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萧：在奴役与“国家敌人”之间选择

湖南作家马萧是零八宪章的签署人之一，长期撰文关注政治犯。（来源：RFA）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成为国家的敌人，尤其当国家是由一群嗜权如命、穷凶极恶的狂妄之徒所霸占，反对国家就意味着给自己和家人带来巨大的危险。对于人性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无所畏惧的胆识和魄力。

从共产党的追随者转变为一名政治上的反抗者，并非一蹴而就的事情。首先，这意味着一个人必须和自己的过去决裂，把自己从那些根深蒂固的旧思维、旧观念中解放出来，曾经的患得患失、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曾经为了生存而被迫患上的权力恐惧症，此刻都应该把它一脚踢开，使得浴火重生成为可能。犹如失恋的情侣从一段失败的感情旋涡中走出来，这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自我疗伤的过程，许多人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放弃，蜕变成自我怀疑、否定和颓废的宿命论者。

当他掏空自己的头脑以后，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往里面注入新的思想。这些新思想并没有提前预备好，而是需要他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中独自探索，没有现成的人生答案可供抄袭，他必须将生活的内容和自由、平等、正义这些基本的政治价值系统地揉合在一起，小心甄别道德与个人权利两者的内在张力和边界，在现实与进步激烈碰撞的火花中犹豫徘徊，这是一个孤独而又漫长的自我吸收的成长过程。

这个过程同样是艰难的，稍有不慎，他就会被谬误蒙蔽双眼，从而导致前功尽弃。因此，他必须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坦然面对自己的失误，随时做好失败和跌倒的心理准备，因为没有哪一条通往真理的道路是笔直的。

显然，困扰远不止如此，当一个人下定决心，终于鼓足勇气跨出这一步时，麻烦也会接踵而至。警察会如期出现在他面前，用一副“老朋友”的陌生面孔，带着疑惑的眼神和半是恐吓半是威胁的口吻劝诫他——

“你做这些有意义吗？你什么都改变不了，为什么不去好好地改善自己的生活？！”

“像你这样的思想和行为，如果放在几十年以前，早就被枪毙了。社会在进步，党的政策也在不断自我完善，国家的大方向是正确的，光明的，你不要总是盯着那些阴暗和不足的角落。”

“不要去做那些违法的坏事，不要被那些别有用心的坏人利用，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是警察和异见人士交流时采用的通用语言，和他们接触久了，你会发现，在警察面前，保持体面和尊严的最好方式莫过于沉默。事实上，和警察进行辩论是最愚蠢的行为，这样的辩论不会有任何结果。你为自己所作的真诚辩护，在他们眼里，只不过是在浪费时间，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按月领取薪水。而且他们并不关心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到底经历过什么，他们甚至不关心你的思想到底有多么危险。如果有一天，上司命令他们将你逮捕，他们也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将你打翻在地，但他们同样不会去追问你究竟犯下了什么罪行，将来会经历何种可怕的酷刑折磨，你的人生又将会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变化。他们唯一在乎的是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上司下达的工作任务，是否会因此得到上司的赏识，这是他们获得晋升的立功机会。

倘若你依然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想法，他们还会动员你的亲人们来到你面前，对你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苦口婆心地规劝你迷途知返。即使你的家人不公开站出来反对你，但只要能够和你保持距离，及时和你划清界线，对于警察来说，这也是一项了不起的职业成就，因为对于异见人士来说，在一种被隔离和原子化的状态，来自家庭的理解和支持尤其重要。

在警察眼里，仿佛你并非一个心智成熟、有着自己独立见解的人，而是一个桀骜不驯、缺乏管教的未成年人，不知道受到什么异端思想的蛊惑从而不小心走向了邪路，很不幸，你成为那个需要进行心理辅导的“帮扶对象”。

有时候，他们也会针对特定的异见人士，扔过去一根胡萝卜，进行政治收买，比如，给你介绍一份临时性的工作，或者为你解决某个生活上的小困难，你可以欣然接受警察的慷慨馈赠，只不过这种慷慨的背后是有附加条件的，至少你从此必须洗心革面，“改邪归正”，不能再和党唱反调。倘若警察评估你还有压榨的价值，他们还会进一步试探和你合作的可能性，比如，让你继续混迹在这个特殊的社会群体内部，充当他们的情报人员、政治线人。

每一位持异议者都会拥有类似的个人经历，这也是那些尝试走这条危险道路的人们必须提前预习的一门功课。倘若你趟过了这条蜿蜒崎岖的道路，那么，你终于有资格获得“国家敌人”这一荣誉称号的机会。此时，警察会将你视作一个需要认真对待的政治对手，你的名字将会被拉进一个秘密的政治名单。从此，你必须时刻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时刻谨小慎微，因为监狱的大门随时会向你敞开，任何一个细微的过失，对你的生活来说都将会是一场灭顶之灾。作为回报，你将幸运地接触到真正的“政治”——共产主义专政的铁拳。

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平庸之恶”，用在这些精通攻心术、无孔不入的黑蜘蛛身上是恰如其分的。只不过，“平庸”，并不能成为一个人作恶的借口，更不是一个罪恶之人不受惩罚的正当理由。


2024年8月11日

文章来源：民主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