中堅持信念的《是有種人》、《親愛的黑色》寄予港人在暗淡中繼續相信、鼓勵傘後低潮港人的《極夜後》,她總考慮聽眾需要甚麼。當年譜寫戀愛超越生死與性別的《勞斯.萊斯》和《化蝶》,她還會氣別人聽不懂意思,並一直瞄著紅館、Star hall 等大舞台。

“all the world’s a stage as you like it“
靜下來時,她反思自己,歌手、音樂為何物?她去上音樂創作班、學結他,做回學生,感受如初生之犢接觸世界的快樂。
她退下主流娛樂圈,走進另一個「自閉」空間,在網上平台 “goomomoon”,與「菇粉」分享音樂與生活。成為月費會員,就可以看她的動態、直播;她也找了一個工作室,規律的做音樂。
「五年前,會有好多唔衰得的心態,做唔到呢樣、做唔到嗰樣,我就一定要做到畀你睇,某種要爭氣的狀態。依家係冇,反而好純粹諗,我點樣最發揮到自己。」譬如演唱會沒有大舞台,就拿起結他,觀眾數十,簡單便夠,「all the world’s a stage as you like it」。
「你如何跨越形式做那件事,這才是最重要。」

不再憑歌寄意傳達信息 為歌曲留白
去年九月,她發布新歌《威廉》,是她轉營後第一首自創作品。雖然《極夜後》同樣自己包辦曲詞,但《極》是傳信息給低谷中的港人,今次則是內心獨白,更為私密、柔軟。「以前會太熱心,想帶啲嘢畀大家,尤其這時勢,好容易落入要有點使命。但經歷好多小掙扎、迷茫時,去到近年,學習了放鬆。」
《威廉》源於她翻出一張舊照,想到少年往事,憑一刻感覺,寫了些文字,取部分段落,再拿結他哼唱,例如「你若有日想冬眠,要在快樂消失前」。她說,第一次以歌曲,赤裸地表達自己昔日的傷口。但她沒說過歌曲背後的故事,希望聽者「各取所需」,尋找共鳴。
記者問過不同聽眾,有人形容,《威廉》像唱給自己的撫慰之歌,有點念舊、釋懷,喃喃自語的私密感,令人想起內地民謠歌手宋冬野,「可能都是往內挖,然後把痛苦淬煉成溫柔的感覺」。有人感覺這歌像「回憶中的 19 年」,更唏噓了,像時代的傷口。有人說,像是回望年輕時,有遺憾,坦然道出傷痛,但最後跟威廉講安好了;也像提醒昔日的自己,要及時行樂、珍惜當下。不約而同,他們都覺得這首歌很真摯。
何韻詩說,這是留白有趣之處,故意去說自己的想法,反而是 self indulgent 。她音樂上最大的變化,是更貼近內心、超越歌詞本身,「如果當我有一日唱小丸子都好感動,就真係掂咗,以呢個為目標。」她笑道。

無悔「集體撞車」 劫後餘生之成長
得此轉變,是否像遇上災禍,在生死邊緣醒覺?何韻詩一臉認真、點著頭說:「其實都類似,我覺得𠵱家係集體撞咗個好甘嘅車!」經歷創傷,倖存者可能從此恐懼、無法站起來;也有人因而成長。她是後者,「走到一半,流落到荒山野嶺,大家要搵路,那條路去邊呢?人人都唔同。」
經歷苦難,有後悔做自己嗎?「冇,點會後悔呢?」唯獨這句,她不用沉思便說出來。這一撞,破了她內心的牆,坦言這五年、十年並非苦難,慶幸當初選擇做自己,因而成長。
「每一刻的決定都是自己做的,那便要承擔後面發生的事,帶到你去邊你唔知,所以唔會後悔。」

曾傷心朋友疏遠 學會體諒
她還是會想念舊時的一些人、簡單的關係。曾經要好的朋友,因各種恐懼不敢找她,教她最傷心,「點解你咁都驚?」「好可惜,點解世界會變成這樣呢?」現在,她學會體諒,會因擔心影響別人,主動疏遠。
近年她習慣埋藏自己,曾分享過,去年三日戶外音樂節 Clockenflap,是她的突破。第一天,充滿戰兢與不自在,看見前同行,總想找地方避走,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地方;第二天開始慢慢放鬆,第三天開始有種 positively naive ,覺得世界還是友善,「可能這幾年真的把自己收藏得太好,忘了其實還有很多想念自己的人」
最近,她跟一位多年沒見的舊朋友「reconnect」,大家離開了從前的圈子,長大了。她才有感,不同人會在路上分岔,有人或不會再見,有人會在某個路口重遇。「keep 住自己,唔好死。一日仲企得到喺度,其實好多嘢都可以發生。」
今天的自己是快樂的
列車走到現在,猶如停滯,有甚麼想跟同行的香港人說?她左手戴著一條檀木手串,是替梅艷芳做法事的師傅所贈,她摸著這條手串,想了 40 秒,淡然吐出,現在是認識自己的時機,在籠底挖出痛苦與恐懼,要正眼面對傷痛,雖艱辛,但並不可怕。她著香港人先照顧內心,分配時間給自己。
「唞或停下,好像有罪惡感。我覺得要學習,當你發現自己快要 burn out 或崩潰的邊緣,給自己停下來,完完全全去廢下。在廢的過程,不要想如何盡快 pick up 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一些無傷大雅的所謂 indulgence,給自己唔諗嘢、唔諗將來的狀態,是需要的。」
五年前,她沒想過世界會變得如此極端,也沒想過自己有此巨變。但她覺得,今天的自己是快樂的。「五年後嘅自己,一定覺得今日講嘅嘢好低能,哈哈!我希望係咁,咁先代表自己有進化。所以同五年後嘅自己講,多多包涵。」
集誌社檔案|接連有音樂會場地受影響
6 月 30 日,何韻詩在上環見山書店舉辦網上現場直播音樂會,期間大批警員到場,指接獲噪音投訴。何當時說,現在環境有很多恐懼和擔憂,而聚在一起,便能彈走負面氣氛,祝願眾人安好。今年接連有音樂表演場地被取消,樂隊 Kolor 原定於 12 月 20 日於灣仔會展舉行的演唱會,在演出前兩周,宣布「因不可抗力的因素需要延期」,要另覓場地舉行。歌手藍奕邦原定明年一月在西九文化區舉行三場音樂會,但今年 11 月,主辦單位稱接獲西九文化區通知,要取消場地預訂。
黃浩銘.社運人士|苦樂參半

