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29日星期五

报导者时间:中国协助打造“监控国度” - 被禁脸书、锁VPN的缅人反抗之路

文/杨智强
2024.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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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 报导者时间:中国协助打造“监控国度” - 被禁脸书、锁VPN的缅人反抗之路2024年6月缅甸的维权团体“缅甸公义”发布一份报告,以详细的细节指控中国科技公司正协助缅甸军政,强化各种监控社会手段。

前言:

今年(2024)5月底开始,缅甸军政权的网路监控能力大跃进,推出VPN禁令、严加管控民众“翻墙”到管控外的网路世界。而在6月,维权团体“缅甸公义”(Justice For Myanmar)一份详细调查报告揭露,中国科技公司正在输出各种监控技术给缅甸,协助军政府打造“缅版”的监控国度。

无独有偶,11月6日,缅甸军头敏昂莱(Min Aung Hlaing)带领了包括电信业者在内的参访团,到中国昆明与中国国务院总理李强以及多家中国企业见面,讨论两国未来在电信网路上的协作。

《报导者》透过采访缅甸的流亡NGO、仍在缅甸的民众、人权工作者以及在丛林中的反抗军等,透过他们的切身经验,进一步了解缅甸人民在被军政权严密监控的日常中,如何找到自己的喘息空间。

 

主文:

前几天才刚满33岁的欧(化名)是仰光一间酒吧的老板。他身兼乐团鼓手,时不时会受邀到泰国的音乐祭表演。和许多早已流亡海外的朋友不同,欧选择留在仰光,因为他认为在这个不正常的年代里,试图正常的生活,是表达反抗的一种方式。

越洋采访当天,欧跟《报导者》记者分别尝试透过不同的通讯软体联系,在切换了几个不同的VPN(Virtual Private Network,虚拟私有网路)后,双方终于接上线。聊了几句,欧警觉地问道:“我们用这个聊天应该是安全的吧?”

他的疑虑其来有自,超过3年半的独裁统治下,军政权对网路监控的力道日渐加重,人民对于隔墙有耳的恐惧,也愈来愈深。

2021年2月1日,缅甸军方发动政变推翻以昂山素季为首的民选政府,随即宣布国家进入紧急状态。军政权在同一个月封锁了拥有5,300万使用者、在缅甸几乎是网路同义词的Facebook脸书,并且封杀了大部分非官方的缅甸媒体网站,缅甸原本尚称多元的网路世界,随即成为遭军政权严控的一言堂。

军政权除了关闭缅甸民众赖以传递讯息的Facebook之外,在现实生活中对异议分子的打压更是严峻。根据缅甸政治犯援助协会(Assistance Association for Political Prisoners)统计,政变爆发到2024年11月23日为止,已经有27,702人遭到军警逮捕,并有5,982人因此死亡。

为了躲避现实中军政权无所不在的压力,缅甸民众透过VPN软体绕过了军政权的审查,遁逃到军政权管控之外的网路天地、稍稍喘一口气。

其实军政权也知道民众利用VPN软体“翻墙”,但窘于缺乏足够的科技能力和封锁方法,一直到了今年5月,军方才推出了VPN禁令。

这道禁令则让缅甸社会通往自由世界的窄门,变得更难进入。

 

携带另一支“干净”的手机上街备查,已成日常

军政权发布VPN禁令后,城市街头时常可见军警盘查年轻人手机内是否安装“非法”软体。军警也常透过此手段向被检查人索贿,漫天要价。(插画/阿涂)
军政权发布VPN禁令后,城市街头时常可见军警盘查年轻人手机内是否安装“非法”软体。军警也常透过此手段向被检查人索贿,漫天要价。(插画/阿涂)

今年29岁的翁敏(化名)是极少数仍待在仰光从事地下人权工作的IT工程师,她告诉《报导者》,近期仰光街头会见到警察或军人针对年轻人盘查,抽查他们的手机里是否有VPN软体或是Signal等“非法”通讯软体。

翁敏说,这些军警主要目的是向他们(或其父母)索贿,要求他们交钱换取自由。军警若查到手机中有VPN软体会索贿30万缅币、查到安装Signal通讯软体则是10万到20万缅币;但若被他们发现Signal通讯纪录中有反政府的对话,面临的则是牢狱之灾。

久而久之翁敏养成了带两支手机上街的习惯,一支“干净”的手机随时准备让军警检查,另一支手机藏在不易被发现的地方。但她强调,这种应对方式只在城市里可行,若要出城离开仰光,军警的检查关卡会更严格,她必须清空手机跟电脑、删除所有的敏感资讯。

