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之声中文网)说起香港文化,你会联想到什么?电视剧、香港电影还是粤语流行曲(广东歌)?李小龙、老夫子、还是周星驰?也许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和倪匡的《卫斯理》,也许是张爱玲和许鞍华的《倾城之恋》;或者,比起beyond乐队,你更喜欢达明一派和my little airport……不知从何时开始,在这片被戏称为“文化沙漠”的土地上长出了丰硕的文化果实,为口味各异的不同世代提供了形形色色的精神食粮,其影响力甚至远超出华文世界。
文化得以在这片土地繁盛生长,离不开这里的历史根源。在1840年被满清割让给英国之前,这个我们今天熟知的国际大都会所在地域甚至还未被统一划归到“香港”这个名称之下。开埠之后,香港成为一块文化飞地——华洋杂处,移民和难民带来的各色文化在这里互相碰撞,杂交出洋紫荆般独特的混合物种,甚至形成了在全球占有一席之地的文化产业。这种极具特色的创意在2019年反修例运动中也处处显现出来,并随着新一波港人移民潮移植到海外,继续如水生长。
历史如何成为文化的一部分,又如何浓缩为符号被保留下来?下面三个故事,也许可以为这个问题做出部分解答。
“九龙皇帝”曾灶财
漫步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至千禧年前后的香港街头,你一定会见到过一些黑色的方块字涂鸦。它们可能出现在任何可涂写的表面:墙壁、桥墩、电箱、灯柱、路牌……这些文字大小不一,但大体整齐而不死板,文字方向为自上而下,大多数时候是从右到左,内容多是“九龙新中国皇曾灶财……皇后文福彩……”“一世祖曾广祯公、二世祖曾潮风公、三世祖曾文孙公……”继续读下去,却发现逻辑不通,不能成文。文字中时而夹杂着些阿拉伯数字,如“66十年”,经常将“国皇”二字写得很大。
这些都是曾灶财的手迹。他1921年出生于广东,1937年来到香港,曾以多份不同工作谋生。年轻时,他在垃圾站当清洁工,因为一次意外导致左脚受伤,从此行走须依赖拐杖。据说,他在三十多岁回乡整理祖先遗物时发现了一本族谱,上面记述九龙部分土地在割让给英国之前曾是御赐给他祖先的“食邑”(封地);香港成为英国属地后,他们被剥夺了九龙地主的身份。从此,他自称“九龙皇帝”,并到处在公物上写字,控诉英女皇非法占领他的土地,宣示他对九龙的“主权”。
由于涂鸦问题,曾灶财多次与市政人员及警察发生争执,并屡遭检控、警诫和罚款。其家人因为无法忍受其涂鸦习惯,最终舍他而去。他靠援助金独居过活,却从未放弃书写和控诉。后来,一些文化人开始对他的文字产生兴趣,甚至进行二次创作,包括著名的香港设计师邓达智和流行乐队Beyond。
今天,“九龙皇帝”已“驾崩”近十五年,他残存在街头的“墨宝”真迹也已所剩无几。不过,他的文字早已成为香港流行文化和历史的一部分,是香港殖民地时期的其中一个最广为人知的文化符号。
从“自由閪”到“自由hi”
“閪”是港式繁体中文,发音近似英语的“hi”,意指女性性器官,是粤语(在香港也称作广东话)的粗话用字。尽管该字属于脏话常用字,但在2019年6月12日之前,“自由閪”这个词却从未存在过。
当年6月9日,香港出现历史性103万人反修例大游行,而政府当晚却立即表明将继续二读《逃犯条例》。香港市民于是发起612大三罢,包围政府总部及立法会一带,试图阻止条例通过。当日,警察在多处清场时引发冲突,引起社会极大回响,也激发了之后6月16日的200万人大游行。
在香港,商场一般属于私人地方,除非明确列出,否则警察不得随意进入执法。6月12日晚上10时许,一群示威者冲进太古广场暂避,跟随其后的香港警察速龙小队只能停留在外面。一名警察用雨伞等杂物堵塞大门,并向里面的示威者爆粗:“出嚟啦!屌你老母!自由閪!”(出来吧!操你妈!自由逼!)这个场景被当时正在脸书直播的《立场新闻》记录了下来。
