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部分外省后代走上街头,手持“同意罢免”的标牌,与绿营民众并肩高喊改革,这画面震惊了岛内舆论。

以王楚葳女士为例,她向BBC中文表示,其父亲是1949年随蒋介石来台的安徽人,母亲则来自云林,在高雄一个平凡的教师家庭长大,成年后来到台北工作生活,至今在大安区深耕三十余年。说着一口如新闻主播般标准清晰的中文,王楚葳向记者坦言,40岁前她一直是蓝军的支持者,“我有着外省人的优越感”,觉得拥有更优越的文化资本,但对台湾本土历史一无所知。

“我是直到40岁那年,因缘际会回到高雄短居,接触到许多人,观察到许多事,我才一步步了解台湾的历史与过去,终于成为‘台派’。”

“其实是逃难过来的族群,台湾接纳了我们,我竟然对这片土地的历史一无所知,”她说。

徐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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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来自北平家庭的徐馨生,嗜好是唱京剧与好友“票戏”。她几十年前开始一段寻找台派政治认同的旅程。
台湾立委席次图

事实上,王女士的变迁与另一位受访者徐馨生女士的际遇近似。住在台北中产阶级社区天母、70余岁的徐馨生女士,父母是在对日抗战时结识,所以兄长在四川和贵州出生。母亲则是江西人。1949年国共内战,其兄父随着蒋介石部队撤退来到台湾落脚,徐女士则在1949年出生于台北新店,因此被取名“馨生”意指“新”店出生。

她的父亲是黄埔军校出身,来台后在政治作战学校及广播电台任文职。徐女士解释,她因之自小随父亲训练,说得一口正宗京片子。成年后,继承父亲衣钵,艺术学院毕业后进入广播界。

她告诉BBC中文,家人亲族多从事军公教或移民美国,自己在政工干校的眷村成长,是台湾外省家庭的“标配”(标准配备),但自己一个“中华民国派”的好女儿转变为“台派”中的少数外省人,是个意外,也同时是命运的安排。

那是1984年,徐馨生在台湾知名的《国语日报》语文中心担任华语教师,教外国留学生学习中文。徐女士说,当时候台湾尚未解严,但她的德国学生对台湾的历史竟然比她还熟悉,例如“228事件”中台湾菁英如何消失殒命、50年代的“白色恐布”期间外省人又如何被关押乃至丧命等。她説:“我的德国学生给我启蒙,让她何谓普世价值。”

徐馨生又告诉记者:“当时我回去自己找资料,才知道‘228事件’是怎么回事,台湾发生过什么事……我每天晚上哭着思考这些问题,隔天上课又与这些德国学生辩论……最后我终于清醒了。”

徐女士在电话中笑着向BBC解释:“我父亲那时候还说,我是因为嫁给台湾人(本省人),政治认同才变了,但不是那样的。其实我先生他们,和许多台湾人一样,亲历戒严历史,根本不谈政治,自小就被长辈告诫‘小孩子有耳无嘴’。所以,其实我家是我先去一步一步寻觅自己的认同的。”

因此,1990年起,徐馨生积极参与台湾的政治与社会运动,“当时很多台湾人说我好勇敢,我很感动”。

如今徐馨生年事已高,健康状况限制了她亲赴街头参加罢免志工活动,但她仍支持志同道合的商家,并被他们感动。徐女士同时是业余京剧表演者,常与好友登台表演“票系”,她说自己反对文化与政治必定要连结在一块的说法,她热衷京剧但对对岸的体制没有认同。

但徐女士也坦言,曾因为政治立场,亲爱的家人一度在关系上疏远,但她对父母仍是尊敬且孝顺,在后者晚年时亲临病榻,进进出出医院,从不怠慢。徐女士说,多年前,母亲九十多岁时,在病榻上向她坦言来台湾六十余年,“不是外省人,我也是台湾人”,让她心中无比宽慰。

在餐饮业担任行政主管的伊芳(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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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在餐饮业担任行政主管的伊芳(右),下班后过来参与罢免志工已经好几个月。住在大安区,她自言在新北市中和外省家庭长大,许多亲戚仍无法接受台派立场,父亲对其参与罢免盛怒。

“我被爸爸骂得狗血淋头”

事实上,如同徐馨生与家人的经验,这些参与大罢免运动的外省民众,也时而要面对家人的不满或批评。譬如,住在台北市大安区的伊芳(Yvonne)女士,便有类似经验。

30多岁的伊芳,在台北一家餐饮集团担任行政职,却连续数月于下班后参与罢免义工工作。大安区从未有非泛蓝候选人在一对一的立委选举中胜出,这让罢免运动在此显得格外艰难。伊芳向BBC中文说:“其实,一开始我只是观察,觉得罢免太难了,尤其在台北市。”

然而,每天看着立法院新闻——国防预算被冻结、中国籍配偶入籍年限缩短、大法官提名被否决——她的焦虑与日俱增。“我只是小小公民,无能为力。”直到连署进入第二阶段,看到街头志工的辛苦付出,她才燃起参与的决心。如今,她每天下班后,便到大安地铁站周遭的连署点当志工,成为罢免运动的生力军。

