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4日星期五

郭小东:提头当灯——吊丁惠民

Original 郭小东 岭南新语 2024年09月27日


引言1978 年,知青大请愿震惊世界,"回家"的口号成为那个特殊时代的强音。丁惠民,一位底层上海知青,以无畏的勇气带领 27 位战友卧轨上京请愿,开启了一段波澜壮阔的抗争之旅。他的一生,充满了悲剧色彩却又无比崇高。他为知青的命运奔走呼号,从争取回家到要求国家赔偿,虽备受争议却从未放弃。他的领袖气质,在知青群体中独树一帜。他的故事,是知青历史的重要篇章。

如今,丁惠民离世,他的离去引发了人们对那段历史的深刻反思。他的功绩,值得被铭记;他的精神,值得被敬仰。在这个时代,我们回顾丁惠民的一生,不仅仅是为了缅怀他个人,更是为了从那段历史中汲取力量,思考人性、勇气与抗争的意义。让我们一同走进丁惠民的世界,感受他的执着与坚守,领悟那段特殊历史给予我们的启示。

感谢郭小东老师授权本平台首发本文,以飨读者。让我们借此表达对丁惠民深深的敬意与哀悼!



提头当灯——吊丁惠民
作者:郭小东

丁惠民远行,不再回家。

1978年,那场震惊世界,以"回家"为口号和主题的知青大请愿,引发了中国知青大逃亡。时隔46年之后,这个事件,因为丁惠民的离世,被再度提起,并以轰轰烈烈的悼念,将一位终生潦倒的平民,尊为英雄豪杰。

对于1978年而言,这是一次重大的启蒙,一次良知的觉醒。

丁惠民于922日傍晚610分心梗去世。我第一时间看到盛永唁电,即电"丁惠民千古",随后发去悼文:

"当地火已经奔涌,却依然万马齐喑。千百万知青,都在等待日出,他却在昏暗中,提头当灯,把自己闪成一抹黎明。他就是丁惠民。

从此,西双版纳细小的溪流,开始洇润密林之外的中国大地。醒来的土地上,无数的知青,从丁惠民的声音里,看到自己的命运,看到生命的希望,为自己抗争,为一代人的青春抗争,就是为民族,为国家抗争。

他们五万人跪地,逐一刺血盟誓:"我们要回家!"真正地惊天地,泣鬼神。此刻,知青们最伟大的事业,就是,回家!回家!

尽管这是一条崎岖的弯路,但是,万千知青,终于和丁惠民们,一起趟过。

是他们,改变了知青时代的方向。

回望天边一抹黎明。丁惠民千古!

甲辰秋分  晚九时  广州

人们突然意识到,"我们要回家"这件事的历史意义。在那个时代,"回家"竟然是犯天条的事。而第一个发出呐喊,带领27位知青,卧轨上京请愿的,竟是一名最底层的上海知青。他的悲剧性,开始就预示了结局。他此生潦倒,备受争议。

我的结论是,如果没有他,没有他带领27位战友殊死抗争,中国知青运动可能推迟十年、二十年结束。虽然,后来的改革开放,也许会崩溃这一运动,但可能动摇不了它的根基。正是"回家"这个口号,触动了所有人的良知,包括制定知青政策,导致知青运动的人与国家机器。

此后,冰冷地开始温暖,自救者找到生路。丁惠民就是那个带着懵懂上路,却向着明确目标前进的人。

他的一如既往,心无旁骛的秉性,从争取回家到要求国家赔偿知青,几十年间,他坚定的诉求,并没有得到时代的理解和支持。也许中国是一个缺乏记性的国度。最荒谬的话语是:"时间会治愈一切创伤,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丁惠民过不去,他咬死"过去"不放。

现实的"知青"已不存在,他们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无法辨认。偶尔,从跳广场舞的大妈堆里,依稀可见苍老的那一个,似乎还有一点知青的痕迹。在陈旧的痕迹里,散发着一点时髦的气息,却掩饰不住那时的躁动……

这就是丁惠民孜孜以求,永难忘怀的群体。我和丁惠民有过几次讨论,讨论时旁边总有刘晓航。他是一位热烈的中立者。老高三的阅世与老练,令他比"文革"中的初中生丁惠民,多了一些睿智与冷静,至少在表述上是如此。他是丁惠民坚决的支持者和同盟。也是后知青时代很受尊敬的老大哥。他总是在电话里,以十五年老茅台,诱惑我去参加各种知青集会。他是真有珍藏,但永远都是最后两瓶。可是我对茅台无感,因为我确信:没有真的。

丁惠民是真的,他在自认崇高的人类事业里,从未放弃伟大的赚钱宏图。他很清醒,有了钱,才能去做更崇高的事业。在赚钱这方面,他志大才疏,从未得逞。自然也招来更多非议,包括申请知青国家赔偿。他的脑子里,拥塞了太多正义的乌托邦。他的不甘世俗,也使他更深地坠入世俗的纷扰中,无产阶级,不可能不与世俗为伍。

全国各地的知青会,几乎都会邀请丁惠民,他的领袖气质,常常无端地压倒群芳。但是,安不安排他主讲,是一件颇费周章的事。既要防止他语出惊人,又不致伤了他的自尊。他可能是唯一靠集资路费赴会的知青领袖。

那年(2003年),我和湖南郭晓鸣、田瑛,北京陈冬,去重庆泸州,会几位知青作家。重庆的路和丁惠民的命运一样,高岭深谷。一间陋室,他偕妻女,一家三口,标准的无产阶级宿舍:蜂窝煤炉,锅碗瓢盆,别无长物。去过他27位战友的家,大多如此,所以并不惊讶。

郭晓鸣暗示我,出去门外,耳语:"去买个电视。"

29寸电视机,在巷口让丁惠民堵住了,他坚决不收。我在心里说:丁惠民,真的很抱歉……他骨子里的傲气,受了挫伤。郭晓鸣搂过丁惠民的肩膀,拍拍,说:"给女儿的!"

