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臉書
【按:2023年六月中旬,我在臉書寫「沦陷」:還有人記得「蘋果」嗎?人們都在為她的凋零而哭泣,那彷彿是香港沉淪的「蘋果落地聲」,可是從港人淚送「蘋果」的悲壯中,我可以感到一種無聲抗爭已經發動,香港玉石俱焚也開始了。「蘋果」和香港的意義都是全球性的,中共已經鐵了心,可是歐美和西方呢?現在整個中國淪陷了!可是那已經不重要了,去年香港淪陷,已經註定了全中國遲早要淪陷;而中國淪陷,便意味著這個兇暴制度將從併吞台灣、蠶食東亞開始,咄咄逼人「走向太平洋」,再下一步就是黥吞全世界,我們現在無需擔心中國和亞洲,反倒要擔心美國、歐洲和全球了,難道像中國淪陷之前一樣,裝睡的人是叫不醒的?】
一、沦陷
『香港人三十年前以「黄雀行动」救人,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今日我毫无作为,也无能为力。世界大势如此,个人虽渺小,却依然想做一只鹦鹉,「入水濡羽」,飞洒那香港大火。
警察进攻中文大学,难道不是一个香港沦陷的信号吗?谈香港总谈经济、金融,但是四九后大陆沦陷,台湾也在蒋家军政之下,中国文明不是只剩下香港一个孤岛吗?这个孤岛才有牟宗三、徐复观、钱穆、余英时……。今日西方不救香港,其实也是救不了。黎安友教授就说「美国无力无心救香港」。所以香港是孤军奋战,香港青年是全世界民主社会的「牺牲」。』
香港淪陷的那一刻,我手中寫著的一本《鬼推磨》正好收筆,此書中我梳理三十年世態跌宕、歷史翻轉,其中奧秘之一便是中共以「韜光養晦」之計,「全球化」之框架,廉價勞力之優勢,利用西方牟利本性榨取它,自己則成功穿越合法性、市場化、互聯網三道關隘,實現了「數位化列寧主義」的崛起,西方大夢如鼾;而西方失去「領先」,又在歐洲受福利主義拖累而過早衰落,美國則技術被偷、貿易被騙、領袖被唬,讓中共當小孩一樣耍了好幾任總統,而我終於看到這「西方領先不再」的標誌,恰是此刻他們無力來救香港了!
再到4月20日,香港警方拘捕壹传媒集团创办人黎智英等14名泛民人士,中国外交部驻港公署发言人称英方「说三道四」,敦促其「停止干预香港事务」,這用內地的語言形容就很難聽,叫著「蹲在你有頭上拉屎拉尿」。我在臉書又發一貼:
『香港,是一块试金石——习近平要欧美承认其「大国崛起」之霸主地位。美国和川普,始终看不懂。这跟三十年前布什家族和克林顿看不懂邓小平的「韬光养晦」,如出一辙。更早,在去年底警察攻进香港大学,香港就沦陷了,西方无动于衷。如果西方拒绝习,他就毁掉香港,并将这个曾经的「反共前哨」,一变而为「进攻西方」的前哨。至此,大多数人还认为,「香港国安法」出笼,只是要恐吓港人。其實香港是习近平的底线。』
二、中國毒藥
1、香港一百年英國殖民遺產
2、中國不搞『共和』搞『帝國』
3、解構『大一統』的效應
黎智英接受《財訊》訪問,對台灣人苦口婆心:你們要是選郭台銘、韓國瑜這樣的人,台灣人不會死嗎?
