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2月31日星期日

专访钟翰林:“出狱后恐惧与高压比牢中更甚”

香港前学运领袖钟翰林日前宣布抵达英国寻求政治庇护。 他在专访中向德国之声表示:出狱之后承受的精神压力比在狱中更大。 他也提到,原以为只要配合捱过一年,警方就会信守承诺不再监控,但如今面对无止尽的威胁,他不得不选择离开。

    
香港前学运领袖钟翰林宣布抵达英国并申请政治庇护

香港前学运领袖钟翰林宣布抵达英国并申请政治庇护

德国之声:香港惩教署就你的情况开记者会做了一系列回应,提到他们没有限制你的出入境自由,你离境不需批准,只需要事前通知。 你有何回应?

钟翰林:我不理解他所说的“我不需要申请才可以离境”这个说法是什么。因为若然我真的不需要申请的话,为什么他们要求我把我的机票、住宿发给他们呢?为什么在我出发、到达以至到返回香港的时候,需要联络他们呢?因为其实要注意的那件事,若然我没有跟足他们的程序,那就是说我离境是没有通知他们的呢,已经是属于违反了我的监管令的,他们就能够将我重新召回监狱去服刑的。

德国之声:他们现在说会叫其他执法部门出通缉令,虽然你已经离开香港了,但会不会仍担心人身安全?

钟翰林:其实是会担心人身安全的,但首先我不需要担心被当局去拘捕。但的确也是需要去注意的,就是在英国会不会有一些对我会构成危险的人,有机会去尝试得知我的行踪、尝试去袭击我,这些其实我也都仍然有一定程度的担心 。

德国之声:你刚到没多久,目前有没有感觉到这些危险? 

钟翰林:也是会很害怕的。但接下来可能出门也尽量不会一个人 。

德国之声:惩教署说安排你去资助机构工作?

钟翰林:我必须要强调是我去找的,惩教署是没有去协助过我的,或者这么说,其实惩教署一直在干扰我的生活。我6月5日出狱之后其实会继续读书,但是惩教署突然打来问我找到工作了没有。我跟他们说我将会读书,但是他们就说:不行的,9月才开学,你现在还是必须要工作的。我想你不会去要求一个学生他监管令期间,他暑假原来是必须要工作的,其实是很荒谬的。

德国之声:惩教署批评你不回港破坏了诚信,你的回应是什么?

钟翰林:他们的说法其实是很矛盾的。这件事情如果我是不需要他们批准离境的话,单纯我跟他们说我什么时候会回香港,但是我最后没有回,那我也没有违反他的监管令。他自己说他没有限制我出入境的,我不理解。  

德国之声:其他譬如你现在做了访问、当局另外指控你发表危害国安的言论,这些都是违反了监管令,你的回应是?

钟翰林:其实很明显是限制了我的言论自由,其实我想等同于国安法的,他是严重地去危害了我的言论自由。那么我有12条的监管内容,有两条是额外新增,其中一条就是说我不能够再去发布一些有关有合理理由而客观地可以怀疑会危害国安的内容。其实这跟很多的国安法法庭获得保释的被告需要遵守的保释条件是非常相似的。他们的条件其实怎样定义为一个危害国安的言论,其实这个完全是由惩教署去解释的,是一个很含糊的一个定义,基本上可以自由地去演绎,比起警方执法使用的定义随时可以更加广泛。

2020年,钟翰林手举《独立路上》一书,警方依据国安法逮捕他时,在钟翰林家中查获此书并作为证据

2020年,钟翰林手举《独立路上》一书,警方依据国安法逮捕他时,在钟翰林家中查获此书并作为证据

德国之声:你的贴文提到的线人费具体运作是怎样?你有没有收过?

钟翰林:其实是不能不收的,因为从来严格来说,他不是问我好不好,而是他跟我说他会这样做。他叫我去提供其他人的一些资料近况给他,然后他就会给我一些钱去支持我的生活的。他大概的意思就是这样,没有谘询过我的意见。情况是由他说完会同给线人费后的下一次见面,他就要我说最近知不知道什么人做过些什么 然后我说完了,他就在临走前给一份文件我签。但是这些文件每一次上面都是空白的,没有我的名字,也没有金额,是一张空白的一张纸,签完他们就自行处理这样 。

德国之声:通常他们会给你多少钱?你给到什么资讯会给多少钱?

钟翰林:通常是整数的五百块、一千块、一千五块和三千块。五百块或一千块就是最多的。其实我认为(资讯和金额)是没有关系的,因为他很随机的,他喜欢给多少就给多少。我觉得因为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提供什么东西给他。很坦白说我服刑两年多,很多人这一刻我都无法联络,我跟社运圈是脱了节。第二就是,今时今日的香港这个环境其实也都没有什么空间给任何人去做任何事情,他们所谓的危害国家安全的活动,所以其实很多时候我提供的可能是一些过去参与社运的人IG贴文,可能吃饭去玩、跟我聊天的一些对话纪录,就是一些很日常的内容,总之就是去满足了他们。

德国之声:你有没有表达过你不想收钱或你不想提供资讯?