翁敏在每天如影随形的压力下,只能不断地跟军警玩躲猫猫。“反正我就是尽量少出门,减少被他们检查的机会,”她说。

军政权开始管制VPN后,导致许多VPN服务变得不稳定,这也让缅甸网路社群出现了一些专门报告VPN状态的群组与频道。网友们每天会上传、报告哪一款免费的VPN仍可以使用、哪一款已经遭到封锁。

过往缅甸民众只需下载资安保护力较低的免费VPN软体即可越过军政权的封锁,但VPN禁令推出后,免费VPN的加密强度渐渐不敷使用。相较之下,付费月租型VPN拥有更完善的加密技术,且大部分仍在军政权封锁管控的技术范围之外。

 

自由有价:加密VPN费用不菲、民众难以负担

这也意味着,民众若要享受墙外的自由网路世界,就需要付费购买月租型VPN软体。

但在2021年缅甸发生军事政变后,包含美国在内等西方国家纷纷对缅甸祭出制裁,制裁的对象包括缅甸银行与其信用卡服务,这让多数民众无法使用VISA或是Mastercard信用卡系统购买月租型VPN软体。

一些有管道的人们透过海外亲友购买付费VPN服务帐号后,回到缅甸社会上兜售,且售价远高于其他国家的一般市价。

根据多位人在缅甸使用付费VPN的受访者指出,在缅甸,一个月高级加密的VPN帐号约100美元(约新台币3,200元);若以台湾最被广泛使用的“NordVPN”为例,最贵方案的月租费约新台币450元,两边相较之下相差约7倍。如此高额的租金,对于平均月薪只有80美元的缅甸百姓来说,是一笔沉重负担。

透过VPN软体连上Facebook等社群平台,可能是一般缅甸民众工作以外时间接触外界资讯的管道,但对于人权工作者翁敏与伙伴来说,透过稳定的VPN系统与外国NGO、媒体接触,是他们的工作上的必须。

“我曾经因为反复买新的VPN给伙伴使用,一个月就花了总共600美元,”翁敏说,若该付费VPN突然被军政权封锁,VPN公司也不会退款,她与伙伴只能再花钱租用其他品牌的VPN帐号。

 

没脸书就用抖音?军政府步步打造具有“中国特色”的监控国度

缅甸军政府日益强化网路监控的倾向明显,目前Facebook、Google Meet、Signal等社群及通讯软体已经被军政权封杀,但Telegram、TikTok以及Zoom等在缅甸仍可以使用。翁敏说,“民众对于通讯的渴望远大于对资安的警戒,换到另一个软体后却没有资安的概念⋯⋯现在军政权透过科技抓捕异议人士的案例仍少,但中国的公司未来会帮助军政权加强这方面的能力。”

维权团体“缅甸公义”(Justice For Myanmar)在2024年6月公布的调查报告,证实了翁敏的担忧。

该报告指控,中国“吉智(海南)科技有限公司”(Jizhi [Hainan] Information Technology Company Limited)透过与缅甸Mascots商业集团合作,以出售监控设备、技术支援、协作等方式,帮助军政权加强对社会的各种监控力道。

Mascots商业集团与军政权之间拥有良好的政商关系。该集团在军方2021年夺权后,推出了军政权认可的“MySpace Myanmar”社群网站,企图取代Facebook原本在缅甸的地位。

缅甸公义的发言人亚达纳尔芒(Yadanar Maung)以文字回复《报导者》:“自从2021年缅甸政变以来,中国在政治上、军事上都对缅甸军政权给予支持,缅甸将扩张监控系统能力的工作委托给中国,并不令人感到意外。”

她进一步强调:“中国正在提供军政权关键的数位监控与网路审查技术,进一步实施残暴的镇压与对社会的控制,让军政权得以追踪记者、异议人士,并进行逮捕、施以酷刑,甚至谋杀。”

中国正在手把手地教授缅甸军政权,如何打造一个“具有中国特色”的缅版监控国度。

留着一头长发,现年24岁的科技工程师史谭(Stan)指着笔电上的简报档案,细数军政权近两年来推出一连串的扩大监控政策,他认为背后可能都有中国的影子。

“2022年开始,曼德勒(Mandalay)的道路公共监视系统陆续发包给中国的科技公司;2023年8月军政权推出智慧ID搜集民众的个人生物特征辨识资料(biometric data);2023年10月推出e政府2030年大计划。”史谭认为,军政权透过各种方法先搜集民众指纹、虹膜与脸部特征等个资,监控人民的行踪,再利用这些数据与科技在2024年4月执行强制征兵法,让征兵的效果发挥到最大。