“自由閪”一词激发了香港社会的热议。警察出口成脏,这在香港不符合公职人员操守,是很出格的行为。而且,在粤语粗口最高频的几个常用字里,“閪”是唯一一个针对女性的用字,香港本地脏话又多用男性器官字,他为何独要用这个,尤其是在示威者以男性居多的情况下?再者,根据构词规则,“XX閪”可以用来形容信仰某些价值的人,但“自由”为何成了一种被贬低的恨意发泄对象?香港知名时评人区家麟在《纳粹最恨自由閪》一文中总结道:“……自由閪,画龙点睛,精辟地总结了这场对碰的深层次矛盾;正是,个人的自由魂,与国家主义、集体主义、法西斯主义的对抗。”
香港示威者对这个带有强烈厌女色彩的侮辱性词汇表达了极大的愤怒,并迅速将其转化为自嘲的创意,例如编成口号“宁做自由閪,不做极权龟”。有人将“自由”和“閪”结合起来创造出一个新字,还译成英文freedom-hi。于是,“自由閪”变成了“自由hi”,在之后的抗争运动中逐渐进化为一个文化符号。
自由heit在德国
反送中运动爆发后的第三年,“香港人在德国协会”成员港女阿梦(化名)坐在德国家中,忙着为612三周年纪念活动做设计。该协会几乎与香港反送中运动同龄,是一个在德港人自发组织的民间团体。
由于嫁给德籍丈夫的缘故,阿梦2017年移居德国。她初来时并不习惯,每年也都回港探亲,直至19年反送中运动及新冠全球大流行爆发,之后再没回去。
年轻的时候,阿梦就是那种被称为“港猪”(不热衷政治事务,只求生活安稳)的人。1989年,人在香港的她从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中“见证”六四,97年香港主权移交之前曾打算跟随亲友移民外国,但那时她天真地想,应该没事的,中共没有理由会毁坏香港吧?毁坏香港不就等于拆自己台吗?当时社会气氛也普遍认为香港应该不会变,经济好就行了。他们愿意相信“五十年不变”。
2014年,北京的“831决定”事实上背弃了普选的承诺,引发占中运动。这一次,阿梦终于被炸醒。占中三子“爱与和平”的理念尤其令她感动。用和平的手法表达自己的诉求,一开始就做好了日后被政府逮捕的自我牺牲准备,这在阿梦看来与六四很相似。她认为,89年聚集在纪念碑前的大学生们也只不过是想悼念胡耀邦逝世,初时也是用很和平的手段,都是为了国家好,而不是为了与政府对抗。占中这两个多月,人们天天睡在街上,政府不来谈判,反而在运动的第79天用暴力清场了事。她于是开始重新反思,是不是真的只要赚钱就好了?为何政府总要让你觉得政治与你无关?细想往事,她才惊觉原来自己是一只在温水中久被炖煮的青蛙。
2019年,香港爆发反送中运动,每天的电视画面都令阿梦惊讶:一百万人上街,二百万人上街,然而政府视之如无物。为了让救护车通行,人群如摩西分红海般让出一条路。作为香港人,她一边感到很骄傲,一边却又因为催泪弹和水炮车不停投射而感到痛心和无奈。终于,在831五周年纪念日这天,阿梦第一次为声援港人而走上德国街头。
对于今年的活动,阿梦做出两款设计。一款是将几组中、英、德文字体和粤语拼音以九龙皇帝墨宝的风格组合在一起。她认为:“曾灶财是傻子,别人也觉得抗争者是傻子,可是我们仍然坚持。”在另一款设计中,阿梦将德文单词“Freiheit”(自由)的前半部分(Frei=自由的)与中文字“自由”合二为一——既是“Freiheit”,也是“自由heit”(发音近似自由hi/閪)。
每当有人问起时,她就会讲述这些设计背后的故事。只有这样,立足于回归后刚好满五十年一半的今天,面对港版国安法后这面目全非的香港 ,她才感觉稍稍弥补了一点当年没勇气站出来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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