钟翰林:其实我这半年来一直做的就是尽量去迎合他们的要求、迎合他们的说话,所以其实我不会这样做的。因为我的大方向就是尽量令到他们认为我改过自身,目的就是希望令到他们对我的日常生活干扰减低,甚至到好像现在这样,我顺利可以离开到香港。他们没有那么严密地监控我,令我能够成功离开的机会比较高,所以我自己衡量过,始终都是迎合他们比较好。

2020年10月29日,先前已被逮捕的钟翰林搭乘警方车辆抵达西九龙裁判法院

2020年10月29日,先前已被逮捕的钟翰林搭乘警方车辆抵达西九龙裁判法院

德国之声:出狱后这半年什么时候令你感到状态最差?

钟翰林:所有事情都是逐少逐少累积回来的,但是若然你说很剧烈的恐惧感,我想就是周庭的事件公开之后。

德国之声:有没有什么时刻是你会感觉到很受威吓或者是压力很大? 

钟翰林:其实压力最大的东西反而是最日常的东西,我其实是很怕出街的,因为他们一直都声称掌握了我一切的行踪。但是他们同时也要求我坦白,我平时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见过的人、说过些什么的,都是他们的信息。其实我可能是没有什么目的,纯粹想出街走走去休息一下、散步散一下心也好,有机会可能下一次的约见。他们就会问我哪一天、几点去哪里?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像一下就是我纯粹想出街走走,没有任何目的,但是首先我出街之前我就要想好所有事情了,我怎样去应对这帮人。我每一次去离开家里的时候,那个精神的消耗是很大的,变相我都只是尽量把自己困在家里。

德国之声:这半年经常留在家里又不敢出街,对你自己的影响有多大? 

钟翰林:慢慢我发现身体出现状况,慢慢也都发现其实自己的精神真的确是受到很大的压力。而且我签了国安法63条的文件,我不能够去向任何人透露、我不能够去找人去倾诉,同时我也不能够自己出街去散心、去看看风景,连这些我都没有办法去做到。基本上我去每一天要去面对的恐惧,我要面对的担心是完全是没有办法去纾解的。

德国之声:你会怎样形容国安犯或者社运政治犯出狱之后的这些生活?

钟翰林:很多的政治犯,特别是可能有曝光率的政治犯,他们在出狱之后其实都有类似的遭遇,只是严重程度高与低。基本上一定有的,国安会持续的去约见,这些情况其实不是一些罕有的例子。其实我很坦白的,在监狱的时候我更加觉得是安心的,当然我仍然要担心会不会有国安警员走来就我过去的一些事情说去加控我其他的事情,令到我即使是刑满都要继续还押。但是始终我在服刑的时候,一切都是基于法律的嘛,即使这些法律是不合理、不公义的法律。但是当我出狱之后,国安他们这些的所作所为是完全没有任何的法律依据。基本上他们是喜欢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完全是零的法律基础之下,其实我更加是不清楚他们将会对我做任何什么的事,我完全是无法去预测、去估计。我甚至乎其实坦白说,我出来之后承受的精神压力比起我在狱中的时候更加大。

德国之声:在你狱中那两年多,你会怎样形容你坐牢的时候的心情?

钟翰林:我在里面坐牢的时候其实第一,首先会担心会不会突然间有一天会警方又会来加控我什么的罪名。第二就是其实我每一天去看著香港发生的事情,最少是用两个小时去看报纸。我可以看到由我入狱前,相对地香港仍然有不同的人尝试去推动民主自由,到慢慢的越来越多人被捕,以《国安法》起诉。基本上去到某一个时候,其实整个香港的反抗力量已经被瓦解了。我看著一切的发生其实很无奈、很无力,因为所有事情我都只能够在狱中去看著一切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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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压力下香港人的集体创伤

德国之声:你在里面会有期待放监的心情? 

钟翰林:很复杂的心情,我只能够说当时有没有预想过会是现在这个情况,就是后来这半年出现这些情况。

德国之声:什么时候计划离开香港的? 

钟翰林:其实下定决心是在9月之后的事情,正正就是国安警官提出来说陪同我北上那件事之后。因为我发现一直以来,他们会讲只会在这一年不断跟进我的情况、去约见我。一直以来我都幻想的是,只要捱过这一年,那他们可能就会信守他们的承诺。但是当这件事发生了之后,我就明白到一件事情就是,很多事情真的不到我拒绝,只要他们下定决心要去做的、要施加在我身上,我也没有办法去反抗。那一次很幸运,他们没有再去追求要求我去北上这件事,但是我认为假如他只要再一次提出的时候,其实我真的没有拒绝的余地。我会想的就是其实他们一直这样维持去做,目的就是拖延我。直至下年基本法23条立法之后,他们就能够有一个法律的基础,去根据23条去再施加其他的罪名在我身上。这一刻就是不断去拖延我,去令到我畏惧、恐惧,从而是不敢去违抗他们的命令去接受他们的指令。

德国之声:走前有没有一些最后的挣扎?例如究竟要不要走 ? 