他當然指的是台灣總統選舉,誰都知道,韓國瑜、郭台銘可以接受一國兩制,經香港一場轟轟烈烈的「返送中」,郭台銘表面上改口了,而韓國瑜反應遲鈍,還說「我不知道啊」,民調大跌。香港效應在台灣發酵,最大受益人是蔡英文,因為她對中國最強硬。
我也有一個自己的私人經驗,就是看著香港宏偉的百萬人群,我有點自戀式的詮釋:香港青年的火種不是來自天安門廣場嗎?馬上有人反駁我。我這才發現,中國已經成了「毒藥」,甭管正反哪一面,在中國之外,尤其是被它欺負的邊陲,都會惹人膩歪。
「毒藥」曾是流行歌曲詞彙,指傷痛需遺忘,未知何時變是網絡語言,霸道負面之涵義。
曾幾何時,北京是多風光的大國上京,2004年國民黨競選輪替失利,敗選的連戰第二年就去大陸拜見胡錦濤,於是「人民幣跨海,金融系統接通,買下台灣」,也逼出了「太陽花學運」;2014年6月的《香港白皮書》,北京可以說出這麼霸道的話:「香港特別行政區的高度自治權不是固有的⋯⋯中央授予多少權力,香港特別行政區就享有多少權力,不存在『剩餘權力』」。這霸道的結果就是變成「毒藥」,又跟後來的「病毒」擴散相符合。
這當中可說之處確也有一些。比如,香港人震驚了全世界,其底蘊難道可以忽略一百年英國殖民遺產?若此,便解構了在中文語境中橫行了不止百年的諸如『殖民』、『外辱』、『侵略』等負面含義,自然也会解構到今日中國最霸道的『民族主義』。我們不會忘記劉曉波的名言『香港最好殖民三百年』,乃真知爍見。
又者,習近平不搞『共和主義』而偏要搞『帝國主義』,不僅違反他的皇祖鄧小平『遺訓』,也是嚴重違逆時代進程,跟中國的大國地位不相稱,也徒然虛擲了三十年經濟起飛的巨大物質力量,等於白白消耗民脂民膏;更可怕者,是中國一旦崩解的毀滅性力量,全世界跟它一道遭殃。
香港這次反中國霸權的意義,遠遠尚未顯示出来。一個顯見的效應,便是『一國兩制』徹底破產,而中共拿不出任何替代方案,除非它改制。這個破局,將引發中共三十年來推行的『大一統』戰略的毀損,其後果也必定逐漸會在新疆、西藏漸漸顯露出來。
毛澤東一生沒有『統一』中國,所以鄧小平高度重視『回收香港』,並視其為一生最大滿足,但他還是飲恨台灣。這漸漸慣出中共的一種『領袖情結』,誰上台都要以完成『統一大業』為最高業績;又則,『統一大業』也是這個政權代價最便宜的合法性補充劑,因為被『民族主義』馴化的老百姓最吃這一套,馬克思已經不靈光了。所以,香港教訓北京獨裁者,令其『大一統』情結消退,沒準對中國的政治改革都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推力,那麼我們中國人還真得好好給香港人作個揖。
这次全球瘟疫,正渐渐被澄清是一场「生物战」——大陆盛传,第一时间前往武汉处理病毒所事件的孙立军,将资料透露给西方而被捕,国际社会正在酝酿索赔中国,而习近平已经悄悄地动员中国人准备应付一场「八国联军」入侵了。此所以国务院在这个时间点,突然批准将永兴岛、永暑礁变成一个南海三沙市,南海备战的意味浓烈。
在这种形势下,香港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虽然解放军也早已进入香港,但是那跟军事占领还差得很远,4月18日大逮捕,就是占领的第一步。中国的军机和军舰,不是也频频进犯台湾吗?这是一样的举动,只不过中国还不可能在台湾进行大逮捕。
香港将被浸入血泊中,往后我们将看到无数的暴行和流血。从去年夏天的「反送中」大游行开始,香港人民已经抗争了一年。这样的人民是不屈服于武力的,尤其「勇武派」的那些孩子们。
但是我很担忧,因为香港人是我的救命恩人,三十年前是香港的「黄雀行动」,将我从中国营救出来的。看到一个坦克碾轧、血光之下的香港,我会很难过。』
接下來6月30日「香港国安法」落閘,我再貼「丢掉香港,全球沦陷」:
『中国的「香港国安法」,设计成「全球国安法」,难怪他们人大162个常委15分钟通过,敢情中共要当世界警察,可以全世界随意捕人了。习近平拿到香港居然可以借它搞「全球国安法」了,这个念头看上去很 stupid,但那确是他脑子里的东西,世界上多少人知道他有一個「五步支配世界」 計劃,或者說還有誰記得习的十九大报告?他三個半小時講了五件事:2025计划,使中国在21世纪里统治全球的制造业;「一带一路」;5G网络;金融技术;人民币成為兑换货币,替換美元的储备货币地位。到2030或2035年,他们就成为世界第一经济体,成为世界霸权。』
拿到香港,把它變成「进攻西方」的前哨,它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自由港,進口概不收稅;港口發達,運輸先進,通往各國航線極多,轉運速度快;港商精通轉口業務,與世界各地交往頻繁,通曉各國語言、法律、慣例;香港參加了許多國際條約和協定組織,享受低關稅和配額,等等,大陸沒有一座城市具備這樣的轉口功能,那麼當中國向外擴張、輸出產業、技術、貨幣、勞力等等,不是首先得有一個金融枢纽和自由港,才可能做其他一切嗎?
