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4日星期二

蘇暁康:「七鬍子」走了第四個——万润南

作者臉書 2025-10-13



【按:今晨六時,王丹短信:「老萬走了」;其實三天前嚴家祺就從巴黎打電話給我:「萬瑞南已彌留在醫院裡,我去看他,只見他嘴角動了一下,沒睜眼,他不知道是我。」我說,大概就這幾天了,他是我們七個裡頭第四個走的,還剩下你、軍濤和我三個。六四屠殺後,「四通」老闆萬瑞南流亡巴黎,創辦民陣,任秘書長,嚴家祺、陳一諮和我,皆為理事,這個流亡組織,只有兩年壽命,顯示「體制內精英」的反對運動難以成功,也是一項經驗,那麼「體制外的」呢、還要試驗幾年?幸好我的流亡書寫,最近那本《雨煙雪鹽》中,有一些關於「七鬍子」的記錄,趁此貼出。】

二○一四年有三件事發生,都跟八九年被中共通緝的七個知識分子有關:陳一諮在加州去世、陳子明在波士頓治癌、萬潤南離美返法。
俗稱「黑手」,在中共的話語中叫「長鬍子」,典出何處,不得而知,但是據說此名單在中共政治局常委會上產生,我就很懷疑這幫老人黨的判斷能力了,因為這七個人加起來對廣場學運的影響力,恐怕都不及鄭義和他的晉軍。

一、陳萬之爭,無非路徑之爭

二〇一四年春陳一諮走了,七十三歲,我寫了一文紀念他:
『陳一諮洞悉這個前現代中國的癌症,也是這個黨的死穴:農村破敗、農民活得豬狗不如。鄧小平要搞改革,建立他自己的權威,陳一諮的機會來了,他告訴他們一個秘密:你們把土地還給農民自己去耕種,農村就救活了,中國才有了發展的最低起點,此舉將中共的死穴化為轉機,一舉解決基礎性的一個困境,有四兩撥千斤之效,也是「鄧改革」唯一成功的一環,並為六四後中國的經濟起飛作了奠基,陳一諮也借用共產黨的執政合法性危機,達到他的理想。』
但是,陳一諮進入決策中樞並不被信任,未幾便受冷落,他自己卻沾染了一身官氣與惡習,又在流亡境地裡越發不堪起來,絕對的權力是絕對的腐敗這條鐵律,在流亡者中間照樣通行。
陳一諮最早在巴黎,跟萬潤南爭奪民陣的領導權,當年我被「黃雀行動」救到香港之際,民陣已在巴黎籌備,萬潤南要求朱耀明牧師「馬上把蘇曉康送過來,我們還等他起草《民陣宣言》呢」,我飛抵巴黎,遇到的頭一幕,是在一個房間裡,只有陳萬二人與我,陳一諮說:
「當著蘇曉康的面,我鄭重告訴你,未來民陣是我的!」
「好啊,那咱們就等著瞧……。」
萬潤南冷笑答道。
陳一諮鬥不過萬潤南,他離開巴黎去了普林斯頓,組建並經營「他自己」的「當代中國研究中心」幾十年直至去世,期間頗有故事,我也略知一二,但是脈絡模糊,因為陳一諮攬到身邊的人,背景皆含混不清。
「七鬍子」裡的萬潤南,據說城府最深,當然他是清華出身,又曾娶了落難公主劉濤,自是懂得政治這回事,加上開放年代他辦「四通」,是中國最早的民營企業家,倘若不是六四,他可傲視馬雲、馬化騰,而成中國第一富豪,所以流亡海外之後,他主持中國民主陣線,陳一諮跟他較勁,其實不過是他以公司方式辦民運,而陳則是以智庫方式,兩者均難成功,後來王軍濤以組黨方式繼之,後面我會說到。

二、民運氛圍

萬潤南辦民運,可說一敗塗地,「巴黎民陣」後來消失了,我卻在車禍前也看到它的最後身影,在我日記「2/5/93」一則中:
『民陣、民聯在華盛頓開合並大會,我和陳奎德、蘇煒、鄭義、賓雁、北明一車當夜趕到,就聽說會上氣氛緊張,有人搞小動作,徐邦泰、朱嘉明已明確勸王若望退出選主席,萬潤南也主張王退出,胡平又表示無法同萬結成聯盟,等等,我根本聽不懂他們的話是什麽意思,也沒有興趣。第二天參加開幕式,都是官樣文章,例行公事,輪到劉賓雁作為貴賓發言,上來就說海外民運風氣不正,令他不敢說話,到此幾乎哽咽,因而呼籲大家拿出良知來(我是最不要聽那種對別人大談良知一類話題的,因為良知如不是在自己的內心發現而是整天掛在嘴上,那大約不叫良知),接著又聳人聽聞地宣佈:二十四小時之內將有一件醜聞向世界公佈。這通發言,對大會只能起攪事的作用。我只呆一天就走了,竟未料到後面還有好戲。三天後就爆出新聞,王若望、胡平、萬潤南退出選舉,會上有又哭又下跪,錢達悲憤發言「我們都是魔鬼的兒子」,他去向王若望下跪,像做戲一樣;徐邦泰、朱嘉明等則「忍辱負重」地把會開下去,在沒有對手時當選;嚴家其失態大罵王若望「政治生命完結」,張伯笠本是萬派,趁勢「改變立場」撈了個副主席,等等,這副情景,足見海外民運已降到了幫會的水準,再沒有積極意義。』
此中提到的人物和細節,都不必理他,只看一種氣氛就夠了,我也留下一幅素描而已。