缅军2023年底在缅北战役(1027行动)中节节败退。不过,透过中国科技公司的协助,军政权企图在虚拟的网路战场上取得优势,进一步扭转未来的战局。

史谭担心的状况,很有可能正在发生。 

 

被封锁、被追踪的风险下 反抗势力募资管道受冲击 

泰国清迈郊区的一栋透天平房里,十多位流亡的缅甸青年将这里作为他们的工作据点。来自缅甸各地的他们在政变前相互不认识,而“缅甸学院”(Burma Academy)的线上教学计划让他们聚在一起。

身材壮硕、留着一脸大胡子的敏坎觉林 (Minn Khant Kyaw Lim)今年26岁,他与多位志同道合的伙伴在2022年3月发起了缅甸学院线上教学计划,提供的课程内容从人权、政治理论、性别平等到战伤救护、资讯安全等专业知识齐全,并且也有英文教学、电脑程式语言、写作技巧与水电修缮等逾百种不同的课程。至今已有超过45,000名学生线上注册使用缅甸学院提供的免费课程。

缅甸学院创办人敏坎觉林(Minn Khant Kyaw Lim,中)与伙伴开会。缅甸学院在2022年3月创办,敏坎觉林跟一群同好决定透过他们资讯相关的技能来架设一个提供线上学习的网站,让因战火而失学的缅人们,可以继续读书、学习新知。(摄影/苏威铭)
缅甸学院创办人敏坎觉林(Minn Khant Kyaw Lim,中)与伙伴开会。缅甸学院在2022年3月创办,敏坎觉林跟一群同好决定透过他们资讯相关的技能来架设一个提供线上学习的网站,让因战火而失学的缅人们,可以继续读书、学习新知。(摄影/苏威铭)

不过,缅甸学院网站推出只约一个月,随即遭到军政权封锁。刚开始民众还可以透过VPN绕过封锁,但在VPN禁令推出后,网站课程的使用频率大幅下降。

“全部的流量大概降低了3成到5成⋯⋯我们大部分的使用者都是在仰光、曼德勒等大城市里,这些地区的下降率比较显著,”敏坎觉林说,就算民众好不容易连上网站,但网速会受到影响、变得相当缓慢。

为了突破这些障碍,缅甸学院的伙伴们模仿“树莓派盒子”(Raspberry Pi Box)的技术制作了“缅甸学院盒子”(Burma Acamdeny Box),将筛选过的课程载入盒子里,并且透过人力运送的方式,将这些大小只有比香烟盒大一点的盒子送到没有网路、或是网路遭到封锁的地区;民众只需将盒子里的作业系统安装到笔电、手机里后,即可接触到缅甸学院制作的课程。

一个“缅甸学院盒子”可以透过“内部网路”(Intranet)的方式传播,同时提供20个载具使用。史谭指出,缅甸学院也在部分没有网路的地点,透过FM广播方式传播课程内容,降低VPN禁令对缅甸学院的冲击。

成立已超过两年的缅甸学院,线上课程已逾百种,课程范围从政治哲学、民防知识到生活技能各种课程都有,目前已有超过4.5万人注册成为缅甸学院的学生。(摄影/苏威铭)
成立已超过两年的缅甸学院,线上课程已逾百种,课程范围从政治哲学、民防知识到生活技能各种课程都有,目前已有超过4.5万人注册成为缅甸学院的学生。(摄影/苏威铭)

倡议缅甸网路自由的NGO“缅甸网路计划”(Myanmar Internet Project)的资深研究员布莱德利(Bradley)指出,VPN禁令一定程度降低了缅甸社会使用Facebook的频率,让很多在Facebook上设立粉丝专页的反抗军部队、反抗组织的募款活动点击率下降,间接影响了募款的成效。

“艺术重击”(Artstrike)是由一群缅甸流亡画家成立、透过画作传播反抗军动态的Facebook粉专,除了传播反抗军战斗事迹之外,也会举办募款活动,扣除自我营运所需,绝大多数的款项都回捐反抗军使用。