三、揽炒
"八九六四"是一個亂世的起點。
三十年來香港四次大規模社會運動,起點也在北京屠城:
1989年声援八九民运的150万人大游行;
2019年返送中的200万人"谴责镇压,撤回恶法"大游行;
2019年8月18日170万人"煞停警黑乱港;落实五大诉求"的大型"流水式"集会运动;
2014年9月26日深夜120万人的"雨伞革命"。
然而,"雨傘"又來自"太陽花"。
2014年伊始,傅莉跟我說"今年是個凶年",我並未在意。未料三月中旬台北爆發"太陽花學運",學生突襲佔領立法院,抵制馬英九與北京簽署"服貿協議",兩岸衝突迅速從制度差異,遞進到生存空間、資源分享、經濟分餅等實質領域,我至今記得,當時學生撤離台北立法院後網上一封忠告信,言辭激勵哀傷:
「這是我們的最後一役,一旦我們輸掉了這場戰爭,我們的下一代、世世代代都不會有翻身的餘地,只能重蹈西藏人的命運……聆聽香港人的忠告,借鏡防火長城下新加坡人的那會,感受新疆人遭受血腥鎮壓的悲痛,悼念西藏人自焚又自焚的哀歌……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我的感受是,六四屠殺二十五週年之際,中國周遭已然蔓延著恐懼,一個擴張型的兇暴制度好像已經無法遏制了,周邊小國也只有奮起自保。此刻香港已成前車之鑒,"回歸祖國"如陷地獄,港人悔之晚矣,他們"焦土抗战"、"玉石俱焚"的决绝,令人心疼;北京除了再次"屠城"而黔馿技穷;川普则再摇贸易战大棒别无良策。这个文明世界对一个极权的束手无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难看!
香港再度挑起兩個高分貝話語:"開槍"與"革命",則顯示中國這個新崛起、新集權的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尚在前現代的框架中,民眾和統治者都還面臨著艱難的終極選擇,前者是要不要"革命",後者是敢不敢再開槍?卻拿香港先做了"試驗田",將這隻"金母雞"置於血火之中,"中國模式"竟止於此,真乃慘不忍睹,而這個體制之中亦無任何理性力量出來糾錯,只憑洪水滔天,這是"六四"以來的一種機制,三十年之久!
"揽炒"这句广东话,翻译过来即"毁掉"、"砸碎",勇武派似以玉石俱焚的姿态,拖垮香港经济跟北京博弈——香港至今是中国与国际资本、市场的主渠道,2017年仍有66.6%的外资经过这里流向大陆,而大陆有57.6%的直接投资进入香港,所以它还是中国独一无二的金融枢纽,无以替代。網上有一文,港視編導蔡錦源寫的《反政府抗爭新世代的形成》稱:"一個打電玩的新世代,正為香港爭取時間":
「這些年輕人無需指揮,做哨兵的做哨兵,要傳話的傳話,分配物資,無需糾察,一人需要,一呼百應。退入太古廣場後,有人叫「哮喘藥」,由天橋末端傳聲傳到商場內圍,不到 10 秒藥瓶一個傳一個傳到需要的人,「有啦」回應又馬上傳開去。他們成長的養份並不來自奶粉,而是 on-line game,素未謀面的人在虛擬的戰場上互相合作,各司崗位,各展所長對付共同敵人。他們已經訓練成有種憑直覺而互相有默契的行動能耐。電競新世代的特質是:不怕輸,輸一局,反而更強,再來,一個 level 一個 level 打上去,這個 level 打不贏,轉個策略再打。他們進退有度,知道幾時攻,幾時守。那些不在現場的不停在聊天谷傳幾點幾點清場叫人呼籲他們撤退,不明白這班年輕人不需要不懂打 game 的人指指點點。是的,他們也許將對抗威權政府的戰場當作 on-line game 來打,你班老鬼用了多年那個爭取的方式,可以繼續做,但他們自己世代的未來,就讓他們用自己方法打吧。」