钟翰林:情感上其实没有了,因为其实我清楚即使我继续留在香港也好,这个香港已经不是过去我们熟悉的香港。我留在香港也只能够去看著香港逐步变成一个中国的二三线的城市,而我不仅要白白看著一切的发生,亦都要继续受到国安的威胁、迫害,其实我相信这一刻我的选择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德国之声:走是你最后才做的选择? 

钟翰林:一直都有这个选项放在这里,但是到我真的很肯定我要做的这个决定,真的是10月的时候。

德国之声:2020年你想进去美国领事馆寻求庇护最后失败了,是你预期之外? 

钟翰林:我是的,当时的情况是。 

德国之声:可否形容一下当时的情况?

钟翰林:我七月份第一次被国安拘捕、被扣留护照,以至到我去美国领事馆逃逸的时间里面,有人透过中间人联系我说可以协助我进入美国领事馆去寻求庇护。他们自称是一个英国港人团体,但其实一直都没有透露他们的身份,直至到他们给了我一份文件叫我跟著去读去录音、交给他们,然后他们会传给美国那边有关的部门。在那份文件里面,我才得知他们的团体,就是叫做“升旗易得道”。我记忆中去到前往美国领事馆的当日,我是搭的士去的。当日在我下车那一刻,其实已经在旁边有两个男子很明显地在监视著我,最后他们也是拘捕我的两个国安警员。所以其实很出奇地,国安是完全掌握到我几点会在什么位置出现。  我没有预计过是这样的,但是其实在我前往领事馆前几天,我是有透过其他的人士去打探过的。其实美国领事馆方面是没有收到将会有任何人进入香港的领事馆寻求庇护,有消息人士是这样讲过的。当时其实我觉得这件事已经是有可疑的,但是也不排除纯粹是有关资料比较敏感,所以我问的人都没有权限知道这些消息,但是事后其实都发现整个事件是相当之可疑。我怀疑这一群人将我们的行动透露给警方,也可以见到就是及后那四个年轻人其实是不断被他们巧立名目去筹款、去做很多事情得到一些资金的,是为了利益去行事的一帮人。

德国之声:现在回看,有没有预想事情会这样发展?或者是你九年前开始参加社运时有没有想过会这样?

钟翰林:第一天我已经有想过,未来有机会要坐牢、有机会要流亡海外。因为其实我很清楚的,由我第一天我主张的东西是香港独立这件事情,是特别对于中共政权来说是最敏感、最触及红线的一件事情来的。那么主张香港独立的人,必然是会受到来自政权最大的打压、最大的威胁,这个是毋庸置疑的。

德国之声:为什么当时已经这样想呢?纯粹是因为你主张的本质?

钟翰林:可以预期的,因为我从来都不认为中共政权是能够容许一个相对自由民主的香港政体。这件事情必然就是香港的民主、政治和自由一定会继续恶化下去。

德国之声:那你觉得现在是不是已经经历了那个阶后?

钟翰林:我觉得这一刻、这几年才是一个真正的开始,真正步入威权的开始。

德国之声:到现在这一刻,你觉得你们付出的代价值不值得?

钟翰林:值不值得这个问题,我想在每一个人心目中的答案都不同,视乎每一个人心里面觉得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这样想的就是,我作为一个在香港土生土长的人,这个是我的责任、我的使命。我必须要令到香港变得更加好,而不在于我是不是很爱香港。与生俱来我就是一个香港人,我就应该要做这些事情,没有东西比起我为我的家去寻求改变来得重要。我个人的想法就是这样,所以我不会觉得后悔。即使最后我有生之年都见不到任何的改变,我没有办法回香港也好。即使经历过的一切以后,我仍然愿意去相信、去期待有一天,香港会变成一个拥有自由民主的香港,香港最终会是值得我们重新骄傲的家园。

德国之声:一些背景资料,你之前在香港是读到中学?

钟翰林:DSE中六毕业2019年的时候,有报但是没有读。因为当时2019年的9月份,我认为就全心全意去投入整场运动,我觉得会比较合适。书是可以慢慢读,但是处于那个大时代里可能机会只有一次,还要好好地把握。

德国之声:当时已预计国安法一出台会很快被捕? 

钟翰林:其实国安法之后的香港环境是我始料不及的,没有预想到《国安法》一实施即日早上已有几个比较大的政治团体解散。

德国之声:但当时你没有想过要离开?

钟翰林:有想过,但是最后还是留下了。我本来都是希望可以尽量能够留在香港的就留下,希望可以留到最后一刻。

德国之声:那现在就是你会形容已经是最后一刻了?有没有比你预期中更快来到?

钟翰林:现在对我来说是的,我记得是2017年还是18年做立场新闻专访。那时候有回答过,我估计10年后的自己可能是因为政治而坐牢了,又或者是以为是政治而坐牢了或已经流亡海外,那结果来到2023年年尾而已,两件事我已经都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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