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这一年来，张展之于我，逐渐不再只是微信、推特上的一位墙内网友。我加入了为她日夜悬心与祈福的人群。我读她的文章，看她的视频，听她的访谈，听朋友描述生活中的她，也时时留意所有关于她的消息。张展之于我，好像成了一位随时可以对话的密友，感觉我俩之间没有从未谋面的隔阂，没有空间距离，连那堵“墙”也消失了。我之于张展，或许是上帝为她预备的一个传递声音的管道。这样想来，便自觉很奇妙、很荣幸。
每每发声，既为张展，也为更多未曾谋面的朋友们。张展关注组的动力来自你们默默的努力。你们的付出，有一天张展会知道，而公义的上帝早已知道。
在此特别感谢张律师、任律师、闻律师、国内朋友们；国际特赦等人权机构；跟踪报道张展案的媒体；“陪张展姊妹行苦路”禁食祷告的弟兄姊妹们；张展关注组默默无闻的义工们。
一、张展的抗争
就在被抓前两天，2020年5月12日，张展对自由亚洲电台记者说：“我觉得不安全才好，要安全干什么，与这样邪恶的政权共存吗，你完全不用担心这些，他们抓就抓呗，在中国到处是，外面是监狱，里面也是监狱，有什么区别，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张展的不惧牢狱超乎常人。她之前已三次被拘留，其中最长一次是因支持香港反送中，在上海街头持伞游行，要求“结束社会主义，共产党下台“。那次被拘留65天期间她遭虐待，包括关七天禁闭、手脚拷在地上、无法如厕；为抗议被强制做精神病检查，她绝食四天。2020年11月取保获释后，她遭逼迁，被上海警方威胁“下次就判刑”。
其实，面对暴力恐吓、无处不在的维稳监控，张展和所有人一样时而感到恐惧；面对真理部洗脑与审查造成的国人普遍麻木无知，张展和所有人一样时而感到绝望。但是，她对绝望与恐惧的应对不是沉默，而是“做一些突破恐惧的事情”。
（这里插一句：抗争方式各人按自己本心酌定，本人并无高举张展的抗争而贬抑其他勇士之意。）
在极权趁瘟疫横行加重社会管控的背景下，张展不顾感染与被捕的双重风险，为了寻求真相，从相对安全的上海孤身前往据说五百万人已逃离的疫区武汉。苛政猛于病毒，愤怒压过恐惧。我们要永远感谢在这场旷世罕见的人祸中勇敢担起记录历史责任的陈秋实、方斌、张展、李泽华、陈枚、蔡伟、艾晓明、方方、那些被训诫被消声的无名公民......
没有真相的苦难超出人类承受的范围。当甚至为至亲恸哭的权利都被剥夺，当个体连争取生存的声音都被窒息，当满目贫弱无助、悲愤无望，张展在疫区眼见亲历的惨象与官媒宣传形成的强烈对比令她坚定了信念：中国必须改变！八九六四之后的中国政治咒诅必须打破！否则，下一场人祸很快又来了！
张展直言不讳: “我知道我的行为是指向这种制度的......我需要持续推动......理智的理由，那就是：当前的制度已经无法维系，如果不断地通过暴力机器进行镇压也能叫做一个国家的‘治理’和‘维系’的话。” 她看到制度改变是必行之路，却看不到和平转型的可能，又“不愿意发生流血冲突”（《请把我埋葬在社会主义那抔黄土里》）。
八九六四之后的中国一直陷入这样的僵局。
在张展对中国命运的思考中，六四屠杀占着重要的部分。她写道：“过去三十年，我看见这个世界属于恶者。投机者、无法无天者。而不属于善者，哪怕是对恶的怀疑都会被恶迅速吞噬。”（《保存自己，群体的荒谬，何处是终点》）“过去几十年来北京的大事件，特别是那些不可说的，一直在人群之中最隐秘的地方，就像魑魅影子，在最重要、最关键、人们自认为遗忘的时候闪现，并决定着人们的思维方式、行为模式、社会关系、家庭状态。尽管绝大部分真相在地下，但不代表它们在这个国家是一片空白的。相反，它们留存在人民不可言说的记忆里，并且成为决定中国方向的关键。”（《这是一个政治咒诅》）
僵局如何打破？咒诅如何打破？很多人在思考。
张展近年来的践行，包括上街举牌、网上言论、当公民记者追问真相、报道实录、田野调查、与各行业同胞及维权者交流，在在举步维艰。她的言行似乎指向她所认定的一个途径，即个人牺牲。
张展在武汉期间，经常被跟踪骚扰；4月30日还有朋友被上海国保约谈喝茶，被要求转告让她赶快离开武汉。但她仍然坚持在武汉，直到5月14日，上海警方来将她从武汉的旅馆里抓走。照例先是失联，后来传出被刑拘。在上海浦东看守所，张展在开庭前已绝食半年多，抗争惨烈，遭强制插管灌食、戴脚镣、24小时绑缚双手，形销骨立。身体极度虚弱的她抗拒配合非法审判，坐在轮椅上被强行推到法庭。甚至在被判刑后，她仍拒绝正常进食，仅为避免灌食之苦，吃少许食物、喝水。
张展曾对任律师说她“要用绝食来表达最强烈的不配合罪恶迫害的态度，只要一天没有迎来期望的大光明，一天还在被迫害的环境中，就不会停止绝食。” 她说自己“无法接受谎言与欺骗，更不愿意与黑暗共生”，身在囚中常“为那些恶人罪人祷告赎罪”。
“我在里面是为恶人赎罪”，是那首著名的《囚歌》中的一句。
坐牢为恶人赎罪还不够么？还要在狱中以死抗争么？
虔诚的基督徒张展似乎将自己摆在了为苦难的中国祈求和平转型的祭坛上。
拼己命，换国运？是不是像古书里传说中的故事？我不知当今中国还有几个人会以这种方式思考。艾晓明老师在张展开庭前为她写的文章中说到：“她不是现在人，而是未来人——她活出了未来的中国人应该活出的样子：嬉笑怒骂，敢爱敢恨。” 确实。而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张展活得如此认真、无私、心忧天下，不像现在人，倒像过去的中国人：嵇康、谭嗣同、林昭、遇罗克......
