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臉書 2025-10-13
【按:今晨六時,王丹短信:「老萬走了」;其實三天前嚴家祺就從巴黎打電話給我:「萬瑞南已彌留在醫院裡,我去看他,只見他嘴角動了一下,沒睜眼,他不知道是我。」我說,大概就這幾天了,他是我們七個裡頭第四個走的,還剩下你、軍濤和我三個。六四屠殺後,「四通」老闆萬瑞南流亡巴黎,創辦民陣,任秘書長,嚴家祺、陳一諮和我,皆為理事,這個流亡組織,只有兩年壽命,顯示「體制內精英」的反對運動難以成功,也是一項經驗,那麼「體制外的」呢、還要試驗幾年?幸好我的流亡書寫,最近那本《雨煙雪鹽》中,有一些關於「七鬍子」的記錄,趁此貼出。】
二○一四年有三件事發生,都跟八九年被中共通緝的七個知識分子有關:陳一諮在加州去世、陳子明在波士頓治癌、萬潤南離美返法。
俗稱「黑手」,在中共的話語中叫「長鬍子」,典出何處,不得而知,但是據說此名單在中共政治局常委會上產生,我就很懷疑這幫老人黨的判斷能力了,因為這七個人加起來對廣場學運的影響力,恐怕都不及鄭義和他的晉軍。
一、陳萬之爭,無非路徑之爭
二〇一四年春陳一諮走了,七十三歲,我寫了一文紀念他:
『陳一諮洞悉這個前現代中國的癌症,也是這個黨的死穴:農村破敗、農民活得豬狗不如。鄧小平要搞改革,建立他自己的權威,陳一諮的機會來了,他告訴他們一個秘密:你們把土地還給農民自己去耕種,農村就救活了,中國才有了發展的最低起點,此舉將中共的死穴化為轉機,一舉解決基礎性的一個困境,有四兩撥千斤之效,也是「鄧改革」唯一成功的一環,並為六四後中國的經濟起飛作了奠基,陳一諮也借用共產黨的執政合法性危機,達到他的理想。』
但是,陳一諮進入決策中樞並不被信任,未幾便受冷落,他自己卻沾染了一身官氣與惡習,又在流亡境地裡越發不堪起來,絕對的權力是絕對的腐敗這條鐵律,在流亡者中間照樣通行。
陳一諮最早在巴黎,跟萬潤南爭奪民陣的領導權,當年我被「黃雀行動」救到香港之際,民陣已在巴黎籌備,萬潤南要求朱耀明牧師「馬上把蘇曉康送過來,我們還等他起草《民陣宣言》呢」,我飛抵巴黎,遇到的頭一幕,是在一個房間裡,只有陳萬二人與我,陳一諮說:
「當著蘇曉康的面,我鄭重告訴你,未來民陣是我的!」
「好啊,那咱們就等著瞧……。」
萬潤南冷笑答道。
陳一諮鬥不過萬潤南,他離開巴黎去了普林斯頓,組建並經營「他自己」的「當代中國研究中心」幾十年直至去世,期間頗有故事,我也略知一二,但是脈絡模糊,因為陳一諮攬到身邊的人,背景皆含混不清。
「七鬍子」裡的萬潤南,據說城府最深,當然他是清華出身,又曾娶了落難公主劉濤,自是懂得政治這回事,加上開放年代他辦「四通」,是中國最早的民營企業家,倘若不是六四,他可傲視馬雲、馬化騰,而成中國第一富豪,所以流亡海外之後,他主持中國民主陣線,陳一諮跟他較勁,其實不過是他以公司方式辦民運,而陳則是以智庫方式,兩者均難成功,後來王軍濤以組黨方式繼之,後面我會說到。
二、民運氛圍
萬潤南辦民運,可說一敗塗地,「巴黎民陣」後來消失了,我卻在車禍前也看到它的最後身影,在我日記「2/5/93」一則中:
『民陣、民聯在華盛頓開合並大會,我和陳奎德、蘇煒、鄭義、賓雁、北明一車當夜趕到,就聽說會上氣氛緊張,有人搞小動作,徐邦泰、朱嘉明已明確勸王若望退出選主席,萬潤南也主張王退出,胡平又表示無法同萬結成聯盟,等等,我根本聽不懂他們的話是什麽意思,也沒有興趣。第二天參加開幕式,都是官樣文章,例行公事,輪到劉賓雁作為貴賓發言,上來就說海外民運風氣不正,令他不敢說話,到此幾乎哽咽,因而呼籲大家拿出良知來(我是最不要聽那種對別人大談良知一類話題的,因為良知如不是在自己的內心發現而是整天掛在嘴上,那大約不叫良知),接著又聳人聽聞地宣佈:二十四小時之內將有一件醜聞向世界公佈。這通發言,對大會只能起攪事的作用。我只呆一天就走了,竟未料到後面還有好戲。三天後就爆出新聞,王若望、胡平、萬潤南退出選舉,會上有又哭又下跪,錢達悲憤發言「我們都是魔鬼的兒子」,他去向王若望下跪,像做戲一樣;徐邦泰、朱嘉明等則「忍辱負重」地把會開下去,在沒有對手時當選;嚴家其失態大罵王若望「政治生命完結」,張伯笠本是萬派,趁勢「改變立場」撈了個副主席,等等,這副情景,足見海外民運已降到了幫會的水準,再沒有積極意義。』
此中提到的人物和細節,都不必理他,只看一種氣氛就夠了,我也留下一幅素描而已。