香港抗爭的背後,是港人的煉獄生活:七百四十萬人中兩成生活貧困,全球工時最長,最低薪一小時四點八美元,房價上漲三倍,二十萬人住在劏房裡,絕望才是人們上街的原因。
四、be water
但是街頭抗爭總會走向激化,衝擊法院,塗抹國徽之舉過激,徒然洩憤而已,人稱"令多次靜默大規模遊行白走"。眾口稱頌的"無領袖無明星無大檯"抗爭,難道終究是群龍無首?全憑"電報""連登"等社交軟件組織行動,崇尚李小龍"水可靜靜流淌,亦可猛烈衝擊,像水一樣吧,我的朋友","若水"式抗爭模式,可謂香港特有傳統、本地文化承傳,又絕妙之至。
但是,在香港之外觀戰的人們,卻吵得不亦樂乎,在我臉書上的跟帖也不少:
「勇武派绑架了香港民众,损害了香港民运的声誉,断送了香港民众和平理性派的成果,断送了香港的前途。我完全支持胡平对香港勇武派的批评⋯⋯」
「一边是勇武派(香港民众的强硬派),另一边是中共暴政。香港民众方面以己之最弱项,以己之不得人心之项,来挑衅中共之最强项。一旦中共实施暴力镇压,则胜败如何,几乎注定。即中共胜算极大,勇武派(香港民众)胜算极小。中共既胜,便更可能一不作二不休,更加控制,更加压迫。而香港民众则很可能从此一蹶不振,更加被控制,更加受压迫。勇武派之为, 令人不敬之,远之,痛心之。」
「圖以暴力凌驾法律规矩道德的是來歷不明的武装兇徒,熱爱和平自由平等文化智識的是公民社会內的群众。此刻是士可殺,不可辱!」
「一個谈经济、金融的孤島,也是一個每年堅持不忘六四的孤島。每年那一天就這個孤島的幾十萬飄搖的燭光照亮全世界。」
「美國的民眾通過習近平政權製造的種種"意外",已經甦醒過來,這就是一場西方和獨裁帝國的決戰,如果香港淪陷,難民的人道災難是任何一個西方國家無法承受的。除此之外,還有環境災難。」
劉青山撰文稱,勇武派從一開始攻擊和詆譭和理非,在每次大型遊行中都帶上暴力衝擊尾巴。從騎劫和理非到取代和理非,導致大型遊行不能繼續。其後的堵路、放火、攻擊商場、地鐵等等的強迫別人罷工,只能在強化其核心支持者的同時令原先參加遊行的淡黃退出和失望。
比較專業的,如斯坦福那位"民主運動教授"戴亞門(Larry Diamond)對媒體評估"勇武派",是"徒然破壞財物的暴力",是運動紀律崩壞之故,還特別提到八九年天安門學生已經在道德上勝利,卻不聽趙紫陽的勸說撤走,而導致悲劇,他強調"戰略眼光",看遠一點。
未料我見到王丹,他說出別一番揣度:香港這次be water 抗爭,就是以各種極端手段逼北京出手,派兵鎮壓,由此才能扭轉香港"九七回歸"並關進籠子最終"內地化"的宿命,港人思之極恐,百般設想,以為只能誘使中共犯錯,才可引起國際插手,招回中英談判,為香港另謀一個前途,青年們甚至決意為此獻身,已有一批"死士",而這樣的"戰略圖謀",最終必會令大部分港人讚同。他分析中共知道出兵後果不會輕易動手,這個界限給出很大空間令港人可玩。這倒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若此,南端彈丸之島可以玩出驚喜,而遼闊大陸可玩極限,實不可想象也!
