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9日星期日

《月明星稀》呈港人離散現象 給留下的人說移民者故事

編劇陳炳釗、導演梁菲倚

【獨媒報導】夜幕低垂,月明如水,你會想起誰呢?一直以來,月亮的圓或缺仿佛象徵相聚或分離,像電影《但願人長久》 中訴說的移民家庭在香港的陰晴故事,或許鞍華執導的《明月幾時有》中借用香港抗戰背景,勾勒破碎又狼狽的真實。

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月明星稀》也談離散,卻有一點點不同——在劇本裡,陳炳釗把意象進一步挪用和轉化:「傳統來說,中國人很強調月光及團圓。但調轉想又可不可以呢?月光亮時,看到一個明亮美好的世界;但當月光暗淡時,我們就會看到很多星星。星星其實比月亮更遙遠,見到時感覺是很浩瀚壯觀。」

由陳炳釗編劇、梁菲倚及盧宜敬執導的《月明星稀》,以多線交錯敘事,呈現港人彼此背道又相互連結的去留抉擇,本月21至25日於文化中心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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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宣傳海報

沒有講出口的移民理由 形成隔閡

這幾年來,香港社會經歷巨大的動蕩。自2019年反修例示威爆發,2020年訂立《港區國安法》,至2021、22年生活在肺炎陰霾之下,不少港人選擇而移民。在陳炳釗身邊,不少朋友亦在過去幾年把自己的家,拆散成大包小包的箱子、運送上貨車,到另一個國家再重新組裝。

前年,陳炳釗決定要寫「離散」的題材——「我累積了一些的感覺,令我想面對一下這個問題,它牽涉到如何面對走、或留低、或想走的朋友,以及自己會不會走。」當時香港仍有限聚令及各種防疫措施,他形容,在屋企困久了,就想不如去一趟旅遊,順道探探朋友:「當然,倫敦就是一個首選,但我也有去其他地方玩的。」

於是,他一口氣走訪倫敦、柏林、基朗拿、愛爾蘭等地,探索移居港人的不同面貌。陳炳釗強調,創作《月明星稀》的起點,亦即是個人最主要的原因是:「想連結一些可能會斷開的朋友和關係,廣義來說就包括一些我不認識的人。在曼徹斯特街上有香港人經過,我也會覺得跟他們距離近一些、了解他們多些,這是很大的動力。」

至於導演梁菲倚,更加貼身經歷過親友移民。她丈夫的兩個妹妹,和弟弟的老婆也帶著小孩離開香港,她憶述被告知的那刻感到「很大衝擊、嚇親」,尤其是本來做文員的,到了加拿大要做勞工階層:「他們都很願意,很大決心…… 我理性上明白,但心理上不明白。」

被問及那種「不明白」是甚麼意思時,梁菲倚認為:「我那個不是『不明白』,是一個『感受』。」作為馬來西亞華僑,她年輕時已經離開成長的地方,來到香港演藝學院讀書,惟直至今次香港移民潮出現後,她才首次感受到:「我有一些,不知這個字是否用得對,但我有一些失落或被背叛的感覺。但我又反思,我可能背叛了我父母30年,因為我19歲就離開他們來讀書。我突然站在家鄉的角度,可能他們也覺得,『女兒就這樣一走了之』。」對梁菲倚來說,移民議題包含了很多複雜又強烈的情感,難以一時三刻說清。

雖然離散成為了香港人的日常,但裡面拉扯到的細節與情感,我們似乎總無法好好談論。陳炳釗觀察到:「我想大家也有這個感覺,就是在2021至2024年之間,有些朋友走,是沒有告訴你的。只是他走後某一天,你在Facebook見到他宣布,這情況很普遍…… 你可能留言『祝一切順利』,但不可以講太多說話。正如他們走,沒有時間告訴你為甚麼要走;我留低,我也沒有時間告訴他我為甚麼留低。」他續指,留下與離開的人,因此之間形成了一道隔閡。不僅是地理或社會環境上的分別,而是各自動機的差異而分隔,他想嘗試打破這些障礙。

導演梁菲倚、編劇陳炳釗

打點日常 無謂再談香港身分

《月明星稀》以多條故事線交錯,有年輕的、年長的、堅定的、猶豫的、融入的、不融入的;比起特定一個角色的原型,《月明星稀》更似一個群像的呈現。這樣的結構也許呼應了陳炳釗的發現——每個離開或留下的人,固然有共通點,但如果走近細看,會發現他們不盡相同。

他舉例說,通常去曼徹斯特的都是整個家庭移民,言談間經常講起一些日常瑣事,像是買保險、換屋、落雪,甚至因為兩地術語不同,就連如何跟水喉匠好好溝通也是他們關心的;相比之下,倫敦有較多年輕人,大都是在那邊讀完書想留下,包袱較輕,雖然也比較窮些,惟笑容多些;至於柏林跟倫敦比較類近,但那裡的人比較漂浮不定、通常想做藝術創作。