每逢周三晚上,社會民主連線前主席黃浩銘,都會上網絡頻道「香港花生」,開咪月旦時事;隨社民連繼續示威、請願,嘗試在「新香港」表達政見。最近一次,他因為 47 人案裁決而到法院外示威,被指涉「在公眾地方作出擾亂秩序的行為」被捕。
三年前,第四度因社運入獄的黃浩銘,選擇在有限空間「盡做」 ,過好自己的日子。他自問過得努力,也盡力「好好生活」,目前苦樂參半。
「 我快樂是因為我仍有自由做我想做的事,以及有自由與家人一起;我不快樂是,當我有這一半快樂時,認識很多朋友,他們都不能享受我這種快樂。」
──────黃浩銘
對阿銘來說,社運像是坐上一列過山車,有起有跌,過去五年「跌得幾傷」,現時仍在低谷,不知何時才可爬升。但黃浩銘仍有盼望,「只要一步一步行落去,由山腳上返山腰,山腰又可以到山頂,但我哋要啲時間,要耐性、要努力。」
「醉了時說話或可以放啲」
「大紀錄時代,還看本土台⋯⋯」每逢周三晚上,社會民主連線前主席黃浩銘,都會上網絡頻道「香港花生」節目,開咪談時事。工作室是個細小又密閉的空間,由門口行盡頭,只得五步距離;打橫行,行兩步就是上載直播片的電腦位。長桌上並排坐了三人,社民連外務副主席周嘉發、社民連成員陶君行及黃浩銘,放的只有兩支咪,嘉賓背後就是一塊綠幕。一個「豆膶咁細」的工作室,就是黃浩銘表達想法的地方。
他的位置,橫放了一部 Ipad、一部手機,還有紙筆,是全場準備最充足的人;兩小時的節目,枱頭也放了 2 瓶酒精含量達 16.5 度的真露酒。他曾說,醉了時說話,或可「放啲」。
黃浩銘開咪這天,前一日是港府首度引 23 條,拘捕鄒幸彤等六人;再後一天,是 47 人案判決。要談鄒幸彤、47 人案,他臉帶苦澀,但想繼續說下去。 他開咪談到,如果政府真的如此害怕六四,應要將六四列為禁語,應要像「願榮光」一曲般,發出禁制令;談到煽動意圖,他越說越激動:「煽動意圖不應這樣闊」 ;說到梁國雄「長毛」,他最激動,因為再計及「長毛」身上的其他案件,「計埋他就是最後那批(出獄)」。
黃浩銘大學畢業後,就成為「長毛」的議員助理,助「長毛」處理動議及發言內容。對於「長毛」的託付,阿銘總義不容辭。「長毛」入獄後,託他「睇住寶瑩」,他自問盡心盡力。

47人案裁決 庭外請願被捕
開咪前,他說明早要為 47 人案請願,「因為『長毛』呀嘛」,不知訪問可否繼續做下去,因他擔心,可能因請願而被捕;開完咪,他再語帶憂心:「唉唔知會唔會行出門口就被捕」,然後語峰一轉,聲稱:「都係講笑!」
做完節目後約 11 小時,黃浩銘現身西九龍裁判法院外,欲在 47 人案公佈裁決前,一早就在法院外請願。連同他在內,社民連有五名成員。不過,黃浩銘沒在請願時高叫口號、在警方拉橙帶時,也是默不作聲地走入去,旁人以為他「唔關事」。甚至警方將社民連成員帶到記者沒法採訪的法院範圍,也「當佢冇到」,把他擠出人群外。
其實,相比起陳寶瑩、曾健成「阿牛」等其他社民連成員,黃浩銘近年已較少在街站現身。這次請願,他沒叫任何口號,其實他也不想被捕,再令家人擔心,但也想與黨友齊上齊落,所以也沉默地尾隨黨友。他最終同被警方以涉嫌「在公眾地方作出擾亂秩序的行為」拘捕。