三、拓荒數碼王

一九九三年我在美國發生車禍之前,曾在年初去過一趟巴黎,因為那時我的唯一合法身分,是一個法國難民,而我的難民護照需要回巴黎去延續,由此而見到許多中法老朋友,也包括萬潤南,他住在巴黎東北角出城的一座小山上,一棟十幾層的巨廈,他住頂層,可一覽巴黎市區,傍晚落日時景觀極佳,他跟我說,這房子是一個美國朋友在巴黎買的,借給他住,那次也見到他現在的太太李玉,其父就是被稱為「黨內覺醒者」的中國科學院第一把手李昌。
萬潤南後來一直在美國西岸,做什麼不清楚,我只聽到一個傳聞,說他經營股票,在某次金融海嘯中賠得精光,只好去開計程車,卻又一次在高速上被大卡車擠兌得心臟病發作……。
二〇一四年冬春之交,我帶著傅莉剛從亞洲返回北美,就有一場暴風雪襲來,費城一線降雪七到十吋,只聽窗外刷刷的雪聲,那幾天基輔也是烽火連天,恰在這時,嚴家祺從布魯克林來電話說,萬潤南忽然離開定居了十幾年的舊金山,回巴黎落腳,以度餘生,有人說他沒有拿到美國公民。
由於數碼的介入,個人(individual)與國家的博弈,溢出政治學範疇,已經不單單是權力的概念(「專制」「集權」),民主制度也不能擔保了,臉書創辦人祖克柏(Mark Zuckerberg)坦承:「許多人進入科技業,是因為相信科技可以帶來分權化的力量,賦予人民更多權力。但隨著少數的大型科技公司崛起,以及政府使用科技監控他們的人民,許多人現在相信科技只會加強集權,並非分權化。」(《鬼推磨》)
「四通」就是中國最早的數字巨頭,而萬潤南就是那時的「數碼王」。他回巴黎後在網上頗活躍,講清華、四通兩個故事,並總結自己的人生:「少年得志、中年折翅,臨老入花叢」——回歸到巴黎遠郊的一棟花園洋房裡,終日以養花怡情,他也回顧自己的「數碼歷史」,並以老數碼王的姿態,解讀今天的數碼巨頭華為,保持他一貫的透測和幽默:
『華為目前遇到的問題,與其說是美國對他的圍堵,不如說是因為在中國這種環境下——我可以很明確地說——他不可能不和安全部門合作。尤其是在2017年6月《國家情報法》通過之後更是如此。華為作為領軍通信企業,中共不可能不對它有所企圖,雖然任正非在公開講話中不斷否認這一點。

四、數碼與體制

『如果說這還只是一種推測的話,我還可以透露一個資訊:當年四通已經被安全部門找過。我記得很清楚,平時都是我們請(海澱)區政府的人吃飯,但那一次是區政府的人請我們吃飯,實際上背後是安全部門的人讓區政府出面來找我們,說得也很明確:安全部門要往四通公司派人,你們要配合。理由是:因為四通公司有許多「涉外業務」,所以要幫忙「把好關」,讓你們「少犯錯誤」。至於像今天的華為,在全世界佈局,這是情報工作非常好的機會,他們不可能放棄。
『當年四通已經被安全部門找過,說得也很明確:安全部門要往四通公司派人,你們要配合。
『另一方面,中國目前的「門閥政治」也決定了,沒有哪個行業能獨立於權力之外來發展。電信、石油、電力等行業、以及後來的海航和安邦,背後都有權力的影子。在這種環境中,有可能"在商言商"嗎?』
萬潤南在美國,跟我毫無往來,但是他的兒子萬方,曾經跑來普林斯頓找蘇單,從那個孩子的長相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外公劉少奇的影子,我曾問他:你還回國去看你媽媽?他很倔的說:等我掙了錢,就接我媽來美國!
後來我聽說,萬方還是回國找他媽媽去了,自然他有劉源這麼一個有勢力的舅舅,進入「紅二代」圈子裡賺大錢,不費吹灰之力。


Monday, October 13, 2025
驚悉萬潤南先生10月13日晨在巴黎病逝, 享年79歲. 
萬潤南先生在八十年到創辦的四通公司, 後來成為中國最大的民營企業, 對中國民營經濟的發展起了推動作用. 1989年民運爆發, 四通公司和萬潤南先生積極投入並給予大力支持, 那也是我和老萬第一次見面. 「六四」之後, 萬潤南先生全身心投入海外民運, 並發揮了主要的領導作用, 一直到因為身體原因不得不隱退法國.
老萬是一代儒商, 充滿對中國民主化的社會責任感並身體力行. 中國要有改變, 企業家階級必須勇敢站出來, 與社會力量結合在一起. 在這方面, 萬潤南先生無疑是先驅. 歷史會記住他的功績的.
去年我去法國, 還曾經專門看望了老萬. 當時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表現得非常豁達, 令人感佩. 他的去世, 不僅是中國民主事業的損失, 也是我個人的損失, 因為, 我失去了一位尊敬的前輩, 一位能夠給予我指導和教誨的老大哥.
老萬安息

文章来源:新世纪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

注意:只有此博客的成员才能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