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6日星期一

烏克蘭戰爭陰影下,歐洲已永久改變

一年前,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並啟動一場毀滅性歐洲地面戰爭那天,芬蘭總統紹利·尼尼斯托宣布:「現在,面具已經摘下。只露出戰爭的冷酷面孔。」

芬蘭與俄羅斯的邊境線長約1340公里,秉持著對俄羅斯務實外聯的政策理念,這位在職超過十年的芬蘭國家元首曾多次與俄羅斯總統普丁會面。但就在一夜之間,這一政策支離破碎,與此同時被葬送的,還有歐洲對普丁會一切照舊的幻想。

這些幻想根深蒂固。擁有27個成員國的歐盟成立數十年來的核心理念是在整個歐洲大陸推廣和平。經濟交流、貿易和相互依賴是防止戰爭的最佳保障,這一觀念深深根植於戰後歐洲的思維,哪怕在與日益敵對的莫斯科打交道時也是如此。

即使在2014年吞併了克里米亞,但要說普丁治下的俄羅斯轉向咄咄逼人、帝國主義、復仇主義和殘暴野蠻的立場,且對歐洲的和平政治無動於衷,這在巴黎或柏林看來幾乎不可想像。哪怕日益軍國主義的俄羅斯游起來、叫起來、看起來都像只鴨子,但也不能說它真的就是只鴨子。

「我們中的許多人過去都將和平視為理所當然,」尼尼斯托在本月的慕尼黑安全會議上表示,過去一年,他帶領芬蘭突然加入北約,這在2021年都還無法想像。「我們中的許多人之前都放鬆了警惕。」

自1989年冷戰結束以來,對歐洲影響最為深遠的事件莫過於烏克蘭戰爭。和平姿態最為突出的德國已經轉變立場,開始認識到實現國家安全和戰略目標需要軍事力量。這片被哄得忘卻了記憶、放任自流的大陸被激發出巨大的努力,要拯救烏克蘭的自由,因為其自由被廣泛視為等同於歐洲本身的自由。

「把硬實力當作外交政策或地緣政治的博弈手段,歐洲政界人士並不熟悉這一套,」荷蘭國防問題專家雷姆·科特韋格表示。「這下好了,他們上了一次速成班。」

關於歐洲可接受的番茄大小或香蕉形狀的討論一去不復返;取而代之的是關於向基輔提供哪些坦克,或許還有F-16戰鬥機的激烈爭論。歐盟已向烏克蘭提供了約38億美元的軍事援助。

總體而言,無論是作為聯盟整體還是國家個體,歐洲各國承諾以各種形式向烏克蘭提供超過500億美元的援助,實施了十輪對俄制裁,接納了800多萬烏克蘭難民(幾乎相當於奧地利總人口),並頂著嚴重的通膨壓力徹底扭轉政策,基本切斷了對俄羅斯石油和天然氣的依賴。

德國總理奧拉夫·朔爾茨在近一年前的演講中提到了「時代轉折點」(Zeitenwende)的說法,當時他宣布要向德國武裝部隊投入1120億美元軍費。他談的是德國這個因納粹歷史深受創傷,從而產生本能反戰情緒的國家,但這個詞也適用於整個歐陸,在這裡,不論有多麼渺茫,爆發核戰的可能性都已不再屬於科幻小說的範疇。

後冷戰時代讓位於大國競爭日益加劇的動盪過渡期。「烏克蘭永遠不會成為俄羅斯的戰利品,」拜登總統上週在華沙宣稱。在他發表講話之際,中俄就兩國之間「沒有止境」的夥伴關係舉行了會談,普丁讓俄羅斯暫停履行全世界最大的兩個擁核國家之間僅存的軍備控制條約。