"返送中"像一部港片,在網絡上無數次地播放,終於播到片尾,硝煙、催淚彈、頭盔、塵口罩、倩女靓仔,都漸漸消失,唯有那隻《願榮光歸香港》的歌聲一響起,我就默默淌淚:
何以 這恐懼 抹不走
何以 為信念 從沒退後
何解 血在流 但邁進聲 響透
建自由 光輝 香港
在晚星 墜落 徬徨午夜
迷霧裡 最遠處吹來 號角聲
捍自由 來齊集這裡 來全力抗對
勇氣智慧也永不滅⋯⋯
五、少年革命家
習近平毀滅香港,不僅激出「勇武派」,更塑造了一個"黃之鋒世代"。
"少年革命家"黃之鋒,出生在一个基督教家庭,那才是他的「革命」血統,因為基督教是近代中國開化、文明的一個原動力;广东人在近现代盛产革命家,二百年西风东渐,广东是「文化北伐」的基地,今又有英國培育一百年的香港,更是一個「北伐基地」。近代引進「亡國滅種」危機意識並誘發革命百年的如椽大筆,也是廣東人梁啟超就寫過一篇《少年中國說》,「香港少年」豈能睥睨?
这次学潮涌现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黄之锋,上了《时代》周刊亚洲版封面,标题是"抗争的脸孔"(The Face of Protest),封面上的黄之锋穿著"学生运动无畏无惧"字样的上衣。黄之锋向BBC中文网说:"这次学生运动我不是主角,如果上《时代》的封面不应该是我一个人,觉得夸张了一点!"雜誌刊文以"一个世代的呼声"為題,稱黄之锋和一批香港学生发起争取民主的运动,已经在香港带来震撼。
黃之鋒2011年只有14岁,便創辦"学民思潮",反对当时香港政府正在中小学推行的国民教育政策,组织了约十万人在香港政府总部外集会,成功迫使政府暂时搁置政策。所以劉曉波肯定"殖民地"是對的,它的教育具有天然的"反洗脑"功能,中共二十五年靠经济起飞维持专制,却在香港这个前殖民地催化了反叛的一代。不过,我对香港新一代的"揽抄"行动完全看不懂,王丹为香港学生"不撤退"辩护,反对"见好就收",而我想黄之锋他们就是"死磕派",逼港府出手镇压付出代价,当然也会加剧党内的分歧,甚至影响西方与北京的博弈,此格局已非"六四"天安门当年。
然而中共封殺香港未來,恰是從拒絕整個一代香港青年著手的,這個制度對"殖民地"教育過的年青一代完全沒有信心,2016年大选前一些香港本土派乃至较中间的自决派参选人被取消参选资格,理由是他们的"政见"不符合《基本法》;大选后得到选民授权的一些议员,也被剥夺议席,例如梁颂恒、游蕙祯、罗冠聪等等。2016到2017年北京雷厉风行打击了一整个世代的政治权利,将他们进入体制改革香港的希望掐碎,就因為他们大多数都只认同自己是香港人,而不是中国人或"中国香港人",这些身份认同的变化,令中国十分不安,因此不许一個进入体制。所以中国对香港进行的一次"世代清洗",塑造了一個"黃之鋒世代"。
6月30日全国人大常委会表决通过"港版国安法",黄之锋随即在在臉書宣布辞任香港众志秘书长,同时退出香港众志,该组织同日下午约3时进一步宣布即日起解散及停止一切会务。黄之锋在声明中表示,"个人祸福难料,更要拿起承担的勇气",退出香港众志后会以个人身份践行信念。他說港区国安法压境、解放军演示狙击"斩首",在港从事民主反抗,忧心性命安危已不再是无稽之谈,包括以十年起计的政治牢狱丶送到白屋严刑铐问、乃至直接"送中",谁也没有办法确定明天。但是香港的意志"不会因国安法或任何一条恶法而冰封",這一年的革命造就无数觉醒的人,相信此刻世界上仍有无数双眼关切香港丶注目在国安法下他个人的情况,"我会继续坚守我家——香港,直到他们把我从这片地上灭声、抹杀"。
我想到的是,广东人的一个近现代特征:盛产革命家。二百年西风东渐,广东得风气之先,民风丕变,晚清造反之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广东人也;戊戌维新领袖,也是广东人康有为、梁启超;再起来的辛亥革命,也是广东人孙中山;国共两党里的广东人,就数不胜数了。难怪香港会出一个"少年革命家"。今日中国的政治已走进死胡同,"改良与革命"激辩不已,"换人还是换制"挣扎不定,北京迫不及待要灭掉香港,已经彻底失去安全感了。前景无从预测,但是香港不会无声无息!
