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25日星期日

北明:《椿樹峁》讀後

中國陝北有個地方叫椿樹峁。「峁」是方言,字是異體,意指土丘陵,頂部渾圓,就是稍微大一點的土圪梁。「峁」雖然高而圓,卻坐落在溝壑之間,這些溝壑千年洪水沖刷形成,因此「峁」還有一個定義:其坡度陡峭。椿樹峁正是如此。

這峁上栓駐了九戶農家,落戶年代無考,如今在地球版圖上已經消失。它的消失幾乎是必然的——它坐落在東亞的黃土高原上,這是全球黃土覆蓋面積最大的高原。地質學家說,這座高原是地球自轉和太陽輻射形成的特定風帶造就的。這條風帶叫「西風帶」,風速大、風力強,挾帶黃土,數百萬年間恆久地向東席捲,卻總是遭到太行山脈和秦嶺阻攔。罡風撞擊山嶺,失意迴旋處,黃土沉落,高原生成,洪水沖刷,溝壑縱橫。從高空俯瞰,椿樹峁就藏在這萬年廣袤高原的千年縱橫溝壑中的一道微不可見的土縫縫裡。它是黃土裡的一粒塵埃,誰能說它的荒歿不是必然?

椿樹峁生前攜帶的是中華文明的原始基因,其生存形態是中國農耕文化的標本。慶幸的是,在版圖上消失的椿樹峁,如今有了記憶中的永恆。一個外地人,插隊落戶的九名「知識青年」中的一位,謝侯之,在半個世紀以後,用自己的記憶和反思、咀嚼和反芻、回味和感受,再現了椿樹峁。在他的題為《椿樹峁》散記中,椿樹峁的山路、小路、紅泥路;腦畔、河畔、山畔;石窯、爛窯、豬食窯;土炕、土灶、爛石頭;石碾子、麥捆背、土糞麻袋……一一再生,成為被遺棄的椿樹峁的解密代碼。

上世紀初,東北營口地區有個「杜家莊」,被上帝的氣息充盈,男女老幼都信神,日常家庭有這樣的對話,兒子:爸爸,媽媽不給我吃奶;爸爸:那你給你媽背一段聖經,畫個十字,就有奶吃。那個村子裡有「神女」,是不婚女子,類似修女;那裡還有三位杜家女子,杜小大子,杜小二妞,杜小十一,她們卑微的世俗名字之上,是三個閃著神光的教名。一九00年,中國人口識字率只有百分之一到二,而那裡的村民,居然能寫出豎版正體字的書信。經過義亂運動、滿清衰敗、辛亥革命、抗日戰爭、國共戰爭、大饑荒、文革……,杜家莊湮滅了。一百二十多年後,這村莊奇竟然再現。奇蹟的發生,是因為一位叫高德的法國神父。一八九九年,高德神父渡海來到東北營口杜家莊,傳道之餘,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記錄生涯。他用文字記錄當地人民日常對話,用圖畫描繪當地人們日常生活。神父去世後,遺物收藏在法國一家博物館,無人問津。直到今年(2025年)被香港大學歷史研究工作者李紀發掘出來並重新講述。 人類帶走的秘密永遠多於留下的。而留下,是因為有人現場記錄,有人事後回憶,有人不斷發掘、整理。人類文明就是這樣傳承的。很多人知道傳教士在雲南創造的奇蹟,很少人知道法國傳教士在東北的建樹。杜家村的復活,填補了東北近代村社狀況的空白。椿樹峁的故事距今已經半個世紀,它消失也已經二十有年了。它的再現是另一個奇蹟:假如沒有謝侯之的介入、回憶與書寫,椿樹峁及其遺產——死受生忍而達觀順命、簡樸歡樂與終極悲情——注定永遠滅跡。

