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香港知識人的流亡經驗,不僅是地理位置的變遷,更深刻地體現了一種精神與價值的離散。在《國家安全法》的壓迫下,香港的公共空間急劇收縮,知識人面臨前所未有的存在困境。如何在此歷史關頭自問:何為知識人的核心使命?本文試圖在余英時、沙特(Jean-Paul Sartre)與鄂蘭(Hannah Arendt)三位思想家的理論框架下,深入探討「知識人」與「知識分子」的本質分野,剖析其在極權與流亡處境中的倫理要求與行動路徑。

此文不僅具有理論意義,更有現實的迫切性。當香港知識人散布於世界各地,他們是否仍能承擔起知識人的歷史使命?在失去故土的情況下,如何維繫批判精神與公共關懷?這些問題的答案,將決定香港知識人在全球化時代的價值定位與未來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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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良知批判與士文化傳統的現代轉化

余英時在其長期的學術生涯中,始終致力於重構「知識人」的概念內涵。他明確指出,知識人不僅有知識,更重要的是有良知,並承擔向社會發聲的責任。這一定義深植於中國傳統士文化的土壤中。在余英時看來,中國傳統的「士」承接了儒家文化的核心價值,以「仁義」與「忠恕」內化於學術實踐,形成一種涵攝歷史與當代的批判性視野。

余英時在《士與中國文化》中詳細論證了「士」的歷史演變。他認為,從春秋戰國時期的「游士」到漢代的「士大夫」,再到明清時期的「士商互動」,「士」這一階層始終保持著某種文化的連續性,即對「道」的承擔與對社會正義的追求。這種文化基因在現代知識人身上得到了延續,但同時也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在余英時的論述中,儒家傳統的「道」不僅是一種哲學概念,更是知識人承擔社會責任的精神支撐。他在《中國思想傳統的現代詮釋》中指出,「道」的核心價值在於其「內在邏輯」,即通過個人的道德修養與社會實踐的結合,實現文化傳統的連續性與自我超越。

余英時特別強調知識人的「自省」能力。他認為,真正的知識必須來源於「自主反思」,即個體在歷史語境中承擔良知的試煉。在《歷史與思想》中,他闡述了當公共空間受限時,知識人須以「誠實態度」直面歷史創傷,並積極維繫批判理性。這種自省不是自我封閉,而是為了更好地承擔公共責任。

余英時的「自省」概念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在香港的政治環境日益惡化的情況下,流亡知識人更需要通過自省來維持精神的獨立性。他們必須反思自己在歷史進程中的角色,承認過去的局限性,同時堅持對真理和正義的追求。還強調,知識人的自省必須與公共性相結合。認為知識人不能僅僅滿足於個人的學術研究,而必須關注社會現實,為公眾發聲。這種公共性的體現,不僅在於知識人的學術研究能夠服務於社會,更在於他們能夠在關鍵時刻站出來,為正義發聲。

余英時在晚年特別強調「知識人」與「知識分子」的區別。「知識分子」這一概念帶有某種語言暴力的色彩,因為「分子」這個詞本身就是一種分類和定義的工具。相比之下,「知識人」更能體現人的尊嚴和主體性。在余英時的概念框架中,「知識人」(public intellectual)具有跨越專業邊界的能力,能夠積極介入社會實踐,為弱勢群體發聲。而「知識分子」(technocratic intellectual)則往往局限於學術或技術領域
,迴避公共議題,止步於「角色定位」。這種區分在當代香港的語境下具有特殊的意義。許多香港學者在《國家安全法》的壓力下,選擇了自我審查和沉默,這實際上是從「知識人」向「知識分子」的退化。相反,那些堅持發聲、承擔公共責任的學者,即使面臨流亡的困境,也仍然保持著知識人的品格。

余英時對王陽明良知學說的研究,為理解現代知識人的責任提供了重要的理論資源。他認為,王陽明的「良知」概念不僅是個人道德修養的基礎,更是知識人承擔社會責任的精神動力。在余英時的解讀中,王陽明的良知學說具有兩個重要特徵:一是「知行合一」,即知識與行動的統一;二是「致良知」,即通過道德實踐來實現人的完善。這兩個特徵對於流亡知識人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首先,「知行合一」要求知識人不能僅僅停留在理論層面,而必須通過實際行動來實現自己的價值追求。對於流亡香港知識人而言,這意味著他們不能僅僅滿足於在海外的學術研究,而必須通過各種方式繼續關注香港的政治社會發展,為香港的民主自由事業貢獻力量。其次,「致良知」要求知識人始終保持道德的敏感性和批判精神。即使在流亡的困境中,他們也不能放棄對正義和真理的追求。余英時特別強調,良知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體的道德實踐,需要在現實生活中得到體現。