但如果說到資料蒐集過程中最令他念念不忘的,陳炳釗始終認為是傾偈對象的狀態。其中一個在柏林擺檔的女生,在定義「香港人」時說:「對我來說,只有一個年份的人是香港人。」陳炳釗認為,她並非用地域來介定身分,而是時間,這角度很有趣,但他當時也沒再追問下去,因為他知道她在這件事上有很強烈的感情。

「我又再了解到年青一代的心境,以及他們如何看歷史…… 其實她經常跟歐洲人、台灣人做朋友,很早已經working holiday,去了不少地方,周圍漂的能力非常強。但在一些時候也回來香港,是忍受不了才離開。她說,她跟家人不會提起任何東西了,只做個乖女孩。」

然而,陳坦言《月明星稀》不是想探討港人身分認同——港人移民後,首先要處理個人身分認同,群體身分認同只可暫且放在一旁。以他觀察,即使是移英港人,也不會再講甚麼香港人身分:「但一講香港人這件事,或者香港人的group如何溝通、幫忙、買到香港的日用品,那這些都是跟身分有關。」與之相反的也許是移民德國的港人,陳炳釗留意到,他們有些人甚至故意隱沒自己的香港人身分,但這樣的狀態反而非常自在,畢竟要相當融入柏林社區才可以留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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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曾於1月進行讀劇讀劇。

「連繫」斷開的人 現實或許沒有輸贏?

劇場藝術的精粹在於它的限制——即時的、生動的、無法留住的。陳炳釗想借劇場「連繫」彼此斷開的人,但《月明星稀》只在香港上演,也即是給那些不會移民的港人看,如何做到雙向的連繫?

他直言,「其實一直都做不到雙向的。就算十年前,我們跟溫哥華那些親戚都知道大家環境很不同,我們也不是很有意欲把戲帶去溫哥華,如果溫哥華的戲來香港,我們也不是很想看。因為文化上隔閡仍存在,我們會覺得那邊的阿叔不會明白。」

但他也說,今時不同往日,互聯網非常先進,加上香港社會的處境,「我覺得現在有需要更加『撈埋』。以前沒有這個欲望,覺得走了的港人煲港劇,已經很『撈埋』,但現在不同。」他強調,留在香港的人也可以多理解離開的人:「例如他們去到別處的身分認同、歧視等,很多東西處理,我覺得反而大家需要這樣『撈埋』,但當然不容易。要用很多氣力、持續很長的時間,都不會『撈得埋』,但可以盡量理解多一點點。」

陳炳釗沒有打算在互聯網發表《月明星稀》,但他希望這個作品可以呈現出模糊的視點——通常,一個作品都有其角度切入,例如到底是帶著香港本土的目光,抑或離開了的人之看法,總是影響著故事的質感與眼界。但他以不少歐洲電影為例,坦言其實法國、德國或比利時的視點都很類近,「當然也許他們本身已經跨界很多,但我們好似仍有明顯的分別。」對陳而言,走跟不走,仍然是一個動態,不必太實眼於兩者差異。

在《月明星稀》海報中,兩個女生握著板球球拍、專注地凝視上方。陳炳釗說,這是直覺認為要用的意象,就是兩個不同決定的人在打一場球賽、出一身汗,但沒有結果分勝負。他問:「打波好像有輸贏、對立,現實有沒有呢?」

梁菲倚回應他:「我也會想,到底他走,是贏還是輸了?我留下,又是贏還是輸了?但又可能要幾年之後才知道。這樣想其實很蠢,不是很蠢,應該說是很人間,很易跌入二元的判斷,其實應該有另一個角度不這樣看。」

比起今年1月的讀劇,《月明星稀》主要是在一、兩條故事線上有些改動或增減。陳炳釗也有補充:「觀眾一入去(劇場)都會知道,有些故事完全包容不到,那些就留給觀眾自己想…… 其實故事還有第七條線(笑)。」

導演梁菲倚、編劇陳炳釗

月亮暗時 星河就光亮起來

這個離散的年代裡,一批又一批港人同樣飛向未知,最終落腳於不同城市。「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大家零星如散沙,在地球上重遇的機率,到底有多大?

陳炳釗在英國街上,便偶然重遇一對香港夫婦——廿幾年前,陳和他們在紐約認識,這對夫妻因為九七而離開,後來他們曾回流香港發展一段時間,如今來到英國,原因是「為移民探路,來英國兩個月時間,逐個城市慢慢住一陣子。」

陳炳釗形容這種感覺真是「他鄉遇故知」,廿年沒見,但彼此非常信任,話題一講開了就停不了,很多私密的感受都分享給他。也許,在低壓的氣候與離愁別緒裡,仍有一絲星光。

「傳統來說,中國人很強調月光及團圓。但調轉想又可不可以呢?月光亮時,看到一個明亮美好的世界;但當月光暗淡時,我們就會看到很多星星。星星其實比月亮更遙遠,見到時感覺是很浩瀚壯觀。」

記者:馮曉彤
攝影:劉裕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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