张展即将在囚中度过第二个六四纪念日。32年了，除非真相大白、正义得到伸张、六四亡灵得到安息，这个罪孽深重的国家如何正常运转？这个民族的厄运何时结束？
对此，张展给出的个人答案似乎是：舍身取义、向死而生。
当然，她的精神资源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来自对上帝的信仰：“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这是张展对探望的张律师背的一句经文。当时张展绝食抗争已半年，忍受强制灌食折磨数月之久，形销骨立，心力交瘁。在 “每一天都是煎熬”的情况下，她靠默想圣经得到安慰。接下来的一句是：“爱惜自己生命的，就失丧生命；在这世上恨恶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
爱真理、爱自由、舍己、不惜生命，这些其实也是每个基督徒熟知的。然而这世代又有多少基督徒真正践行呢？
读到朋霍费尔牧师传略，其中有一段话提醒我，苛责无益，行事凭心。就像张展待人总是谦卑柔和、充满悲悯，尽管她的文笔可能尖利。那位英国主教是这么评论的：
“在现代暴君统治下，笼统地谴责一个民族不反抗，犹如谴责一个罪犯在戒备森严的监狱中不越狱逃跑一样。同样，在所有国家中，多数人并不是英雄。因此，不能要求许多人都像朋霍费尔等人那样做。现代社会的未来，更依赖极少数被上帝的灵所感动者的文静的英雄主义。这极少数人将因上帝的鼓舞感到快乐，并时刻准备维护人的尊严和真正的自由，遵守上帝的律法，即使是殉难也在所不辞。这极少数人奉行律法，因为他们不是‘看那看得见的东西，而是看那看不见的东西，因为看得见的东西是暂时的，而看不见的东西才是永恒的。’”
无疑，张展属于那极少数被上帝的灵所感动的文静的英雄主义者。
二、抗争的代价
可以不怕坐牢，但有几人不怕家人被连累？
另一位勇士陈秋实说过自己“没房没车无儿无女”，相比别人少了很多牵挂，故而能够站出来。看到此处几乎泫然。张展也一样。又有多少良心犯妻（夫）离子散。
最觉刺心的一例：2014年8月初，律师张凯携妻带在美国出生的女儿离美返国。回到北京次日发表《回国公告》：“经过在美一年的学习与思考，我们如此清晰的看到，中国虽充满了苦难与雾霾，但中国也正在迎来激动人心的历史变革，我们无法说服自己隔岸观火，错过这重大历史时刻来临时应当担负的使命与呼召。法治中国，未来不是梦。”仅三周后，8月25日深夜，张凯因帮助温州教会维权被温州警方带走，秘密羁押半年后被迫电视认罪。后被带回呼和浩特老家监视居住两年半，回京后律师执照无法过年检，陷入困窘。2018年8月，他们夫妻回国四年后，传出夫妻离婚的消息。
可以不怕死，但有几人不怕被折磨而死？
张展多次谈到酷刑这个话题。她写道：“没有人能对别人说，追求真理吧！这等于让别人承受肉体的痛苦。但这不是人们应该说的吗？”（《保存自己，群体的荒谬，何处是终点》）她也在武汉时录下的六分钟纪录片中说到自己几次被拘留遭受的经历及听说过“更恐怖的事情”，还对劝她回上海的朋友这么说：“我是心里知道这个国家需要献身，需要牺牲，需要血和肉的代价换来和平和自由。我做不到，但是我要尽力朝这个方向去做。”
陈秋实的另一句“如果未来我成为中国第一个因为说话和录视频被枪毙的人，我也无怨无悔”，张盼成的“不要从背后开枪，我想看着子弹从我眼睛穿过”更令人悲愤无语。本朝已不枪毙思想犯，更热衷的是制造让真正的爱国者“生不如死”的惨剧。
众所周知，张展被当局重判四年与其拒不认罪、持续绝食抗议有关。另一方面，张展之所以未被像许多其他良心犯那样更长时间羁押不判，而且竟然还能有自己选定的代理律师，我相信这不是她更幸运，而是她拒不认罪、持续绝食抗争的结果。
张展付出了惨烈的代价。狱方强制灌食，若只为延续她的生命，为何还要数月给她戴脚镣来折磨她？据说张展遇到机会就将鼻饲管往外拔，鲜血直流，那场面不堪想象……狱方给她24小时绑着约束带，既阻止她拔管，又加重折磨。