沙特:存在主義視野下的政治參與與知識人責任

沙特的存在主義哲學為理解知識人的責任提供了獨特的視角。在1946年的著名演講《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中,沙特明確提出,存在主義是一種使人生成為可能性的學說。這種人道主義的核心在於強調人的主體性和自由選擇的責任。沙特認為,人的存在先於本質,這意味著人沒有預設的本質,而是通過自己的選擇和行動來塑造自己的身份。他強調:「如果存在真是先於本質的話,人就要對自己是怎樣的人負責。所以存在主義的第一個後果是使人人明白自己的本來面目,並且把自己存在的責任完全由自己擔負起來」。

這種責任不僅是個人的,更是社會的。沙特指出,當我們為自己做選擇時,實際上也在為所有人做選擇,因為我們的行動創造了人的形象,並肯定了這個形象的價值。這種觀點為知識人的社會責任提供了哲學基礎。

沙特在《為知識人辯解》(1996)中將知識分子分為「技術性知識分子」與「公共知識人」兩類。前者僅服務於專業體系,後者則跨界投入政治與倫理判斷,承擔時代責任。他明確指出:「知識人若逃避政治,將成為權力的共犯」。沙特的政治參與理論強調知識人的「介入」(engagement)責任。他認為,無論是研究哲學,還是從事文學創作,其目的都是為了改善人類對自身的認知,以維護人的尊嚴和社會正義。這種介入不是盲目的政治參與,而是基於理性思考和道德判斷的行動。

沙特本人的政治實踐為這一理論提供了生動的例證。他參與了法國的抵抗運動,支持阿爾及利亞的獨立運動,並在1968年法國「五月風暴」中積極發聲支持學生運動。這些行動表明,知識人不能僅僅停留在書齋中,而必須積極參與社會變革。

沙特的自由概念對於理解知識人的責任具有重要意義。他認為,人是「被判了自由的刑」,這種自由不僅是權利,更是責任。對於知識人而言,自由意味著他們有選擇的權利,同時也必須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沙特的自由理論具有兩個重要特徵:一是絕對性,即人的自由是無條件的;二是責任性,即自由必須與責任相統一。這種自由觀對於流亡知識人具有特殊的意義。即使在流亡的困境中,他們仍然擁有選擇的自由,可以選擇沉默,也可以選擇發聲;可以選擇妥協,也可以選擇抵抗。

沙特強調,真正的自由不是為所欲為,而是在承認自己責任的基礎上做出選擇。他在《存在與虛無》中指出,人的存在是一種「欠缺」的存在,這種欠缺驅使人們不斷地尋求完善和超越。對於知識人而言,這種欠缺感正是他們承擔社會責任的動力。

沙特在晚年提出了「希望的本體論」,這一概念對於理解知識人在困境中的堅持具有重要意義。他認為,希望是人的基本生存方式,是人的生存的本體論結構。即使在最困難的情況下,人們仍然可以保持希望,並通過行動來實現這種希望。沙特的希望概念不是盲目的樂觀,而是基於對人的能動性的信任。他指出,希望的存在和意義不是由行動結果的成敗來決定,而是由希望自身來決定。這意味著,即使知識人的努力可能不會立即見效,但他們仍然有理由堅持自己的信念和行動。

對於流亡香港知識人而言,沙特的希望理論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即使香港的政治環境暫時無法改變,他們仍然可以通過自己的努力來維繫希望,並為未來的變革做準備。這種希望不是消極的等待,而是積極的行動。

漢娜·鄂蘭:極權主義批判與公共空間的重建

漢娜·鄂蘭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中提出的「平庸的邪惡」概念,為理解極權主義下知識人的責任提供了深刻的洞察。她指出,造成人類大規模災難的邪惡往往不是來自於惡魔般的個人,而是來自於普通人的不思考和盲目服從。鄂蘭認為,艾希曼的邪惡在於他的「缺乏思考能力」,這種思考無能使他成為極權體系中的配角。她強調,大規模犯下的罪行,其根源無法追溯到作惡者身上任何特殊的病理現象或意識形態信念,而是來自於一種「超乎尋常的淺薄」。