臭格隔厚牆 大聲才可溝通
五人被送到長沙灣警署,關在同一排被厚牆阻檔的臭格,要很大聲說話才可溝通,他都沒與黨友說上話。在那個不知時間的地方,他不禁想像,或會被警方以更嚴厲的法例起訴。
這是《維護國家安全條例》通過後,黃浩銘首次被捕,他在想像,如果被警方以 23 條起訴,可能不獲保釋、可能見不到太太、若任何一條條文判他罪成,又要坐好幾年監了⋯⋯他事後也自我檢討,當日是否不應該全部人去請願?因他們被捕後,沒有社民連的人見到「長毛」一面。
黃浩銘說,陳寶瑩也因此而內疚,大家不禁想像,當日「長毛」的心情為何?會否因為見不到他們而很灰心?想著想著,黃浩銘也越想越內疚。
這 48 小時,就是黃浩銘作為一個「資深社運人」 ,經歷各種掙扎的一幕。

「不要令我遠離,不要只是風花雪月」
36 歲的黃浩銘,參與社會運動有 16 年。2017 年起,黃浩銘已四度因社運入獄。最近一次, 他因反修例運動中的九龍遊行,被指「組織未經批准集結」,被判囚 14 個月, 2022 年中獲釋。他出獄後,繼續在社民連寫社策議題、參與請願行動,上網台評時政。就算最近他們因 47 人案判決請願而被捕,社民連還是就判決發了聲明。
在網台發表對時評的看法,在坊間眼中,他算敢言。黃浩銘側側頭:「我也不知可否叫做敢言?」黃浩銘解釋,在網台的工作,對他來說是一份可以幫補收入,也可讓他持續對公共事務有認識、有評論、有參與的一個平台,令他要持續看不同的新聞,「 不要令我遠離,不要只是風花雪月。」
做任何事情都很認真的黃浩銘,給了自己一個任務:「盡力去表達」。為何還有這麼多話想說呢?多名現時仍在獄中的民主派人士,都是黃浩銘好友,每當想起他們的情況,或見到現的新聞,都會令他心傷。例如,鄒幸彤母親、舅舅,近日因「小彤群抽會」案被捕,他每每提起,都搖頭:「點解連人哋阿媽都要拉?」

在獄中的還有其黨友岑子杰及「長毛」,他也坦言,如果民主派初選,是他為社民連出選,現在他也會在獄中了。出名有義氣的黃浩銘,總放不下這些朋友,他某程度上認為是責任,也是他最大的羈伴。
「這麼多人在監獄⋯⋯無理由完全棄甲曳兵,脫離公共領域,做一個遠離政治的王菀之,即『政治與我無關』,唔係咁吓嘛。」
黃浩銘認為,政治是眾人之事,每人都會有意見。不過,現時的表達像石沉大海,在公民社會泛不起漣漪,遺憾力量微細。但黃浩銘語氣一轉,評那份 47 人案的聲明:「起碼有態度與立場。」
社民連及網台的生活,令黃浩銘感覺仍生存在公共領域中,沒抽離於公共領域,他的聲線扯高了點:「我可以好抽離的吧,『喂iPhone 就快出了, 你知道嗎?上緊哪套戲?一起去看吧。』現時很多人只講這些, 但我不是;我仍在關心香港、國際、中國政治局勢,尤其中國,因這些正在影響我們。」

模糊紅線 被逼踩鋼線
黃浩銘加入社民連後,選過兩次區議員、一次立法會議員,全都敗選。他領著記者,去沙田一間粉麵餐廳午膳。那是他首次參加區選而結緣的餐廳。
他一進餐廳,老闆、伙記便問他最近如何,「保重呀!」給了他一個擁抱。老闆送了一碗淨牛丸、一碗「冰鎮提子」,不時又問他「夠唔夠食呀」、「要不要菜」。老闆前來問候,也再語重深長對黃浩銘說,要小心。
黃浩銘認同老闆的話。他仍會發聲,但步步為營:「好話唔好聽,呢啲叫馬戲團行鋼線,隨時一跌落嚟就仆街。」
黃浩銘說,不只有他,是每個正在參與公共領域的香港人,都被逼踩鋼線。
「問題因為不知道條紅線在哪;你今日話紅燈唔畀過,第日黃燈又唔畀過,第日綠燈著了公仔,打斜行都要罰錢,係無所適從,朝令夕改。」
「形勢比人強,唔好夾硬嚟」
他坦言,自己的想法比較保守,「或說是老餅,我是務實的:『形勢比人強,唔好夾硬嚟』。」入獄多次的黃浩銘說,不怕在監獄的生活,因他已在監獄生活過,他認為自己能夠適應,但如果是長期監禁,要成十年,任誰都會怕。

