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刘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爱国者。
在中国的国庆日,他哽咽着观看了阅兵仪式,看到一个从落后走向强大的国家。他看《战狼2》看得起鸡皮疙瘩,这部类似《第一滴血》的中国大片讲述了一名超级英雄式的老兵,凭一己之力营救被困在国外的同胞。
当中国在网上受到攻击时,詹姆斯·刘和众多中国留学生一样,出言捍卫国家。他谴责香港的民主抗议,认为那是分裂中国的企图。在特朗普总统将冠状病毒称为“中国病毒”后,他在Twitter上纠正使用这个词的人。
“我是真正的小粉红,”他说,这个带有贬义的词指的是共产主义红色中国的民族主义年轻人,他们把互联网当作爱国战场,与贬低中国的人战斗。
结果,21岁詹姆斯·刘发现,他一直以来捍卫的国家并不想让他回来。
这位在美国中西部一所大学就读的应届毕业生,已经成为因冠状病毒大流行被困在国外的无数中国人中的一个。航班在消失。回家的机票无比昂贵。中国政府担心像他这样的人会携带病毒,因此限制了国际航班,并告知侨民留在当地。
当留学生在网上质问为什么他们不能坐飞机回家时,国内的人告诉他们离中国远一点。他们说,这些被宠坏的学生可能危害中国控制疫情的成功。
和其他无数滞留海外的中国人一样,詹姆斯·刘第一次与自己国家的基本政治原则发生了冲突:国家利益高于个人需求。这乍听起来很有道理,甚至合乎逻辑,但它与美国和其他国家的观点截然不同,在这些地方,少数人的权利也应该受到保护。
这回,被困的学生和员工成了少数人,他们就得为大多数人的利益做出牺牲。这样一来,他们就加入了政府批评人士和香港民主抗议者之列——这些人正好是他们长期以来在网上反对的群体。
一些小粉红正在重新思考他们与国家的关系——在中国语境下,国家、政府和共产党都是一体的。
“我的心情越来越复杂,”5月中旬,詹姆斯·刘在社交媒体平台微博上写道。“我爱的国家不想让我回来。”他在电话采访中告诉我,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许多针对像他这样的留学生的批评时,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顿”。
他们的观点有朝一日可能影响中国与世界关系的重塑。他们中的一些人长大后会成为商界、学术界或其他机构的领袖。他们可能仍是爱国者,但对自己的国家会有更微妙的看法。而且,他们可能不再那么快就相信从政府那里听到的一切。
“你能想象一直坚定的信念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你:其实事情并不是这样的?”詹姆斯·刘说。
阿拉巴马州特洛伊大学(Troy University)的大三交换生黛西·冷完成了学业,但很难买到回家的机票,她在微博上写道,她真心爱国,也反对过那些胆敢抹黑中国的人。但由于政府的限制,她的四次航班被取消,她很沮丧。
“心都凉了,”她写道,还加上了一个心碎的表情。
目前还不清楚还有多少人处于类似的困境。截止4月2日,共有140多万中国留学生生活在国外,其中近三分之一在美国,詹姆斯·刘和黛西·冷就属其列。
许多人在2月或3月没有着急回家,因为国内的冠状病毒疫情看起来更糟。还有些人想完成这学期的学习,而不是回家忍受痛苦的时差上网课。有些人则听从了中国政府的指示,保护好自己,但要留在原处。
后来,大流行袭击了全世界。中国航空监管机构开始限制外国航空公司飞往中国的频率。中国的航空公司有飞往海外的航班,但承载能力有限。与此同时,像印度这样不那么富裕的国家,都在组织受困公民的救援。
许多中国学生在中国航空监管部门的官方微博上发出请求,并抗议航班的取消和昂贵的票价。对他们而言,中国就像一个美丽但无法触及的梦。
“这盛世,如你所愿,”许多人引用官媒的口号说,它的意思是中国人要对生活在一个成功的国家心存感激。
这些学生中的很多人可能属于自40多年前中国对外开放以来,民族主义情绪最强烈的一代人。他们是在严格的审查制度和日益强势的宣传中长大的。在学校里,他们被不断教导称,中国被西方国家羞辱了一个世纪之久。
接触外国文化和语言并没有使他们中的许多人更愿意接受外国思想。社交媒体——特别是微信——的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他们中的大多数虽然身处国外,但也活在中国的泡泡里。
而共产党早已精通煽动他们爱国主义的艺术。《战狼2》就是他们的成功故事之一,这部2017年上映的动作片成为中国票房冠军,激励了像詹姆斯·刘一样的人。
在该片末尾,那位中国老兵在非洲国家挥舞国旗的长镜头结束后,一张红色中国护照的背面逐字打出了这样一段话:“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当你在海外遭遇危险,不要放弃!请记住,在你身后,有一个强大的祖国!”
对许多留学生来说,这些都是空话。“真实的世界里,没有战狼来救我,”一位在日本的中国学生在微博上写道。
4月初,詹姆斯·刘花900美元买了一张达美航空(Delta Air Lines)6月份飞往上海的机票。后来,由于中国当局限制美国航空公司,达美航空的航班被取消。
票价上涨了。他的一个朋友花1万美元买到一个经济舱座位。詹姆斯·刘对自己第一份工作的月薪预期只有1000美元多一点。在美国读书已经花了他父母很多钱。
在那之后的几周里,詹姆斯·刘睡不好觉,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他加入了交流航班信息的聊天群。他发现4000美元一张的票价在当时是比较合理的价格,但要通过纽约、墨西哥城和东京转机。他的母亲否决了这一计划。太多转机会增加他接触病毒的机会。
最后,他订了一张从洛杉矶飞到韩国首尔的票,那里距离他的家乡中国厦门还有370英里的路程。价格:2500美元。
“拿到了机票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他说。“否则我真的快要怀疑人生了。”
这些学生在社交媒体上匿名发言时都毫不掩饰,但在采访中却有所保留。举例来说,詹姆士·刘将不满集中在中国的航空监管机构上——最近,在美国官员挑战其对外国航空公司的限制后,中国航空监管机构做出了让步。特洛伊大学的黛西·冷说,她理解监管机构的动机。
但是有些人可能是屈服于一种新的感觉:恐惧。提到《战狼2》的那位在日留学生说,她担心接受我的采访会招致中国政府的报复。
然后,她邀请我加入了一个有将近500名中国学生的微信群,他们在里面交换有关航班、签证、学校的信息,表达着不满情绪。由于担心受到政府的惩罚,他们告诉彼此不要接受新闻采访,甚至中国媒体也不行。
有时候,当他们忍不住骂政府或政策时,会有人迅速警告他们最好闭嘴,否则他们的微信账号有被关闭的风险,或者一旦回到国内会被请喝茶。
一名学生被警告之后发了一个表情,上面写着每位中国公民应该遵守的12个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连发五次,仿佛在向这个监控国家表忠诚。
“我生长在红旗下,接受的是红色教育,”詹姆士·刘对我说。“现在,能怎么说呢?”
文章来源:纽约时报中文网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
注意:只有此博客的成员才能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