這是秩序重塑的時代,歐洲不得不做出相應的調整。

「這場戰爭讓歐洲回到了根本,直面戰爭與和平,以及關於我們價值觀的問題,」法國駐德國大使弗朗索瓦·德拉特說。「它讓我們思考:作為歐洲人,我們到底是誰?」

沒有美國的援助,澤連斯基總統領導下英勇的烏克蘭可能不具備抵抗俄羅斯入侵的軍事手段。即便歐洲的應對已經超出許多預期,但對歐洲人而言,這樣的現實依然發人深省。如果歐洲想成為一股可靠的軍事力量,這場戰爭揭示了有多少工作尚需完成。

因此,隨著一場長期戰爭和一場可能曠日持久的僵局近在眼前,歐盟面臨一系列問題:如何加強其軍隊;如何處理前線國家和德法等國之間的緊張關係,前者希望徹底擊敗普丁,後者則傾向於妥協;以及如何應對明年的美國大選,它將加劇人們對華盛頓是否會堅持到底的擔憂。

總之,這場戰爭已經為歐洲指明了道路:如何從和平強國轉變為地緣政治強國。

俄羅斯問題專家、芬蘭國際事務研究所研究主任西尼庫卡·薩裡表示:「即使戰爭很快結束,也回不到從前了。」芬蘭加入北約的決定無法回頭,歐洲也不會回到原來的狀態。

意外後果

在去年2月24日戰爭開始之前,隨著強硬的、通常與莫斯科有金融等方面聯繫的民族主義者攻擊歐盟,一個富裕而自滿的歐洲被消費主義和官僚主義削弱的說法獲得了越來越多的關注。

但俄羅斯的入侵產生了鼓舞人心和總體團結的效果。對普丁來說,其戰爭帶來的意外和不良後果在成倍增加。

芬蘭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對俄羅斯的恐懼根深蒂固。在1809年後的一個多世紀裡,芬蘭一直是俄羅斯帝國的一部分,儘管是一個自治公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莫斯科奪走了芬蘭12%的領土。

大多數歐洲國家在戰後都放棄了徵兵,而芬蘭一直維持義務兵役制。原因並不像前首相亞歷山大·斯塔布所說的那樣,「因為我們害怕瑞典」。

「每個家庭都有戰爭記憶,歷史告訴我們它有多危險,」芬蘭商業與政策論壇主任艾米莉亞·庫拉斯說。「但我們猶豫了。我們認為保持中立對芬蘭最有利。」

甚至在去年1月,也就是俄羅斯坦克開進烏克蘭的一個月前,社會民主黨總理桑娜·馬林還告訴路透社,芬蘭「極不可能」在她任期內申請加入北約。民意調查一致顯示,支持加入北約的比例不超過20%到30%。

在2月24日入侵發生後的幾天內,所有這一切都結束了。「民眾情緒起了主導作用,」芬蘭國防部政策主管珍妮·庫塞拉說。「通常是政客改道,人們跟隨。這一次由人民領頭。」

在本月的慕尼黑安全會議上,與瑞典首相瑪格達萊娜·安德松並肩落座的馬林回憶說,我們問自己:「俄羅斯不會越過的底線是什麼?」

答案很明確:「那就是北約這條底線。」

馬林不再猶豫。

對於瑞典來說,選擇也變得顯而易見,即使這個國家200多年來都沒有過戰爭。

「波羅的海已經變成了北約的池塘,」德國駐波蘭大使托馬斯·巴格爾說。「這是一個重大的戰略轉變。」

至於加入北約,只要烏克蘭與俄羅斯的戰爭還在繼續,這似乎是不可想像的。

「我認為沒有哪個北約國家認為一個在與俄羅斯交戰的國家可以加入北約,」芬蘭總統尼尼斯托的首席外交顧問佩特里·哈卡萊寧說。

這裡存在著一個似乎可能會加劇的歐洲困境。「一場停滯不前的衝突對普丁有利,」法國駐德國大使德拉特說。「部分被佔領、無法正常運轉的烏克蘭不能與歐洲的關係更進一步。因此,在這場戰爭的三種可能結果中——烏克蘭勝利、俄羅斯勝利和僵局——有兩種有利於普丁。」