他慶幸,自己仍是自由身,可與家人一起,仍做到想做到事,但現時的他只得「一半快樂」。
「 我快樂是因為我仍有自由做我想做的事,以及有自由與家人一起;我不快樂是,當我有這一半快樂時,認識很多朋友,他們都不能享受我這種快樂。」
回顧過去五年,有沒有「好好生活」? 黃浩銘一口氣回答了不同層面,如個人、家人、黨友、及網台的「盡力」事項。他數算著在監獄、以及出獄後的各種生活,自問生活得很努力。
兩次見面,他都身穿運動裝束。每周都做三至四日運動的他,已較好幾年前的訪問照清減了些,至少手臂及小腿,都看得出他有做運動。黃浩銘笑說:「出返嚟已經肥了很多⋯⋯」
黃浩銘在五年前的四月,因佔中九子案服刑中,反修例運動的前期活動大都沒法參與:那時,他隔日在監獄內重訓,做 300 下掌上壓、 200 下仰卧起坐,另一日就跑步。
隔日隔日,養成了運動習慣,就算出獄了,他都堅持每周跑步三至四日。運動方面,他挑戰自己,參加毅行者及半馬。未來一年,他盼參跑全馬、試一次行麥理浩徑「全走」 。訂給自己的目標,都是運動類的目標,因較易掌握。

四度入獄 望彌補家人
曾入獄四次的他,很希望彌補家人。黃浩銘的父親,在他出獄後一個多月就逝世。父親黃裕財是沙田下禾輋村長,離世前,盼望孻女黃菀參可繼承其衣缽,任村長一職。競選期間,他曾聽過一個說法:「西環」下令要妹妹「收皮」,只因她是黃浩銘的之妹。
於是,一條只有 118 人投票的鄉村,競選期間有新界東立法會議員、鄉議局主席到票站站台:「我嗰陣仲同李梓敬講:『咁犀利請到你哋過嚟』,李梓敬開玩笑,『因為你呀嘛。』」黃浩銘記得,當時對家的義工比村民還要多。
黃浩銘很努力幫妹妹競選,每晚偕妹妹逐家逐戶拜訪村民,最終妹妹得到 68 票,對家獲 50 票。說到這裏,他嘴角上揚:
「你話我有冇好好生活?我盡了哥哥、兒子,那區的民主陣營人士的責任,起碼呢一仗沒輸。」

社運重傷 仍有盼望
午飯後,黃浩銘要為太太買餸煮飯,趕緊離場。自出獄後,黃浩銘便成了「住家男人」,他每周有四日,都會自己下廚煮兩餐飯,同時包辦家中所有家務。佔去黃浩銘最多時間的,大概就是家務及照顧太太。黃浩銘 18 歲起就與太太拍拖,「人生有一半時間都與對方一齊,我當然很緊張她。」
黃浩銘 2021 年入獄前受訪,曾豪言要「生三個」,他希望每個民主家庭至少生三個:一人參與抗爭,負起坐監的代價,另外兩個家庭則肩負照顧的責任。不過,因太太暫時不想生小朋友,計劃暫且「撤回」。
作為社運人,他認為社運是有如過山車般,高高低低,2014 年因傘運上高峰、經歷傘後低潮,過山車衝落下坡,反修例運動再上到更高的高峰,過去五年,也跌落更低的低谷。但他寄語港人,同時寄語自己,就算現時很不開心,但也不要忘記 2019 年,香港人的光輝。
「今次是跌得幾傷,但我仍有盼望,只要一步一步行落去,由山腳上返山腰,山腰又可以到山頂,但我哋要啲時間,要耐性 、要努力。」
集誌社檔案|47人案 梁國雄及岑子杰囚 6 年 9 個月以及 4 年 3 個月
2021 年警方國安處大舉搜捕民主派人士,起訴 47 人涉參與初選,串謀顛覆國家政權。案件今年五月裁決, 45 人被裁定罪成,包括社民連的梁國雄及岑子杰。二人於 11 月分別被判囚 6 年 9 個月以及 4 年 3 個月。判刑後,梁國雄於社交媒體寫道:「我對以往的言行及因而繫獄並無悔疚,從我在70年代開始參與政治運動及社會抗爭,是一種出於改變社會不公義不合理的願望,爭取民主,實現社會主義,並沒有錯。」
唐浩翔.舞台劇演員|尋覓空間

「屋邨仔。肥仔、冇自信、畀人蝦」,唐浩翔這樣形容自己的童年。自小五接觸戲劇,認識了好友和啟蒙老師,改變一生。七年前,他跟劇場伙伴創立劇團「小伙子理想空間」,成為團長。
劇團由漸入佳境, 2019 年起劇本「大逆轉」。唐浩翔被投訴,曾發表疑涉反修例運動的「不當言論」,過去一年,兩次遭取消表演場地。他笑言經歷「Double kill」,有感被釘在名冊,與舞台無緣,決定解散劇團。
五年前,他幻想 30 歲會有套滿意的大製作,如今年屆 31 ,理想幻滅,但他沒有放棄戲劇,反而另覓空間,用導師的身分,接近舞台,「無錯,你真係喺我生命入面攞走咗一部分,但你嘅目的達唔到。」這像是人生轉型,唐浩翔斷言「做錯嘢先後悔」,他為自己堅持過而高興,笑言今天過得很快樂。
「戲劇唔會放棄你」
眼前 500 呎空蕩蕩的活動室,擺了一張椅子,唐浩翔坐上去,頭頂白燈光打照他黝黑的臉。他輕鬆說起自己的人生劇場,雙手自如做出不同動作,有時握拳,有時做出像抓住籃球的手勢,又會拍手大笑。
他常掛起笑臉,有時肉緊瞪著眼,說到沮喪事,也會合眼放聲大笑,眼尾跑出幾條魚尾紋。說到這五年,唐浩翔歷遍風雨--他被投訴曾發表懷疑有關社運的「不當言論」,一年內,兩度遭取消表演場地,更解散了自己創立的劇團。
「戲劇唔會放棄你,只有你放棄戲劇……」
──────唐浩翔
今年 31 歲的唐浩翔,還未放棄戲劇,更似煉成魔法,隨時像置身舞台一樣的自信自在,勇敢面對挫折。如此魔力並非天生,而是劇場送給他的禮物。
劇場拯救童年
唐浩翔在屋邨成長,讀小學時長得胖胖,常被欺凌。小學五年班,老師不知為何選了他進戲劇班,他懵懂的踏進新世界,交到新朋友,改寫人生劇本,「有其他人對你好好,那就很容易會『入坑』。原來世界可以咁單純、冇咁險惡㗎喎,令我喜歡呢樣嘢咁長時間。」他說,劇情屬假,台上的情感,卻是真實,連繫演員和觀眾,人與人的情感交流,超越對白,產生共鳴,「戲劇可以聚集到一班人,這才是最大的吸引點。」