山河易改,隨歲月風化;朝代更迭,以強權取勝,有些東西不應風化也不该取代,例如民族的歷史及其價值和心靈,這些是那個民族續存的依據,是他們區別於其他民族的標誌。


《椿樹峁》並不是田野調查式的紀錄或現實的傳聲筒,它是紀實性散文,有個性有血肉,有蒼茫秋雨、冰寒冬雪、三月陽春和七月流火。作者離開那裡之後,他所經歷的一切開始接受歲月的篩選,那些有意義的經歷、場面、人物、事件、對話、風景……最終積澱為永久的記憶,追隨作者後來的生活,繼續發酵為 蛋白質、氨基酸、維生素,礦物質等有機物質,滲透作者的肌體,滋養他的思維,深化他對存在的感悟,開掘他對命運的理解、激活他的悲憫情懷,衡量他後來的經歷種種。五十年後,椿樹峁那柄「 掏地」的老撅頭、那根背麥捆的背繩、那片一步一陷的耕土和兩步一滑的山路,還有睡不醒的豬窯土炕、填不飽的轆轆飢腸、讀書娃們玻璃般的童音,都被謝侯之研磨成墨,注入筆端,寫入文學。

——秋楓白露一相逢,厚土傳奇椿樹峁。這一次,椿樹峁不再是無數深溝巨壑中一條土縫裡的一粒塵土,它也不僅是黃土高原農耕文化生態學的一個標本,借助謝侯之的眼睛和體會,椿樹峁從土縫縫裡探出頭,挺直身子,站立起來。帶著陝北農民的體溫、汗漬、老繭、煙鍋鍋和大海碗,肩著他們習以為常卻驚世駭俗的生活和態度,灼烤我們的眼睛,敲打我們的知覺。椿樹峁那終生死受的身世、哀而不傷的從容、生死齊一的態度,令人震驚到羞於表達;它身在深淵、逆來順受的從容,讓人憤懣卻欲說還休。因為只要是個人,很難不受他們感染,發現自己其實淺薄。

昊天傾斜時,西方人靠上帝渡劫,東方人憑自己吃苦死受。遭遇椿樹峁,你不得不仔細思量人生意義這類古老問題,不過至多只能想到此就思路中斷,剩下地老天荒一片。這就是知青農民謝侯之的椿樹峁,從黃土高原一個峁梁上打撈的、中國陝北農民的家園和他們的故事。

幾天前,四位椿樹峁地界曾經的村民到訪美國葛底斯堡國家公園,都是北京知青,其中一位《椿樹峁》作者謝侯之,兩位是為此書作序的史硯華和王克明,兩位的故事在椿樹峁中都有專門的記述。五十年了!滄海桑田,那天天氣激動不已,陰晴兩極彼此糾纏,風雨交加與晴空萬裡輪番變幻。鄭義帶他們參觀古戰場,我忝列其間。中途午餐,找了個林中空地,煤氣爐煮的熱騰騰的速食面沒吃完,風聲大作,繼而雨串子落入碗中,餐桌上各種美食眼看要淋透,「不行了,撤吧。」有人說,沒人動彈。當年椿樹峁上缺水,要到坡下溝底一個細小泉眼舀取,再用毛驢馱上峁。為省事省力,村民都接雨水化雪水做飲用。雪化水不出數,看見雨水落入破盆,是件榮心事。這會兒在葛底斯堡林子裡,速食面的碗還沒接到幾滴雨,天卻放晴了。陰晴轉換之間,史硯華和謝侯之分別把他們當年勞作吃飯的場景回憶了兩、三遍:田間地頭,午飯是一塊發酵過頭的酸玉米餅,不摻麩糠,那可是老鄉們羨慕的「淨糧食」;吃法更地道,「餅子揣在每個人懷裡,我們剛撿過牲口糞,伸進手去抓出餅子就吃!」。《椿樹峁》還寫了這個主題的發展部:副隊長姓郭,每次午飯他就走開去拾柴火,回來問他咋沒吃乾糧,他說吃過了。其實他沒吃,他家落戶到椿樹峁時間不長,沒開春就斷頓了。一天的吭哧勞作中間,能有個發麵玉米餅是幸福的事。後來他們先後回城,相忘於江湖經年,分別在北京、柏林、馬裡蘭州成為陝北方言學者、信息學專家、物理學教授。物是人非,青絲白髮,但他們聚議當年時,無論在客廳、餐桌還或是園林、道途,立即有峁上炊煙升起,言談間覺得出灶台裡柴火的熱度。 謝侯之對椿樹峁的獨特感受,顯然牽動著一代陝北知青的普遍記憶。