這一觀點對於當代知識人具有警示意義。在極權主義的環境中,知識人最容易犯的錯誤不是主動作惡,而是停止思考,放棄批判精神。鄂蘭指出,思考本身就是一種抵抗,是維護人的尊嚴的根本途徑。

鄂蘭的公共空間理論為知識人的活動提供了重要的理論框架。她將公共空間定義為一種將人們聚集在一起、互相聯繫的「事物共同體」。這種公共空間不是一個固定的物理場所,而是由人們的言行互動所構成的場域。鄂蘭強調,公共空間的特徵是強調公民的在場,因此公共空間必然指向一個具體的時空情境。人的自我只有在公民的身份中才能得到充分的發揮。極權主義的危害在於抹殺了這個空間,並以「制約與反應」的工具形式將人們的個體性消除。

對於流亡知識人而言,重建公共空間成為一項重要的任務。即使在流亡的狀態下,他們仍然可以通過各種方式創造和維護公共空間,包括學術討論、網絡平台、文化活動等。這些「臨時公共性」雖然規模有限,但仍然是抵抗極權主義的重要途徑。

鄂蘭強調判斷力在道德實踐中的重要性。她認為,在極權主義的環境中,傳統的道德準則往往失效,人們必須依靠自己的判斷力來做出道德選擇。這種判斷力不是基於既定的規則,而是基於對具體情況的理解和分析。鄂蘭指出,那些拒絕參與大屠殺或不協助納粹施政的人,並未因為當時的環境而失去思考和判斷的能力,這些人仍然擁有明辨是非的能力。這說明,即使在最困難的情況下,人們仍然可以通過自己的判斷力來維護道德底線。

對於知識人而言,判斷力的培養和運用是其基本職責。他們不僅要有專業知識,更要有道德判斷力,能夠在複雜的政治環境中做出正確的選擇。這種判斷力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需要通過不斷的思考和實踐來培養。

鄂蘭認為,政治行動是人類最高的活動形式,因為它能夠創造新的可能性,實現人的自由。她強調,行動的本質在於其不可預測性和創新性,正是這種特性使得政治變革成為可能。鄂蘭的行動理論對於流亡知識人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即使在流亡的狀態下,他們仍然可以通過各種形式的政治行動來維護自己的價值追求。這些行動包括學術研究、公開發聲、國際遊說、文化活動等。

鄂蘭特別指出,行動需要勇氣,因為行動者必須承擔行動的後果。她認為,只有那些敢於承擔責任的人,才能真正實現人的自由。對於知識人而言,這種勇氣不僅體現在對真理的追求上,更體現在對社會責任的承擔上。

流亡香港知識人的現實困境與理論回應

流亡香港知識人面臨的首要問題是身份認同的危機。他們在地理上離開了香港,在文化上卻仍然保持著與香港的聯繫。這種狀態使他們處於一種「既不在此,也不在彼」的境地,需要重新定義自己的身份和使命。薩依德 (Edward Said)在《知識分子論》中指出,流亡能夠提供不同的生活安排,以及觀看事物的奇異角度,這些使得知識分子的行業有生氣,但未必減輕每一種焦慮或苦澀的孤寂感。流亡者具有「雙重視角」,能夠以更加客觀和全面的角度來看待問題。

對於香港知識人而言,流亡的經歷使他們能夠跳出香港本土的視野,從全球的角度來思考香港的問題。這種視野的轉換不僅有助於他們更好地理解香港的困境,也有助於他們尋找解決問題的新途徑。香港《國家安全法》的實施,使得香港的公共空間急劇收縮。許多知識人被迫選擇自我審查或流亡海外,這對香港的學術和文化生態造成了巨大的衝擊。

在鄂蘭的理論框架中,公共空間的消失是極權主義的重要特徵。她指出,當公共空間和私人領域的界限被抹掉時,就是極權主義降臨之日,行動消失之時。對於香港知識人而言,重建公共空間成為了一項緊迫的任務。

流亡知識人可以通過多種方式來重建公共空間:首先是通過學術研究和出版來維持知識的生產和傳播;其次是通過網絡平台和社交媒體來維持與香港社會的聯繫;第三是通過國際組織和活動來擴大香港問題的國際影響力。

