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28日星期一

陈行之:民主之鸩:美国人民喝下的那杯毒酒

更新时间:2020-11-19 

——美国大选观察与随想之三


我在上一篇“美国大选观察与随想”中,宣称“2020年11月3日,历史就将宣告谁才是最后的赢家”,我显然是过于乐观了,事实上直至今天(2020年11月7日)才有了结果,美国媒体和拜登本人宣称,拜登获得了本次大选的胜利,而特朗普并不承认败选,启动了多方面的法律诉讼,控告民主党选举舞弊。美国大选正在演变为通常发生在落后国家的政治滑稽剧。


经历了如此长时间的磋磨缠斗才有了似乎仍不确定的结果,除了技术性原因之外,也充分说明美国的政治质地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这个国家,传统上被认为毫无疑问的事情变得值得怀疑了,原来被认为正常的事情变得不正常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当然也就无法再用通行的眼光“观察”美国,“随想”也就必将向更广泛领域延伸,而不仅限于本次大选。


1

我观察到,在等待计票的过程中,美国人以自己所独有的或者智慧或者愚蠢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感受,虽然有人开心有人郁闷,有人紧张有人悠闲;虽然有人出离愤怒,简直想毁坏世界从而暴走街头打砸抢烧,有人入戏太深,痛心疾首到恨不得把自己杀死;虽然有人恬淡阙如就像在享受悠闲的春日,有人全神贯注就像在观赏情节紧张的历史戏剧不放过任何细节……但从总体上来说,我们可以认为美国社会是焦虑暴躁的乃至于撕裂的,它失去了一个超级大国应有的从容与沉静。


如果让我用简单一句话来描述美国当下的精神状况:它就像是一个人,正在遭受着一种不可言说的迟钝而又尖锐的疼痛,并且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祛除掉这种疼痛;它更像是一只丢了舵的船,每一次浪涌都好像是在把它推向它并不想去的地方;如果我们从“氛围”的角度看,我们甚至会感觉到,美国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自信了,当他试图做什么事情时,总是有一种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向哪里迈步的感觉……面对此情此景,你会由不得想到:美国人这是怎么了?四年前不正是你们行使民主权利,信心满满地亲手把一个自恋到仅次于上帝的粗暴无礼的家伙送到总统宝座上的吗?你们现在所得到的,难道不正是你们当初选择的结果吗?说句不客气的话,现在砸在你们脚面上的每一块石头,难道不是你们亲手搬起来并且砸下去的吗?你们收获的,不正是你们自己埋下的种子结出来的果实吗?如果说“自由”、“民主”是你们伟大国家的柱石与根基,那么,在“自由”、“民主”并没有被动摇的情况下,是什么东西使你如此惶惑,如此不得安宁?


虽然不能把民众的政治样态与一个国家的政治形态等提并论,但是两者之间也绝非完全没有任何瓜葛,甚至可以说,一个国家的政治形态,至少部分地反映了那个国家民众的政治样态,所以,就美国的国家政治形态来议论美国人民的政治样态,是有意义的。


政治绝不像数学公式那样清晰严谨,一定程度上,政治仅只是一种混沌,在这种状态下你是很难判定各政治参与方孰是孰非的。就人的处境来说——在我们的话题中是美国人民的处境——我更愿意认为人的阶级地位,具体说是人的政治地位、经济地位和文化地位,是被政治表层之下的某些东西而不是政治表层所决定的,所以很多时候即使你进入政治也很难改变政治,很难改变你的处境,譬如韭菜的处境、社会固化终结上升通道的处境、身受种族主义歧视的处境,等等。这已经有点儿虚无主义的味道了。我们还是不说这个,给美国人民一点儿希望,仍旧以积极的态度,从现实政治分析的角度,具体地看一看在美国总统大选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在2016年,我们看到,精英政治家希拉里无论如何抵御不住政治素人特朗普的进攻,最后不得不在人民的选择中败下阵来。这件事令人惊讶的程度简直可以用强震来形容,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就连鬼也想不到的事情。其实这件事的社会潜台词——人民的心声——很简单,就是在对政治精英们(统治阶级)说:“天下苦政治家久矣!你们玩弄我们很多年了,我们再也不信你们那套花言巧语了!”结果,美国人民就在两个烂苹果中,颇为认真地选择了看上去不那么烂,或者说即使看上去也很烂,但从来没有吃过的苹果,尚不知道丫是什么味道的苹果。


这个苹果就是特朗普。


所谓选择,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在必须在两种或者两种以上的选项中,确定某一个选项,这就人们通常所说的“自由”。选项多寡决定着自由的程度。倘若没有这个前提,你面对的仅只是一种选项,那么,我们就可以说你的处境不是自由而是被强制。从这个角度说,美国人民是享有自由的,他们的命运是值得艳羡的。然而也必须看到,在当代政治发展到极为精致极为复杂的今天,这种自由往往潜含着某种无法被当事人知晓的东西,或者说,蕴含着某种不可预知的风险。


美国人民2016年遇到的,就是这种风险。


当时很少有人意识到,美国人民在饥渴难耐而又没有任何办法的情况下,通过行使民主权利为自己选择了民主的最大敌人特朗普——用比喻的话说,美国人民喝下了一杯足以致命的毒酒,我把这杯毒酒称之为“民主之鸩”。


