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吃进去有毒，说出来有罪”

食品类液体和化工液体运输混用货罐车调查再一次引发中国人对于食品安全的忧虑。时事评论作家长平指出， “吃进去有毒”的根源在于“说出来有罪”。

（德国之声中文网）“当地的干部认为，挖坑发酵太慢了。为了让大粪快速成熟，他们让家家户户在开饭前，先用自家的锅煮一锅屎。一边煮，一边用勺子搅匀，和煮肉的做法是一样的。还要把柴灰撒进锅里，好像加入佐料一样。煮到后来，厨房里完全是这种味儿。有些人被熏糊涂了，以为这种东西可以吃，就把它盛进碗里吃了下去。”

这是作家王小波讲过的一个文革时期的故事，刑法学家罗翔引用来讨论最近引发巨大反响的罐车污染事件。

一桌香喷喷的年夜饭，或者一次喜滋滋的朋友聚餐，美味佳肴中可能混合着煤制油等化工液体。据新京报记者长期追踪调查后发现：食品类液体和化工液体运输混用货罐车且不清洗，已成为中国运输行业里公开的秘密。这一报道引起了巨大反响，不仅令人在回味美食时感到恶心，而且再一次勾起了中国人对食品安全的深刻焦虑。

食用油中的“地沟油”还没有消化，大米里的“石蜡”、鸭蛋里的“苏丹红”、火锅里的“福尔马林”、银耳里的“硫磺”、奶粉里的“三聚氰胺”也都还如鲠在喉。此外，还有“皮革奶”、“瘦肉精”、“塑化剂”、“工业明胶”、“甜蜜素”、“神农丹”……五花八门，令人应接不暇。“科技加狠活”，也已经成为形容中国食品安全并不安全的代名词。

十多年前，三聚氰胺有毒奶粉的披露引发了“洋奶粉“代购狂潮。如今，食用油不仅不方便邮寄，而且贸易环境已经大不如前。当年作为”洋奶粉“的重要中转站的自由香港也已经成为”遗址“。网上有人提倡家庭“自炼油”。

罗翔在讨论这一问题时认为，装过有毒、有害非食品原料的罐车，其实很难彻底清洗。因此，食用植物油专罐专运应尽快成为强制性标准，而不是目前中国法律中的推荐性标准。

当有人在讨论这类污染的毒害到底有多大时，罗翔说，“张三把李四的名贵杯子砸烂，这是故意毁坏财物。但王五是讲究人，在李四的杯子里撒尿，即便洗干净，这也是故意毁坏财物“。他认为，问题的关键就是对人的不尊重。

“中储油，为什么不道歉？”

在我看来，王小波讲述的故事很好地回应了人们对毛泽东时代的怀念。每当发生食品安全或者社会治安案件，总会有一些人说，还是毛泽东时代好， 没有不法商家，没有贪官污吏，除恶务尽，乾坤朗朗。这种历史描绘显然与事实相去甚远。尽管王小波讲述的故事真实性待考，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在毛泽东时代，食用植物油专罐专运不是强制性标准，甚至也不是推荐性标准。

有网民嘲讽说，毛泽东时代的确没有食品安全问题，那时候连树皮、观音土都能吃。有些母亲为了应对孩子的极度营养匮乏，会去粪坑里打捞稀罕的浮油，那也是一种“自炼油”。

其实这些人不必对过去恋恋不忘，除了“自炼油”之外，今天的中国还保留了文革时代的诸多特性。其中之一，自然是最高领袖的“伟光正”谎言。有人已经翻出习近平在2013年的讲话，他说： “我们党在中国执政，要是连个食品安全都做不好，还长期做不好的话，有人就会提出够不够格的问题。“

但是，罐车污染事件曝光之后，这段“最高指示“几乎只能在境外的社交媒体上传播。这就是和毛时代并无二致的言论审查。

罐车运输调查提到的涉事企业，就包括中储粮所属的中储粮油脂（天津）有限公司。7月6日，中储粮集团发文表示，公司高度重视、迅速行动，举一反三、引以为戒，从7月5日开始在全系统深入开展专项大排查。

有一篇文章被很多网民转发，题目是“中储油，为什么不道歉？” 作者古原说，“中储粮集团的回应，可以说都是官话，正常来说。一家企业出了这样的问题，第一反应，应该是向所有的消费者道歉，对因为自己的过失导致消费者利益受损而致歉“，”在道歉后，还应该想办法补偿受损的消费者，还要追加有类似问题的产品进行销毁“。”但这是一家国企，国企领导并不向消费者负责，他们是向上级负责“。

结果是，中储油没有道歉，这篇文章被“404“了。

“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

在文章《“5个记者顶100个市场监管局！”为什么需要调查记者，这是最好的答案》中，作者  “暴雨“和”黄狮虎”指出，在中国推动食品安全的路上，新闻媒体一直是关键的力量。“不过，令人忧心的是，当食品安全问题还远远没能放心，我们可能已经面临调查记者凋零的现状了”。

这篇文章很快也被“404”了——当局忧心的显然不是食品安全和调查记者。

揭露“三聚氰胺奶粉”的调查记者简光洲曾说：“三鹿事件报道出来后，很多人骂我，说我是民族企业的‘灭绝师太’，让这么好的民族企业倒闭了。在我们报道当天，我在网上看到大量评论，其中至少有一半是在骂我们。”

这套污名叙事手法也被原封不动地用到了报道罐车污染事件的《新京报》记者韩福涛身上，有人认为他受 “境外势力”操控，损害国有品牌。所谓“吃地沟油的命，操中南海的心；生日本人的气，砸中国人的车。”有党国吹鼓手建议： “应该把揭露油罐车乱象事件的媒体和前线调查记者韩福涛等相关人员一同列为调查对象。” 

同样属于言论审查的是，据《21世纪经济报道》报道，查询货车轨迹的平台“发货帮”最近迎来热门访问。发货帮页面有货车轨迹查询功能，货主可以付费查询某一辆货车的行车轨迹和运单情况，最长追溯期可达半年。从7月10日起，发货帮就紧急下架了货车轨迹查询功能。

随后，这则报道也被“404”了。

有网民感慨说，中国人的嘴实在无奈，“吃进去有毒，说出来有罪”。这是一种现象描述，反过来则是其根源解析：因为“说出来有罪”，所以才会“吃进去有毒”。

作者长平是中国资深媒体人、时事评论作家，六四记忆 · 人权博物馆总策展人，现居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