遇啟蒙老師 學習受挫仍向前
中一那年,他認識了自己的戲劇啟蒙老師。一次校園舞台劇試鏡,老師預告不會選他做前台,他鬥氣一試,最終落選,老師還要他做後台。「點解?點解唔揀我呢?我唔係做得差㗎喎!」他放棄戲劇一年,老師才告訴他落選原因,說他「太過想要」、不知天高地厚。
「你在路上一定遇到很多不同挫折,不是所有事都如意。如果這刻見盡了美好的事,跌倒那刻,便會痛到起唔返身。」老師的教導,使他今天仍想站在舞台。
成立劇團尋覓理想 2019年成轉捩點
他決心要走劇場路,畢業後當主題樂園演員,做過遊樂場經理。 2017 年,他跟劇場朋友圍爐,四個剛畢業的屋邨小伙子,在咖啡店「發夢」,拼湊藍圖,劇團「小伙子理想空間」誕生。
起初如揼石仔艱辛,但搞了幾個劇場,成績不俗, 2019 年就像分水嶺。那年籌備舞台劇《共享人生》,講述同屋租客一同創業的奇遇故事, 10 月在沙田大會堂演出,遇反修例運動。當導演的唐浩翔,曾想過取消,最後不想辜負台前幕後努力,如期演出,冀鼓勵同路人。之後屢因疫情停擺劇場,2021 年緩和時,舉辦舞台劇《HElllO》,這是小說《與女鬼的同居日常》的改編故事,講述打工仔上樓遇著鬼魂的故事。

投資 150 萬 場地遭取消
2023 年,以為世界「復常」,他卻墮進低谷。原訂去年八月舉行愛情音樂劇《百花舞廳》,但六月收到通知,香港藝術中心指劇團違反「場地租用協議」,撤銷場地、演出取消,因雙方協議,他未能交代箇中原因。歌手小肥與 SoulJase 主演、涉牽多個單位的 150 萬元大型製作,化成泡影。
「那刻是晴天霹靂……」他沒想過如此結束,陷入迷失,「如果你蝕 40 萬,話畀自己知唔得嘅,咁你都心甘命抵。但𠵱家唔係,影響好大,令我哋所有人都有種遺憾。」
獨遊一個月沉澱 復出全職投入劇團
事後,他獨遊日本近一個月,遠離香港,沉澱消化。「因為佢 spot 到你,宣布你死亡。沒死已經好叻,你冇得唔停,畀自己休息思考、慢下來。」休息過後,眼見世界如常,以為這次屬個別事件,純粹有人想給他小警告,於是回港便再起步,更加投入,辭去遊樂場經理正職,全力搞劇團。

一年心血 因「不當言論」投訴取消
他們投身兩個復出之作--《三分鐘銀行》及《窮一生藝術館》,原訂今年二月初在兆基創意書院演出。兩個劇目是青年藝術發展項目,均由年輕人擔綱演出、製作。
今年一月底,尚餘三日,數十位 18 歲出頭的小伙子,耗費一年的心血,將要呈現舞台。就在終極「踩台」前夕,唐浩翔收到書院通知,按教育局指引,要求解除場地租約,原因是他被投訴曾發表「不當言論」。他從未獲告知涉及哪番言論,只能估計,是與反修例運動有關。
《三分鐘銀行》講及一宗銀行械劫案,員工應變與求生的故事;《窮一生藝術館》則講及藝術館展品破爛後,館員瞞天過海的故事。藝發局戲劇界委員區永東曾與校方看過劇本及綵排,他當時表示,內容不涉及任何敏感議題,僅為年輕人的故事、沒爭議性,質疑如何令校園不安。