六、黃雀告別
七月十日香港支聯會做出策略性人手調整以應對嚴峻政治環境,他們的有始有終,感人而悲壯;其實他們早已啟動這一步,我能親身感知的,便是「黃雀行動」的有始有終,其靈魂人物朱耀明牧師親自率隊走訪歐美,一家一家地告別「黃雀遇救者」,我的日記中有他們家訪我的一筆,至今我的感受,是傅莉得以親見朱牧師和師母,向救命恩人當面說出「謝謝你們救了曉康」這句話,乃是朱牧師給了她這個機會。
2017年夏,朱耀明牧師率一支摄影队到我家中采访,他说当年营救行动的经费,是由香港人自愿捐赠的,时间过去三十年了,「黄雀行动」可以告终,然而按照我们香港人做事的原则,支联会必须将被营救者的境况做最后的记录,以存留一份资料向香港人民交代。
2012年初我曾有台湾行十日,是去观选,恰逢朱牧师也来了,他约我到紫藤庐见面,乃是我们二十年来第一次再相逢,以至拥抱唏嘘,朱牧师是個俊美長身的廣東男子,他第一次宣布他要动手整理「黄雀行动」历史,原来此前香港记协主席麦燕庭曾在电邮里透露要在台湾谈一事的背景在此。
事后我自然看不到朱牧师的「史作」,而除了朱牧师和营救我的几位黄雀成员,我对整个行动一派迷蒙,也不相信外界的众多传说,但是最近读到一篇报道,感觉文字间有某种我熟悉的味道,况且其中也提到我,即《众新闻》二〇一九年六月四日发表的《黃雀行動港英角色曝光,暗助地下通道運作救400人》,我不妨采用其中的说法:
『黃雀行動,是香港一段很珍貴的本土歷史,體現了危難時人性的光輝和道德勇氣,包括一批無名英雄。當中,港英政府的角色尤為關鍵。有人肯定地說:「如果沒有港英政府,沒可能有地下通道的出現,不可能救約400人。」
『六四屠城後,中共通緝民運人士,學生和民眾要逃亡,身上有的是民運期間搜集得的香港記者、學生、文化界人士卡片,他們決定要走,便打電話給這班香港人救命。1989年5月27日曾舉辦民主歌聲獻中華、向民運捐款的演藝界人士,在六四後首個星期,開始接到求助。演藝界於是想做點事,將民運人士送到香港中轉站,再將他們轉往西方國家定居,於是集合力量兵分兩路:由江湖人士開通內地赴港的地下通道、由政界及支聯會找港英政府及外國領事。』
六月初,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在他的办公室接见"六四"幸存者。我们四人在那里,其实主要是听李兰菊对国务卿讲了一个"中国故事"。
她说,六四那晚,她二十六岁,以香港学联代表身份正身处天安門广场。一个男孩,初中生,拿着一块石头要去拼命,被她竭力劝住,男孩后来跳上救护车消失了,但是30分钟后另一辆救护车载回他的尸体。
再来的救护车,便喊着"香港学生上车",她拒绝离开,这时一个女医生拉住她说:"你听我说,你要安全离开这里,回到香港,告诉全世界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今晚我们的政府对人民做了什么。"
李兰菊活下来,把这个故事讲了三十年。
中国如今极其渴望向全世界"讲好中国故事",然而,他们却一直不敢讲这个故事。他们不懂,在没有讲好"六四故事"之前,全世界不会有兴趣听其他任何"中国故事",不管它是关于金钱的,还是关于富裕,甚至关于崛起的。
五年后的秋天,黃之鋒來华盛顿美国國會作證,2019年9月17日"纽约香港关注组"创办人杨锦霞教授讓我們去Union Station,會黃之鋒他們,我和王丹、李恆青趕去,原來香港民主委员会在這裡成立聚会,其执行主任乃是支联会朱耀明牧师之子Samuel Zhu,即另一个黄之锋、罗冠聪、周庭,真乃长江后浪推前浪,亦为香港情势万分危急,隔壁那个大陆将要喷发……。
七、黃雀「無家」
「六四」忌日之斜陽快要墜落,我還沒想好怎麼紀念這個日子。猛然想起,我有今日,難道不是因為救命恩人嗎?然而昨天還聽到港人程翔痛陳「香港已經沉淪」之苦言,而朱耀明牧師不是浪跡天涯,不知何處落腳嗎?這個日子我最該講的話,應該是「黃雀們」如何,那便是「六四」36年後,香港破滅、黃雀飛散歐美,落草為生⋯⋯。
二〇二一年八月五日,法廣主持人艾米就中美關係的劇烈轉折對我做了一個採訪,訪談中她問起我跟香港的關係,我說了一段刻骨銘心的話:
法廣:您當年六四後被通緝被迫逃到國外時受到香港"黃雀行動"的幫助,而看到香港目前的情況,一定也感觸頗深?