三、拓荒數碼王
一九九三年我在美國發生車禍之前,曾在年初去過一趟巴黎,因為那時我的唯一合法身分,是一個法國難民,而我的難民護照需要回巴黎去延續,由此而見到許多中法老朋友,也包括萬潤南,他住在巴黎東北角出城的一座小山上,一棟十幾層的巨廈,他住頂層,可一覽巴黎市區,傍晚落日時景觀極佳,他跟我說,這房子是一個美國朋友在巴黎買的,借給他住,那次也見到他現在的太太李玉,其父就是被稱為「黨內覺醒者」的中國科學院第一把手李昌。
萬潤南後來一直在美國西岸,做什麼不清楚,我只聽到一個傳聞,說他經營股票,在某次金融海嘯中賠得精光,只好去開計程車,卻又一次在高速上被大卡車擠兌得心臟病發作……。
二〇一四年冬春之交,我帶著傅莉剛從亞洲返回北美,就有一場暴風雪襲來,費城一線降雪七到十吋,只聽窗外刷刷的雪聲,那幾天基輔也是烽火連天,恰在這時,嚴家祺從布魯克林來電話說,萬潤南忽然離開定居了十幾年的舊金山,回巴黎落腳,以度餘生,有人說他沒有拿到美國公民。
由於數碼的介入,個人(individual)與國家的博弈,溢出政治學範疇,已經不單單是權力的概念(「專制」「集權」),民主制度也不能擔保了,臉書創辦人祖克柏(Mark Zuckerberg)坦承:「許多人進入科技業,是因為相信科技可以帶來分權化的力量,賦予人民更多權力。但隨著少數的大型科技公司崛起,以及政府使用科技監控他們的人民,許多人現在相信科技只會加強集權,並非分權化。」(《鬼推磨》)
「四通」就是中國最早的數字巨頭,而萬潤南就是那時的「數碼王」。他回巴黎後在網上頗活躍,講清華、四通兩個故事,並總結自己的人生:「少年得志、中年折翅,臨老入花叢」——回歸到巴黎遠郊的一棟花園洋房裡,終日以養花怡情,他也回顧自己的「數碼歷史」,並以老數碼王的姿態,解讀今天的數碼巨頭華為,保持他一貫的透測和幽默:
『華為目前遇到的問題,與其說是美國對他的圍堵,不如說是因為在中國這種環境下——我可以很明確地說——他不可能不和安全部門合作。尤其是在2017年6月《國家情報法》通過之後更是如此。華為作為領軍通信企業,中共不可能不對它有所企圖,雖然任正非在公開講話中不斷否認這一點。
四、數碼與體制
『如果說這還只是一種推測的話,我還可以透露一個資訊:當年四通已經被安全部門找過。我記得很清楚,平時都是我們請(海澱)區政府的人吃飯,但那一次是區政府的人請我們吃飯,實際上背後是安全部門的人讓區政府出面來找我們,說得也很明確:安全部門要往四通公司派人,你們要配合。理由是:因為四通公司有許多「涉外業務」,所以要幫忙「把好關」,讓你們「少犯錯誤」。至於像今天的華為,在全世界佈局,這是情報工作非常好的機會,他們不可能放棄。
『當年四通已經被安全部門找過,說得也很明確:安全部門要往四通公司派人,你們要配合。
『另一方面,中國目前的「門閥政治」也決定了,沒有哪個行業能獨立於權力之外來發展。電信、石油、電力等行業、以及後來的海航和安邦,背後都有權力的影子。在這種環境中,有可能"在商言商"嗎?』
萬潤南在美國,跟我毫無往來,但是他的兒子萬方,曾經跑來普林斯頓找蘇單,從那個孩子的長相上,一眼就可以看出他外公劉少奇的影子,我曾問他:你還回國去看你媽媽?他很倔的說:等我掙了錢,就接我媽來美國!
後來我聽說,萬方還是回國找他媽媽去了,自然他有劉源這麼一個有勢力的舅舅,進入「紅二代」圈子裡賺大錢,不費吹灰之力。
Monday, October 13, 2025
驚悉萬潤南先生10月13日晨在巴黎病逝, 享年79歲.
老萬是一代儒商, 充滿對中國民主化的社會責任感並身體力行. 中國要有改變, 企業家階級必須勇敢站出來, 與社會力量結合在一起. 在這方面, 萬潤南先生無疑是先驅. 歷史會記住他的功績的.
去年我去法國, 還曾經專門看望了老萬. 當時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表現得非常豁達, 令人感佩. 他的去世, 不僅是中國民主事業的損失, 也是我個人的損失, 因為, 我失去了一位尊敬的前輩, 一位能夠給予我指導和教誨的老大哥.
老萬安息
文章来源: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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