他告知一班團員,場地被取消了。 這班舞台初生之犢大受打擊,多人悲哭,衝擊唐浩翔心臟。眼前小伙子,才剛擁抱理想,就被殘酷現實擊沉,「至少你要讓他們看到機會、希望。𠵱家咁樣同斬頸慢慢放血有咩分別?佢哋 18 歲咋,我呢啲 30 歲唔好講啦。」
他心急如焚,訪問電話接不停、又聯絡藝發局委員,想挽回演出,忙得焦頭爛額。過了一日、兩日、三日……結果沒有扭轉,表演取消。
「半年?我諗一世㗎啦呢件事」
「點解咁樣?點解會有咁嘅事情發生呀?點解會咁樣抹殺咗年輕人嘅夢想呀?我做咗啲咩呢?我都 keep 住有反思自己,究竟係咪殺人放火呢?」
他說,這次倒不覺得沮喪,只是不解縈繞心頭。他很常問「點解」,跟兒時試鏡失敗一樣,不斷思考原因。今次被「以言入罪」,半年都想不通。「半年?我諗一世㗎啦呢件事!」話畢,他合眼放聲大笑。
思考,其實是他的情緒出口。像舞台劇工作者的天職,就是提出問題,與觀眾在舞台尋找答案。「我的情緒出口,反而是自己坐喺度,問自己問題,就算答唔到,也讓自己問。今日答唔到,聽日;聽日答唔到,後日;後日答唔到再大後日。總有一日答到。」

忍痛休團不做「無用掙扎」 朋友更團結
沉澱 120 小時,他決定忍痛休團,不做「無用掙扎」。休團聲明載有一張圖片,寫著「小伙子理想空間」,劃去「空間」兩字。「小伙子理想空間,現在沒有空間,只有理想。」他當時說。
「第二次啦嘛,上次唔講太多,即係你畀人 “double kill” 呀!。我唔想畀人 “trible kill” 呀大佬。同埋你一定被釘在名冊,才會被人『焦焦焦』(連殺)。」
回想劇團美好時刻,他笑著說,「從來都無風光過,𠵱家最風光,最多人識!」笑過之後,很快又平靜下來,沉默兩秒,感嘆:「其實一班人一齊已經係好好……講起有啲想喊,哈哈哈。」
劇團成立七年,班底都沒有大變。他說起,劇團有個別名叫「狀況」,因每次演出都有難事、一同解決,這種團結,他珍而重之。今次狀況,團友沒離棄他:「冇咗你就係冇咗你」。他感動卻心痛,自己無法登上舞台,那便光榮離場,不想連累團友。「佢以為咁做,會有一班人離棄我? sorry 呀,你沒令到他們離棄我,反而令我們更加團結。」

轉型教學求出路 接近舞台
這半年不能演出,像是失去生命一部分,但他總是設法接近舞台,在「小伙子理想教室」,透過教學,將戲劇帶進更多人的生命裡。失落感一陣子便消化了,揚言:「我未放棄,是要告訴『他們』,sorry ,你以為咁就可以搞到我?無錯,你真係喺我生命入面攞走咗一部分,但你嘅目的達唔到。」
化身捉棋阿伯傳授學生點子
他有時會有神來之筆,想到戲劇點子,就跟學生分享,鼓勵他們搞個劇場。他說自己只像「捉棋阿伯」在旁「𪘲牙聳䚗」,事成不沾半點功勞,覺得想法實踐就心滿意足。
撤場風波裡,演員都只是 18 歲出頭,他希望自己能當老師的角色,帶他們走過難關,「你們可以不開心,但想你們知道,有過這樣的困難時刻,下次你會珍惜。」
最近,一位學生參加舞台劇試鏡入選,凌晨打給唐浩翔報喜,使他感安慰。
「你哋開心、有呢啲表演機會就好啦。你加油啦,我知道自己做唔到,但我做到嘅嘢就係令到你地接觸到戲劇,我都覺得幾開心。」

如退休生活 不穩仍堅持戲劇
這半年,他找過娛樂事業正職,想幫補生活,卻因僱主看過他的報道而失敗。亦有朋友邀請他去電影試鏡,他怕連累別人而拒絕。
曾用作劇團排戲的活動室,牆上仍掛著 2019 年和 2021 年的劇目海報,角落擺了幾支威士忌。下午,他獨個回到活動室,在中間擺了一張蓆,做一會瑜珈,休閒的等候晚上教班。
慢活思考
他只在夜晚教班,日間則接剪片、教工作坊等自由工作。無工作則「無所事事」,閱讀戲劇書籍和劇本、行山和打籃球,回家喝杯威士忌進睡。這些年一往無前,現在卻因風波,變得像退休慢活,慢慢調理心情。
「我以前好 stubborn,像一隻牛,講極都唔明、講極都唔聽,現在真的靜下來。可能這事就是跟你說,你等等啦、未係時候呀。活在自己裡,思考多點,給自己靜下來、慢下來。」他說,仍可教學,透過分享想法來接近舞台,已是不錯的生活。

五年前目標做音樂劇、生兒育女 幻想破滅
靜下來,他想到五年前的世界,他曾充滿希望。他的目標是 30 歲做一個滿意的音樂劇,這作品自成團起構思,每次一班人談起此事,也興奮得毛管戙。生活上,想 30 歲後結婚生子,將所知所學告訴下一代。「𠵱家?哈哈哈,首先第一步,一定唔會生小朋友先啦喺呢度!」
31 歲了,音樂劇目標也破滅,他將想法交給了戰友,期待作品有日實現。他不再想生兒育女,擔心子女要學習跟自己不同的價值觀,「除非有一日變啦,我有得揀,咁佢(子女)就有得揀啦。」
鬥氣不離港 覺得「自由」敏感
經過這五年,他不覺得香港會變好,「你畀返我踩上台囉,咁就好囉可能」。他說,藝術本身用以抒發情感、應自由自在,可是「自由」已變得敏感。他自嘲是倔強的金牛座,不想離港,要鬥鬥氣。
有甚麼想跟五年後的自己說?「嘩!哈哈哈哈!」他低頭想了數秒,點頭說:
「我希望五年後的自己,繼續堅持緊一些事。希望五年後的自己會多謝,就算這個時候遇到問題,都沒有放棄、停步,沒有離開的自己。希望五年後的自己,會多謝當日繼續留低,好努力在堅持一些事的自己。」