蘇曉康:是的。"占中"一開始我就非常關注,"占中"的一個主要人物朱耀明牧師,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把我從國內救了出來,送到了法國。之後很多年,我不能去香港看他,而他去年開始到國外,也到我家來看我。朱牧師和參與"黃雀行動"的人,當時是用香港人募捐的錢來救我們的,因為這個行動中用了很多不同的力量,包括走私和黑社會,那都是要付錢的,我們這些人都是付了很多錢才救出來的。
所以,朱牧師他們還要向捐錢的香港老百姓有個交代,要知道這些當年被救的人生活如何、有沒有困難、將來怎麼辦……他就從歐洲到美國把救出來的人看了一遍,他還說:"我們救了你們出來,希望可以送你們回去。雖然現在做不到,但希望發起一個'回家運動'"……但我告訴他我不願意回去,美國現在就是我的家。在他的要求下,我給他寫了一篇文章,文章的題目就是『無家可歸』……。
前段時間,港警要抓朱牧師,他和別人還不一樣,他有這個「黃雀行動」的案子在共產黨手裡,所以我非常擔心他如果進去了會被搞死,因此告訴他不要去坐牢,但他不害怕,現在人還在香港,並不逃跑。
另一個最讓人感動的人就是黎智英,他也不走,等著員警來抓。
這些人就是香港人的骨氣。
香港這個彈丸之地,七百萬人跟這樣一個野蠻強大的政權抗爭,西方卻不支持也不救香港,香港人等於是在孤軍奮戰,最後就是那些孩子們站出來……有多少孩子被打死,西方都不管,這讓我非常憤怒,但我們也沒有辦法,世界現在就成了這樣……。
朱牧師以「黃雀行動」,從六四屠殺的肅殺大陸,據說救出一百多人,然後星散世界各地,二十幾年後他又領銜組織「回家運動」,要為這些流亡者爭取回國的權利,其間艱困種種,一言難盡,而世移時遷,我猜大多數流亡者已在海外渡卻困境,紮根落腳,不能說沒有思鄉之苦,卻不見得還想回到那個日益腐爛的「祖國」,而當年營救他們的香港人,此刻正在失去他們的家鄉。
江湖傳聞,華叔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命名營救行動系誤傳,實則出自曹植『田野黃雀行』詩句,乃黃雀遭殃而有少年救之。橫豎我們這些被通緝者和流亡者才是黃雀,而後黃雀飛散歐美,落草為生,從此只有《鏗鏘》在後。
《山海經》有雲:「鏗鏘其鳴,聲如鐘磬。」
2021年10月18日我聞《鏗鏘集》四十三年、二千二百夜之後斬刀終於落到頭上,便貼《黃雀之後是鏗鏘》一文在臉書。
那天在我家,朱牧師、嚴家祺、朱太太和我,坐在一起聊天,我們沒聊「回家」,我發現流亡者群體中反而沒人問「流亡者能不能回家」這個問題,大概因為答案不言而喻,但是香港人就是這樣,他們沒有不言而喻的答案。
六四二十週年之際,二〇〇九年「六四」,全球可謂聲勢浩大,尤以香港為最,維園燭光聚會據稱十五萬人,青年居多,港人不服從北京,我寫了一篇〈無家可歸〉,其實就是寫給朱牧師和黃雀成員的,當時上了《蘋果》、《明報》。
文章来源: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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