走了。

凡有客来重庆,他们27人,会尽量到齐,聚拢一起待客。自90年代以来,二十多年间,去过几回重庆,每回都见少几个人,各种原因吧!委婉地问了盛永。盛永说,走了四位。我说,为丁惠民做块碑吧,再做个二十八人坊。

盛永是28人中,事业有成者。在我的印象里,他始终守护着这二十多个战友。敦厚且情义。昨天问他:还做玩具吗?他说,退休了,专心做知青的事。

我去过他们中好几位家里,大多是老旧的工厂宿舍,地道的无产阶级,赤贫。他们的日常生活,沉埋在一堆难题里。所以,丁惠民呼吁国家予知青赔偿,是有道理的。或者换个说法:国家补助。

丁惠民(左图左边人物),1953年生,上海人。1970年,丁惠民作为69届中学毕业生,从上海来到当时的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景洪农场)。在云南的八年中,和所有知青一样,丁惠民历尽了知青生涯的各种酸甜苦辣。

1984年,西双版纳知青作家笔会,我与修晓林同屋,他曾在版纳兵团十年。他讲了许多知青往事。我在海南岛当过多年知青,体验过许多无端的痛苦,但大多是个人性的。那种社会性的撕裂和暴烈的行为,以命相殉,提头当灯的情节,是我这个原始森林里孤单的伐木人,无法想象的。

我研究知青文学时,发现一个从没有人注意的问题:独立的知青思考,自由而开阔的行为方式,直至暴烈的英雄主义,总是发生在远离故乡的知青中间。从北京上海到云南,从上海到新疆黑龙江,知青穿越了几个气候带,纬度和温度的骤变,对血缘与性格的冲击,导致思想和行为,直接媾和出哲学的高度或低度。他们可能做出石破天惊的动作,或改变或影响一个时代的走向,摧毁性的行动常常天崩地裂。同时,也产生了不同形态的知青文学。这不是简单的南北方差异问题,而是一个文学的静止与动态力学问题。这也是从上海到云南,与从广州到海南的区别。不赘。

修晓林的讲述,促成我写作《中国知青部落》,丁惠民是原型之一。1990年,丁惠民来穗,在岗顶酒店(现在叫桔子酒店)门口,合影,然后喝酒。他老是要谈小说情节,哪儿写得真好,哪儿不真实。某人不是总指挥,某人没去卧轨……我说废话少说,这是小说,我奉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不是为你写传。我尊重他的偏至,他没法不偏至,这是他作为勇者的理由。而且,我非常讨厌谈论文学,讲台上课除外,那是工作,没有办法。

仓促的聚会没有不欢而散,反而在各种会议上频频举杯,直至午夜。我甚至觉得,任何没有丁惠民参加的知青集会,都是不完整的。我在写作或研究知青文学时,常会想到丁惠民,丁惠民和他的27位战友,比大多数知青作家,也许更有资格评论中国知青与知青文学。


我在多部小说里,写到丁惠民们,他们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在《风的青年时代》《红庐》《中国知青部落》《青年流放者》《暗夜舞蹈》等作品中,这些书名,是不是有非常的联想,我不知道。但我努力从中寻找他们迹近天堂之美的声音,是肯定的。同时,也一定充满着自嘲自恋的象征。

斯人已去,他临行不忘把两个储物箱捐出来,他期待人们装进去什么呢?

我不是丁惠民的战友,但他为中国知青命运所做出的历史功绩。值得刻上碑石。他比各种人为树立的知青标本,更让我们肃然起敬。

鲁迅说"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学者与老兵"的苏晨先生,看了我写丁惠民的悼文。写道:"我读得老泪纵横!那运动害了中国两千万知青,包括我两个女儿,但不知道他们的重生得于伟大的自救!我知道而没看过你的大著(指《中国知青部落》),我相信它是不朽的!"

他又强调:"我表示我对这位英雄的无比崇敬。"九十多岁的苏晨先生,是一位经历过解放战争的老革命,一位卓越的学者和出版人,著作无数,铁骨铮铮。他的纯真令人感怀。

盛永发来各地自发悼念丁惠民的视频,其庄严而恣肆,无与伦比。我突然想,何不让有限的生命,为自己的乌托邦,别人的理想国,做一次彻底的挥霍呢!

权把丁惠民逝世之前一小时,路人拍下的照片,送给这个躺平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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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郭小东教授,广东潮阳人,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现任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会副会长,广东文艺批评家协会副主席,广东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广东现代作家研究会名誉会长。 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中国知青部落》三部曲,中篇小说集:《雨天的曼陀罗》等。


文章来源:新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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