有遺憾仍感快樂
他沒有後悔,五年前說過的「言論」,「做錯事先後悔,我唔認為係錯,所以冇後悔。」只有「遺憾美」,無法再跟好友同台演出。
「有遺憾下次就會珍惜。雖然我不知幾時有下次,但當有下次的時候,我就會好努力、好開心、好喜悅,好記得這個 moment。」
「呢條路咁行,都幾特別呀,天選嘅細路。」風波裡的人生劇場繼續上演,他仍為每天遇到的人和事、正期待的事,感覺活得快樂。
集誌社檔案|藝發局兩度拒資助舞台劇獎頒獎禮
香港戲劇協會第二年不獲藝發局資助舉行「香港舞台劇獎頒獎禮」。藝發局指,今年六月底接獲劇協遞交計劃資助申請,局方藝術支援委員會通過不作支持。而今年,藝發局亦已拒資助舞台劇獎頒獎禮,原因是藝發局指 2023 年六月舉辦的第31屆舞台劇獎頒獎禮,對藝發局的聲譽造成「損害或不利影響」,提及劇協邀請了「當時充滿新聞話題」的政治漫畫家尊子,以及港台前編導蔡玉玲任頒獎嘉賓。
陳虹秀.社工|堅定無悔

「請——警員——保持冷靜。」2019 年 6 月 12 日, 民陣在中信大廈外舉行反修例集會,警方在不反通知書仍生效期間,向集會人士施放催淚彈,示威者逼爆出入口、爭相躲入大廈內逃難,險釀人踩人事件。當時正預備上班的社工陳虹秀,與同工自發到現場,手持麥克風調和警民兩邊情緒。幾日後,她與同工組成「陣地社工」,不戴防護裝備駐守衝突現場,盼成為警察和示威者的緩衝器。
「那夜…做了一個影響往後人生的決定…縱管此刻仍會回顧過去,但更重要是努力活在當下。」五年晃眼過去,今年 6.12 早上,陳虹秀在社交媒體如此形容當時的決定。現時正等候灣仔暴動案重審的她,認為自己尚算好好生活,只因對仍能從事熱愛的工作感相當幸運,「同埋我好強烈地相信,以往所做的是正確決定」。她又說,無論結果如何,都樂於承擔。
今年 6.12 晚上,記者與陳虹秀相約下班後在大埔太和路見面,身穿黑色圓領上衣、腳踏黑色粉紅色交錯運動鞋的她,背著大背囊拉開咖啡店大門,一聊就是兩個小時。
2019年反修例運動期間,陳虹秀經常束起馬尾,到遊行示威現場手持麥克風及擴音器,調停示威者及警員。其中,在 8 月 31 日有市民上街遊行集會,警方在清場時拘捕多人,15人被控於銅鑼灣及灣仔一帶參與暴動,當中包括陳虹秀。她原獲裁定其表面證供不成立,控罪獲撤銷,隨後律政司上訴得直,案件發還重審。根據司法機構網頁,案件將於今年 12 月 2 日開審,估計會有 10 天聆訊。
距離開審不足半年,陳虹秀説,碰巧近日工作量減少,讓她可以把握機會陪伴家人、在周末清晨沿著大埔海濱公園跑步、享受放狗的時間,「終於開始可以回歸自己的生活」。

「層樓仲要供 30 年」
以往常為人做在囚準備的她,現時卻要為自己的案件作準備。而弟弟一家去年突然決定移民,今年 47 歲的虹秀,與 74 歲的媽媽、愛犬「雞蛋仔」同住,如何安頓他們、處理入獄後家庭的經濟狀況屬首要任務,「層樓仲要供 30 年,老人家(母親)如果無地方住真係會好驚,幾十歲人如果住住下要搬點算」。她又指,近年會給母親看審訊新聞讓其做好心理準備,亦將會在審訊前聚集一班朋友交托若要入獄以後的安排。
「 呢家我生活上每一刻都要諗,如果要坐監 ,要點樣準備,買本書嗰陣,都要提自己千祈唔好畫花、唔好買硬皮。」
────────────── 陳虹秀
陳虹秀説,擔憂、恐懼源於未知,而若有充足準備,即使面對不如意的結果或生活,也能找到安定。於是,早在裁決前,她的每一日都已開始與囹圄扣連,如患遺傳性高血壓、甲亢的虹秀,已將病歷轉至公營醫療系統;控制飲食、慢跑減肥以預備面對牢獄生活。