流亡狀態下的知識生產面臨著新的挑戰。知識人不僅要適應新的生活和工作環境,還要重新定義自己的研究方向和方法。許多香港學者發現,他們的研究領域和方法在新的環境中需要進行調整。對於流亡知識人而言,知識生產的轉型不僅是被動的適應,更是主動的創新。他們需要利用流亡的經歷和新的環境,來發展新的研究視角和方法。這種轉型雖然充滿挑戰,但也可能帶來新的機遇。

流亡知識人的一個重要任務是建立國際連結,擴大香港問題的國際影響力。他們可以通過學術交流、媒體發聲、政策倡導等方式,來提高國際社會對香港問題的關注和理解。許多流亡香港知識人已經開始了這方面的工作。例如,羅冠聰、邵嵐等人在海外積極從事國際遊說工作,試圖推動西方國家對香港問題的關注。這些努力雖然面臨著諸多困難,但對於維護香港的國際形象和地位具有重要意義。

三重理論視野下的實踐路徑

承襲余英時的良知精神,流亡香港知識人需要誠實直面歷史創傷,避免自我保護式的迴避。這種誠實不僅體現在對過去錯誤的反思上,更體現在對現實困境的清醒認識上。知識人需要承認自己在香港政治發展過程中的局限性,同時也要認識到流亡的必要性和合理性。這種自我反思不是自我否定,而是為了更好地承擔未來的責任。

遵循沙特的政治介入模式,流亡知識人應該積極參與公共實踐,通過跨界寫作、國際連結與本地倡議等方式,維繫香港議題的公共性。這種參與不是盲目的政治行動,而是基於理性思考和道德判斷的選擇。知識人可以通過多種途徑來參與公共實踐:學術研究、媒體發聲、政策倡導、文化活動等。這些活動雖然形式不同,但都體現了知識人的公共關懷和社會責任。

借鑑鄂蘭的理論,流亡知識人需要堅守思考與判斷的能力,抵禦「平庸的邪惡」,在各種限制中創造討論空間,發揮知識人的批判能量。這種堅守不是消極的防守,而是積極的創造。知識人需要通過不斷的思考和討論,來維護自己的判斷力和批判精神。他們不僅要關注香港的問題,更要從全球的視野來思考民主、自由、人權等普世價值。

流亡香港知識人可以與其他地區的華人知識人建立連結,構建一個全球華人知識共同體。這個共同體不僅能夠為香港知識人提供支持和幫助,也能夠為中華文化的傳承和發展做出貢獻。這種共同體的建構需要超越政治立場的分歧,基於共同的文化認同和價值追求。它既是對傳統士文化的繼承,也是對現代知識人責任的履行。

結論:從死亡到重生的精神轉化

流亡對香港知識人而言,既是一場痛苦的蛻變,也是自我重構的契機。在面對香港「死亡」的絕境時,知識人需要通過深度的自我反思和勇敢的行動選擇,來實現從死亡到重生的精神轉化。

余英時、沙特與鄂蘭的理論為這種轉化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余英時的良知精神要求知識人誠實面對歷史,承擔道德責任;沙特的存在主義強調知識人的自由選擇和政治參與;鄂蘭的公共空間理論指出了知識人在極權主義下的抵抗路徑。

綜合這三重理論視野,我們可以為流亡香港知識人提出以下幾點建議:

第一,保持批判精神和獨立思考的能力,拒絕成為任何意識形態的附庸。知識人的首要職責是追求真理,維護理性,這種職責不因地理位置的變化而改變。

第二,積極參與公共討論和社會實踐,通過各種途徑維繫與香港社會的聯繫。流亡不意味著放棄,而是尋找新的參與方式和影響途徑。

第三,建立國際連結,擴大香港問題的國際影響力。在全球化時代,知識人的責任不僅是本土的,更是全球的。

最後,我們必須認識到,流亡香港知識人的使命不僅是為了香港的民主自由,更是為了人類普世價值的實現。他們的努力不僅具有地區意義,更具有全球意義。只有從這個高度來理解知識人的責任,我們才能真正把握流亡香港知識人的歷史使命和時代價值。

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這些流亡的知識人如遠方的燈火,照亮著那不肯熄滅的自由意志。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極權主義的抗議,他們的聲音就是對人類尊嚴的維護。歷史將會記住這一代香港知識人的勇氣和堅持,他們的經歷將成為人類自由史上的重要篇章。

 

張燦輝
流亡哲學人
2025年7月15日
英國 - 聖奧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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