伊芳告诉记者,的爷爷与外公皆为随蒋介石来台的上校军官,奶奶与外婆是本省人,家中既有“芋头”也有“蕃薯”(台湾对外省本省人的昵称)。

然而,这样的混合家庭深受深蓝体制影响。她说,大学前家中只看中天、中视等媒体。

“我是太阳花世代,大学时才开始觉醒。”她回忆。

伊芳告诉BBC中文,人生第一次投票支持了前总统马英九,但出社会后,她对国民党的作为感到失望,开始自行研究“228事件”与台湾历史,逐渐转向本土认同。她的参与未获家人全然支持。

“我爸爸听到我在当罢免志工,简直‘原地爆炸’,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伊芳笑说。她的母亲对政治从冷感到担忧,害怕她在街上当义工的安危,但经耐心解释,母亲与弟弟愿意支持投票。她的婆婆则为她的行动感到骄傲。

此外,在街头拉连署签名的过程也有挑战,她告诉BBC中文:“有次在东门捷运站,我帮罢免吉祥物‘同意熊’拍照,一位老伯伯从后面撞我,说我挡路。”

她还遇到破口大骂的长者,指责她“拿钱当志工”,或有阿姨骑单车到成功市场外对她与义工飙骂。或有人甚至质疑她“不用上班”,暗示她不务正业,才有空当志工,她则回应自己是下班后拖着疲累的身体来参与,一天当两天用。

海鲲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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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海鲲舰在台湾社会也面临政治风波,7艘后续舰预算也遭立法院在野党委员冻结。

不过,更令她痛心的是在台湾,大家似乎对政治打压等“白色恐布”的阴影犹存。

伊芳对BBC中文说,一位亲近的女性家族长辈在地方政府工作,本欲参与连署,后来却收回,只计划在投票日低调投票,因担心户政系统被不肖人士入侵,泄露连署资料。“2025年的台湾,竟然还有这种事,甚至真的有人被黑帮骚扰,真的很可怜,”伊芳感叹。

然而,她也看到希望:“在大安区,愿意比赞的长者开始表态。一位退伍军人伯伯说,他和我外公一样是荣民,不能公开支持,但愿意捐钱。他说‘共产党不能拿走台湾’。”此外,伊芳又说自己“中配六改四”政策尤为反感:“我弟弟的女友是马来西亚人,我们都明白拿台湾身份有多难,为什么要独厚大陆配偶?”

事实上,同样与伊芳有类似观察与经历的人并不在少数。

在台北市南区,蓝营传统票仓文山区的酷热夏日,52岁的家庭主妇王小宝同伊芳一样,已经连续数月作为罢免志工,穿梭街头巷尾,积极拉票。她告诉BBC中文,曾遇到一位外省老伯伯,怯生生地绕过摊位,甚至不敢接下传单。“那个年纪的人还不敢公开表态,让我觉得很心疼。”

她也在文山区,看到一些公家系统退守的长者时而戴着墨镜、裹得严实,偷偷前来向义工表示支持,却因担心身份暴露而诚惶诚恐。“你知道吗!我看到一对公务员夫妻,签了连署书后,没多久他们又走回来悄悄抽回连署书,因为他们还是害怕曝光。”

王小宝向BBC感叹说,戒严时期政治清算的过往,让许多外省长辈对于参与政治仍心存芥蒂,当时许多外省家庭因与家乡联系而被监控、关押,至今余惧犹存。

王小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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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像加注文字,王小宝向记者感叹,戒严时期政治清算的过往,让许多外省长辈对于参与政治仍心存芥蒂,当时许多外省家庭因与家乡联系而被监控、关押,至今余惧犹存。

王小宝告诉BBC中文,她的个人成长经历让她对这些外省长辈如履薄冰的心态感同身受。她说自己出生于桃园中坜,父亲是江苏人,母亲是台南人,在浓厚的爱党爱国教育中成长。

她举例说,父亲对“国父纪念馆”有深厚情感,甚至参观时会感动落泪。但她上高中时,一位“228事件”受难者家属的英文老师向她提及这段台湾悲伤的历史,让她震惊不已。

上大学后,她开始质疑所受教育,但因内心混乱,便干脆采取政治冷感的态度应对。婚后,她随丈夫赴中国生活六年,促使她重新审视价值观。2014年“318太阳花学运”期间,她在大陆彻夜翻墙关注台湾,看到学生被打清场的画面,泪流满面。

与爱子先生一家三口返台后,她成为家庭主妇,有更多时间参与公民运动。今年初的“青鸟行动”让她正式投身街头,“我们文山区一直没人愿意当领衔人,我失望到退了群。”

王小宝坦言,直到有人挺身而出,她才重新加入罢免运动。她对立委冻结潜舰及防卫预算的行为尤为愤怒:“我儿子未来也要当兵,没有好装备是要他们去送死吗?”。此外,她与王楚葳及伊芳异口同声,对立委拟将“中配六改四”的修法举措深感不满。

王小宝的家人并非全都支持她的政治选择,譬如家中的长辈对她的政治认同有些不满,但她说自己固然会有不安,但选择以行动“消除自己的焦虑”。

她又笑着说,老公与爱子倒是很高兴,因为她忙于当义工,没时间做饭,“他们可以吃外食啦,很开心!”。

无论结果如何,台湾“外省子弟”为何在此次大罢免中“网路出柜”或在“街头造反”不再支持国民党主张?“台派”为何与“中华民国派”开始交集?她们是一时冲动或是政治觉醒?这些问题已经在台湾舆论热议,也无疑地将持续影响台湾民主及社会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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