有很多寫插隊生活的文字。我讀的不多,不過敢說《椿樹峁》的書寫有一種特色。思索再三,硬是找不見合適的詞語描述這種特色,司空圖文論二十四品也使不上勁。非要把這特色形容明白,勉強接近的詞是「圪蹴」。這個字眼出自陝北方言,假如你不明其意,別查字典,望字生意好了。否則,去讀此書,一讀便能讀出些圪蹴來。

而我只能試著說說《椿樹峁》的圪蹴。它首先來自書中的老鄉對話,那些對話古樸天然,比如「消失」不是「消失」,叫「歿」:「沒人咧,都歿下(哈)咧麼¬……」;「現在」不說「現在」,說「爾今」;「找」也不是「找」,乃是「尋」:「爾今好唱家難尋咧!」「好好的」說成「款款的」;「明白」是「解下」,「不明白」是「解不下」,如此等等。最文雅是隊長破著嗓子喊人幹活:「則都站起身,漾打去來!」。都是陝北老鄉日常用語,收納傳承古代文言,土厚水深。這一點在此書序言的作者之一的王克明相關專著《聽見古代•陝北話裡的文化遺產》中,已經獲得相當深入的探究和精當的闡述。
除了對話,書中的陳述也圪蹴。有一天鄭義提起謝侯之,說「他說話說的是書面語」。書面語是用來寫的,口語才是是用來說的,只要一想到那些古詞雅語出自纏著羊肚手巾、終生不刷牙、土得掉渣的陝北老鄉之口,就會有一種十分圪蹴的感受。這種語言方式顯然入侵了謝侯之的表達習慣。他不僅說書面語,四十年後他從記憶裡穿越時空,回到椿樹峁,把書面也語口語化了:「我記有一回,見公社大干部。」記得的「得」 就像說話那樣被他吃了;又如,「這中間,回來過一次陝北,回來過一次萬莊,還去了椿樹峁。」 這個記述也跟說話一樣,有違書面感;「歌聲親愛,竟是淚流滿面。」副詞沒了,主語也省了,讀之陌生又親切。這種書面口語或口語書面的圪蹴,在《椿樹峁》裡比比皆是。

下面這段是比較典型的謝侯之語言:

「南山頂地頭上圪蹴了一窪漢子。生(歇)了好一大陣兒了,誰也不願往起站。周遭散躺著吃煙的漢們。看得見煙鍋裡一紅一亮的火星。沒人拉話。只聽見四周秋蟲『啾啾』地叫。頭頂上滿是星星,密密麻麻,夜空裡銀爛成一片。夜風涼涼地吹過來。真舒服!」

這是陝北土腔,但是文言雅興盎然;這也是書面語的描寫,但是口語如行雲出岫。

近代白話文運動和漢字簡化運動削弱了漢語的文化與文明含金量;延安紅色窯洞語言和當代新華語體,把漢語規劃了淺薄的政治八股格式;滿清皇城的官話和北京官方普通話的普及,屏蔽了漢語的地方色彩;而當代社會的完全世俗化和傳媒方式的現代性,導致漢語迅速粗鄙化。如今,簡體字漢語世界類似"高興的不要不要的"一類兒化詞語滿大街亂竄,人體器官不知羞恥,進入書面,「細思極恐」一類生拼硬湊的縮寫,冒充「成語」佔據漢語家園,使用率奇高……。漢語作為一種世界上最古老、文化濃度最高語言,經過 一個世紀的輪番折騰,已經淪陷。語言是思維工具,是文化載體,是民族文明的標誌。民族語言的衰落,是民族淪陷的開始和終結。這樣嚴峻的現實中,《椿樹峁》從黃土高原拔土而出,幾乎生成了一種古老而簇新的語言,可以看作是恢復漢語尊嚴的一次嘗試,其繼絕存亡是題中之意,值得關注。

2025年4月29日於華盛頓郊外


《椿树峁》:用白描的语言表达至真至纯至深的感情,写作非常本色


文章来源: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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