为了安全无法具名的艺术重击创办人告诉《报导者》,在VPN禁令发布后,他们透过创立Telegram跟YouTube等其他平台来继续募款活动,降低军政权的限制。

“我们发现,虽然在城市地区下载课程的流量降低,但一些过往没有网路的地方开始用‘星链系统’(Starlink),渐渐有人从那边连到我们的网站上,”敏坎觉林说。

虽然军政权VPN禁令遮蔽了反抗势力仅存的自由天空,但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意外的让缅甸原本暗淡下来的苍穹,出现一线光明。

 

除了地上“盒子”,天上“星链”也带来一线生机

仰光出生的佐叶泰(Zaw Ye Htet)今年27岁,他在2021年政变爆发后不久就进入缅甸东南部克伦尼邦(又称克耶邦)的丛林中,加入克伦尼民族保卫军(Karenni Nationalities Defence Force, KNDF)。政变前在私人公司里担任网路行销专员的佐叶泰熟悉网路生态的操作,他目前在反抗军部队中担起众筹募款的负责人。

克伦尼民族保卫军的营地位于偏远的深山中,网路覆盖率较低。“我有时候要爬到树上,或是跑到山顶上去找网路讯号,”佐叶泰说,当时是用缅甸电信公司的网络系统连上VPN,对外募款仍可勉强进行。

2022年爆发的俄侵乌战争,让使用低轨卫星群接入全球网路的星链系统受到关注,缅甸反抗势力也注意到此系统与缅甸电信公司的网路不同,完全不会受到军政权限制,纷纷开始用尽办法引进星链系统的接收器。

佐叶泰在2023年6月左右,千辛万苦引进了一套星链接受器到克伦尼民族保卫军的军营里,才让过往限制重重的网路连线,变得相对畅通。

同年年底,缅北大反攻让反抗军夺下不少原属缅军的地盘,包括掸邦北部、克钦邦、若开邦等地的城镇与军事要点,但当地的电信系统却因此而被军政权切断,导致“解放区”的乡镇民众无网可用。

有需求就会有人试图供给,脑筋动得快的地方商人引进星链系统,开起“星链咖啡站”(Starlink Café),贩售上网服务给“解放区”的乡镇居民。

佐叶泰说,在克伦尼邦的“解放区”里,星链咖啡站一个小时的网路使用价格从5到10美元不等,虽然价格不斐,但缅甸人民一直有到茶馆聊天的习惯,原本的茶馆装上星链系统接收器后,自然吸引到不少渴望使用网路的民众前往。

在没有网路覆盖的缅甸反抗军占领区,地方茶馆安装“星链系统”,贩售网路给村庄居民。(插画/阿涂)
在没有网路覆盖的缅甸反抗军占领区,地方茶馆安装“星链系统”,贩售网路给村庄居民。(插画/阿涂)

如果马斯克变心怎么办? 未雨绸缪“跟世界重新接上线”

布莱德利说,他跟缅甸网路计划的伙伴虽然很开心星链的低轨卫星让反抗运动见到一丝曙光,但他认为建立Starlink的SpaceX创办人马斯克(Elon Mask)随时可能会因为自己的商业利益,改变在缅甸的布局。

“如果星链在缅甸断链了,对缅甸反抗运动来说会是一场灾难,”他说,反抗势力并没有掌握缅甸土地上的电信基础建设,他们得未雨绸缪防范可能的变故。

因此,缅甸网路计划的成员正在利用物联网(Internet of Things, IoT)科技和业余无线电(Amateur Radio/Ham Radio)等技术,建设一套区域网路系统,试图将该系统引进到没有网路覆盖的地区,虽然无法连上网际网路,但至少让反抗势力之间得以保持联系。

“有的技术传输距离可以达到上百公里,”布莱德利说,民族团结政府(National Unity Governmenty, NUG)其实在2022年就曾在一些地区推动这个系统与方案,但当时军政权还没推出VPN禁令等限制,大家兴致缺缺。(注:民族团结政府是由缅甸2020年选举中当选的议员、少数族裔成员与反对政府势力的关键成员组成。民族团结政府奉遭到软禁的昂山素季为资政,该政府在国际少数国家如捷克、韩国、法国等设有代表处。)

但如今的状况已经改变,布莱德利与他的伙伴积极在各地推动与试点,希望尽快建立示范区,把技术推广到缅甸各地。

自由的网路通讯对于缅甸反抗运动来说至关重要。佐叶泰认为,1988年的8888反抗运动失败很大的原因就是反抗组织无法与外界联系。

“未来就算我们的星链真的被切断,我也会用尽办法,跟世界重新接上线。”

※本报导为《报导者》与自由亚洲电台(RFA)中文部共同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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