跑步放空腦袋 與自己對話
自問不太享受跑步的陳虹秀,每逢周末都會早早起床,約清晨五六點開始沿著吐露港一帶跑步。她形容,跑步期間腦袋得以完全放空,有助其擺脫現實苦惱。但放空時腦袋在想什麼?陳虹秀又說,她會與自己對話,又會默念預備上庭發言內容。
生活每一秒都提醒自己即將或要入獄,這樣的生活會否累人?陳虹秀決然回答,「唔會,因為我有一個大前提,就係我從來沒有後悔自己嘅選擇。」她説,基於絕對相信當日的決定,無論結果為何,自己都樂於承擔所有因此決定而起的後果。
不想再有人受傷 所以站出來
「陣地社工」除駐守衝突現場,亦會為示威者提供情緒支援,並為被捕者提供在囚準備等。陳虹秀説,過去五年,進行在囚支援時常有感觸,如被捕人士家庭、身體情況轉差,或看到他們質疑自己當初的信念,均教她難受。而過去幾年協助反修例個案的經歷,同樣令虹秀不斷反思自己在反修例運動的角色。
五年前,陳虹秀與同工成立「陣地社工」,單純基於不想再有人受傷、減低嚴重傷亡。五年後回頭一看,她哭笑道,現時因反修例運動被捕,但仍可以接受訪問的人並不多,自己似乎比想像中肩負多一重身分,就是告訴大家,如何在荒謬之中仍能好好生活。
「唔係話不可以難過、不可以回憶,我哋甚至乎可以憤怒,但都要知道點樣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為自己的未來計劃。即使幾荒謬都好, 唔好覺得自己咩都無、唔好咁快放棄,因為一定有嘢可以做。」

訪問期間,陳虹秀多次表示自己相當幸運,甚至指自己受反修例運動影響不大,並無資格「講啲咩唔開心」。這五年,經歷漫長審訊、社工註冊局改組等,究竟如何談得上幸運?快樂與否又是否可以與他人相對比較後得出結論?虹秀解畫道,自己熱愛社工工作,對於工作機構沒有解僱她、對仍能上班做自己熱愛的事感恩,甚至形容漫長審訊反倒為她提供充足時間調整心態、在囚準備等。
離開咖啡店後,虹秀領著記者到大埔林村河,介紹日常的慢跑路線。出發前,她提到認為相比 2019 年,自己情緒管理變好、內心變得更加強大。就在我們走到某個隧道口時,虹秀忽爾道,有朋友同樣擔心她過分平靜、會否出現情緒問題,「其實…我都唔知道…我都有問過自己是不是壓抑緊情緒」。但她提到,想到仍能做社工,就好像不覺難受,「人最辛苦就係不畀自己做鍾意嘅嘢,仲做緊自己覺得有用嘅嘢,狀態其實可以的。」
影響她由讀工程到做社工的一件事⋯⋯
陳虹秀的社工身分廣為人知,但原來,大學本科在中大就讀工程的她,原無打算成為社工,機緣巧合下,她在某個嚴重智障人士宿舍,目睹社工不尊重學員,在疑惑下,決定轉跑道就讀社工系。

今年五月,勞福局長孫玉菡曾不點名批評,候審中陳虹秀獲註冊局委任紀律委員會委員。2024 年 7 月 3 日,《社工註冊條例》在立法會三讀通過, 社工註冊局成員增至27人、民選成員比例大減至三成;孫玉菡另提出,要求新註冊局盡快設立機制,確保被裁定違反危害國安罪行或嚴重罪行者,其註冊資格獲迅速及適當處理。改組後的社工註冊局主席許宗盛,在上任約一個月透露,已叫停備選委員名單,並委任專責小組處理。許宗盛指出,認為紀律委員會的工作要主持公道,才可提升社工專業,又稱「涉及形象問題」,認為社工「有標準」、委員會成員要求會更高,亦不想小組形象有瑕疵。
19 年時,陳虹秀亦曾在訪問提到視社工為終身職業。如今面對新機制,她直言,憂慮在審訊前被除牌,或脫罪後不獲續牌,「我真係最喜歡做社工,如果無神神被人咁樣(除牌),我會很生氣、好難過。」但她説,現時仍不敢想像日後可以轉任什麼職業。

只希望五年後可以去旅行
陳虹秀希望,未來可以修讀人權相關的課程,研究對於特殊需要人士,本港的司法制度有否改善空間,如拘捕、落口供、裁決判刑等是否可以改善調整。但她説,過去五年充滿變數,現時她不敢想太遠,只希望五年後可以去旅行、可以進修,最重要的是「可以keep住做返陳虹秀。」
經過這五年,陳虹秀認為自己對香港未來比以往悲觀,對於香港短期內可變好的希望減低了。
「以前我都會想係咪已經到頂,但𠵱家就會覺得未來 5 年、10 年都唔會好。」
集誌社檔案|陳虹秀信未來仍有可能
陳虹秀被指涉參與2019年的灣仔暴動,在原審時與另外三名被告脫罪。律政司其後上訴得直,上訴庭下令案件重審,明年三月裁決。今年12月結案陳詞後,陳虹秀在社交媒體表示,要做最壞打算,內心仍存盼望,靜待人生中段的判決。「不過,無論結果係點,只要我仍然生存,我知道我嘅未來仍然有好多可能,所以大家唔駛為我擔心。」另一邊廂,《社工註冊條例》修例,社工註冊局今年五月改組後,重新審視續牌個案,至少註銷 14 名干犯不同罪行社工的註冊,三人永久釘牌,逾七成為反修例及國安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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