张展狱中绝食，似乎在给作恶者看还有人不怕被折磨死、甚至用自愿被折磨死的方式“抗拒改造”；似乎在对你我说：不要怕！肉体的痛苦也没那么可怕！
“若人生只剩下恐惧，那我能做的就是只有和恐惧反复地较量，直到跨越恐惧为止......如果我不能继续尽力地挣扎，我就只能让那潮热的‘红色大龙’寄居在我的灵魂。”（《若人生只剩下恐惧》）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以前这句话会让我想到林昭，现在还会让我想到香港抗争者、王默、张盼成、王藏、张展……
除非中国人有说话的自由，张展们、王默们即使熬过了小监狱的磨难，活着走出高墙，等着他们的是仍然是大监狱，及随时再进小监狱的前景。
张展决绝，是因为她清醒。“虽然身体勉强，但无奈国已不国、民亦非民、命非吾命。”（《信息混乱与破碎的世界》）悲乎！
三、孤独的勇士
张展看起来是孤独的。她似乎总是一个人行动。就在几年前，被捕的公民通常会有同道声援围观，会有合影在网上流传；而搜集张展信息资料数月的我，从未看到过一张他人与张展的合影。
这个高个子女孩，因没有人群，显不出她有多高大。
另一个从未看到与人合影的墙内勇士，是已于2019年9月“猝死”看守所的湖南公民王美余。王美余比张展更孤独，身后无人透露他是什么样的人、写过什么文章、有过什么故事。他唯一留下的，是那张照片中手举的牌子上的那句“强烈要求习近平、李克强等立即下台，让位全民选举”。
近两年出现的勇士，似乎大都是孤身一人，大都是昙花一现。
四川公民赵凯：“为了子孙后代，解散共产党，否则，中国老百姓真的没有活路！”发出这个视频，他就消失了，至今一年多音信全无。
山东公民张文斌：”习近平下课！共产党下课！这个世界我来过……”发出这个视频，他也消失了，至今一年多音信全无。
当然，陈秋实、方斌、李泽华、张展失联之后，也有墙内朋友公开为他们发声。每一声都会留下回响，如夜空中点一盏灯，让寒冬多一丝暖意。
每一个有勇气公开站出来说真话的人，当他们被消失，我们需要寻找、追问，为了这个国家还有明天，为了我们自己的救赎。
寻找高智晟，寻找方斌，寻找董瑶琼，寻找赵凯，寻找张文斌......
中国不缺勇士，缺的是理解、支持、帮助勇士的人。我们需要打破恐惧，如在墙内，也许从愿意付喝茶、被训诫的较小代价开始；如在墙外，也许从愿意付无法回国探亲的较小代价开始。
四、“请不要绝望，只要还在努力”
张展并不天真。她在2019年平安夜接受RFA《不同的声音》访谈时说到，她知道自己的行动带来的变化很小，影响力几乎等于零。但是，她仍然听从内心的召唤，来了一场改变她人生的逆行之旅。
哪怕身在墙内，用心观察，一定可以找到能做的事情，一定可以找到同路人，去做一点点突破。
哪怕人在海外，也不一定隔岸观火，若有心支持国内勇士，比如通过人道中国进行经济资助，那会是实实在在为改变中国出力。
“偶然之间的无意之举促成一些人福利的提升，也居然在自己的内心点起一丝亮光。”（张展《信息混乱与破碎的世界》）如果一个社会里越来越多人这样做，还会那么黑暗、寒冷吗？
张展的声音一定有回响，这粒麦子一定会结出许多子粒。
张展如一道闪电，照亮2020年瘟疫横行的黑暗中国。相信她对国人精神激励与召唤的意义、牺牲的价值总有一天会显现。
愿张展的勇气和不屈的精神激励我们！
在接下来的三年中，请与我们一起继续关注狱中张展。她仍在狱中绝食抗争，她的家人仍无法得知她目前健康状况，仍在努力争取探视权和通信权。谢谢各位与张展同行！
2021年5月12日
文章来源：民主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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