當然,在嚴厲制裁下俄羅斯日益走向高壓統治,其領導人被整個西方世界唾棄,經濟重建希望渺茫,一場漫長的衝突對它也是一種折磨。但俄羅斯對痛苦的承受極限是很難估量的。

「俄羅斯不願意輸,普丁不在乎人命,所以他們可以讓戰爭持續很長時間,」庫塞拉說。「而在烏克蘭這一邊,只要西方支持,它就會繼續戰鬥。」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總結道,「這將是一個很難打破的僵局。」

上週,瑞典、芬蘭和德國領導人出席了慕尼黑安全會議。
上週,瑞典、芬蘭和德國領導人出席了慕尼黑安全會議。 WOLFGANG RATTAY/REUTERS

重新構想的德國

波蘭和德國是曾經的敵人,如今的夥伴關係中也不乏對峙,兩國在戰後敘事上的差異十分驚人。波蘭一直敏銳地覺察到俄羅斯的威脅。深受負罪感折磨的德國則購買了廉價的俄羅斯天然氣,對普丁的威脅視而不見。

反德情緒席捲了波蘭,波蘭認為柏林在支持烏克蘭方面過於猶豫不決,以至於至少在民族主義執政黨看來,德國所謂的善變現在已成為今年波蘭議會選舉的中心主題。

歐洲在戰爭面前的團結並不意味著裂痕已經消失。烏克蘭戰爭給德國帶來了空前的挑戰和變革。

被極權主義的蘇聯帝國挾持幾十年後,波蘭率先打破枷鎖並重新加入歐洲,英雄主義和犧牲的思想在這個國家留存至今。相比之下,一個完全後英雄主義的德國,從納粹恐怖中慢慢恢復過來,無從想像什麼是正義的戰爭。

「現在在德國,我們發現烏克蘭在打一場正義的戰爭,並且發現1945年後的教訓有一個重新解讀,」大使巴格說。「它涉及國防、能源方面的政策變化,但在最深層次上,是心態上的變化。」

作為歐洲最強大的國家,德國不得不在一夜之間重新構想自己,放棄和平文化,以為歐洲爭取自由之戰的名義武裝自己和烏克蘭。它不得不放棄55%的天然氣以消除對俄羅斯的依賴。為了減少戰略弱點,它不得不考慮與中國部分脫鉤,後者有德國汽車的巨大市場。

歐洲的一個核心問題是德國轉型的效果如何。德國最終能否將其經濟實力與軍事實力相匹配,以及歐洲其他國家最終會對此作何感想?

社會民主黨總理朔爾茨是一位謹慎的政治家,他決心避免戰爭升級,敏銳地意識到德國人對軍國主義揮之不去的擔憂。就像法國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宏本月就「粉碎」俄羅斯的危險發出警告一樣,他傾向於和平談判。

一個志在阻止普丁獲勝的聯盟至少需要致力於保障烏克蘭的主權和獨立,這些正是俄羅斯一心想要摧毀的。

「除非有可靠的威懾力量,否則歐洲不會擁有可持續的和平,」芬蘭俄羅斯問題專家薩裡表示。「這是底線。」

對於芬蘭和瑞典來說,要達到這種威懾力至少要加入北約。對於歐洲和美國來說,未來幾年的問題將是如何確保烏克蘭在沒有加入北約的情況下,對俄羅斯形成相當於北約成員國的安全和堅固防禦。這場艱難的辯論正在進行中,但遠未解決。

「我們必須接受世界已經改變的事實,」芬蘭總統的顧問哈卡萊寧說。「我們的變化必須是實質和思想上的。我們需要快速做出改變並使之維持。」

Roger Cohen是時報巴黎分社社長。他在2009年至2020年間擔任時報專欄作家。他為時報工作了30多年,曾擔任過駐外記者和國際新聞編輯。他在南非和英國長大,是一名歸化的美國人。歡迎在Twitter上關注他:@NYTimesCohen

翻譯:紐約時報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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