2


1989年,随着苏联帝国及其极权主义国家阵营接连垮塌,美国学者弗朗西斯·福山曾经畅想,西方国家实行的自由-民主制度是“人类意识形态发展的终点”,是“人类最后一种统治形式”,并在此基础上构成“历史的终结”,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历史就到这儿了,再也没有以后了”。然而历史并没有证实福山先生的论断,世界很快证明,历史非但没有终结,就连福山先生所认为的历史的最终状态,也没有稳定在自由-民主上面,而是向更加多元、更加难以归纳的方向发展了。


这是正常的吗?当然是正常的。任何一种社会形态——包括任何形式的意识形态和任何“主义”——都不可能享受“永远”甚至“终结于此”的膜拜,不管你自己吹嘘得如何天花乱坠,终究逃不脱事物发展规律的制约,该死的必死,该活着的你也没有办法在一天之内就让它灭亡。“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变化快。”我们也曾经为西方势力在中东策动阿拉伯之春而欢呼,然而结果怎么样呢?除了政权瓦解,社会秩序崩塌,数十万人死亡,数百万人沦为难民之外,我们还看到了什么?世界还收获了什么?现在再来想,福山先生当初和我们一样,的确是有些幼稚甚至有些狂妄了,在历史的延展而不是终结中,福山先生自己也承认了这一点。


这当然是一个教训。耐人寻味的是,提供这种教训的,不仅仅是阿拉伯世界,不仅仅是落后国家,更包括美国在内的发达国家。这就是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美国以及整个西方世界和第三世界一样,也都遇到了自身的发展问题。好在西方世界拥有一个基于自由-民主价值体系的广阔的思想市场,他们对于自己遇到问题的反思,比我们看到和感觉到的更深刻也更系统,这首先表现在舆情变化上——现在再来看西方学界各种方式的思想碰撞,我们还找得到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即福山先生断言历史终结之时的那种乐观乃至于自负的情绪吗?找不到了,反之,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反思,是剖析,是警示,是更多被学者们敏锐感觉到并罗列出来的种种社会脉动,而这些脉动很有可能意味着历史正在循着自己的方向发展,它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西方学者在诸如此类的问题上达成了广泛的共识,他们几乎一致认为:西方世界正在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这些危机不仅仅是经济的,更是政治的,文化的,有些危机甚至逼近了西方价值体系的核心部位,有的学者直接表述为自由-民主的危机、西方文明的危机。这正是西方世界尤其是美国焦虑不安的主要原因之一。


“陈行之先生,你所说的‘西方价值体系的核心部位’是哪个部位?”


当然是自由-民主价值观,具体到我们的话题,我愿意表述为:自由-民主理念在实践上和理论上都遇到了问题。这些问题在被视为自由民主灯塔的美国尤其复杂和深重。有必要申明,我这里所说的问题,非是指自由-民主基本面发生了变异,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性质的变异,我们当然也就找到了否定自由-民主的理由,遗憾的是我们找不到这种理由。这就是说,自由-民主的基本理念和基本原则,自由-民主作为普世价值的价值,都还坚固地存在着,既没有因内部问题所动摇,亦没有被外部力量所瓦解。我甚至可以说,作为人类长期积累的宝贵精神成果,作为由普遍人性中生发出来的道德意识,作为长期以来持续推动人类进步事业的价值理念,自由-民主是不可能被瓦解,也不可能被动摇的,无论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无论世代发展到何种境界,它们都将不可动摇。不仅不会动摇,反而会成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如果真能形成这样的共同体的话——共同的价值标准,这是回避不了也不应当回避的。我认为这应当成为我们思索问题、议论问题的支点。


然而西方世界内部毕竟是出了问题,这里所说的问题,在我们的话题中,指的是美国在建制派精英领导下出现而又长期没有被解决的问题——在全球化浪潮下,在新的国际分工格局下,美国国内政治明显“跑偏”,国家行政效率低下,导致金融资本扩张无所限制,大公司赢者通吃,贫富差距拉大,社会矛盾不断潜沉和堆积……2008年金融危机就是这些社会矛盾的一次集中爆发。


我们还可以更具体描述这件事情:全球化带来的财富增长没有惠及最广大的社会人群,而是集中到了金融资本家、大公司手里,这必然加剧本已存在的社会贫富分化,加剧绝大多数底层民众乃至于中产阶级陷入贫困和收入缩水——用我们的话语表述:大多数美国民众都没有从全球化中产生获得感,反之,他们觉得失去的比得到的要多,一种既失望又不满的社会情绪开始像烟云一样氤氲和蔓延。


这种社会情绪首先激活了潜沉在穷白人群体中的种族主义或者说白人至上主义,而种族主义、白人至上主义却又由于政治不正确而不得不寻找一个躯壳寄居到里面去,由此出现了对政治精英阶层丧失信任、反移民、歧视少数族裔的所谓“民粹主义”的问题。为什么要给“民粹主义”加引号呢?这是因为我认为美国的民粹主义仅只是上述社会情绪的符号化表达而已,其实质仍旧是传统的源于贫富差距拉大的精神物质利益分配不公的问题——或者我们也用福山先生的方式表述:是人为了满足获得认可、获得尊严的精神需要而对社会产生不满、期冀发生改变的问题。


在一定意义上,种族主义是一体两面,一方面它是白人至上主义,另一方面它又是造成非白人种族缺失感和社会不满的主要缘由,结果,白人至上主义者和非白人至上主义者,这两种看上去不可能发生勾连的人群,竟然汇聚和裹挟到了一起,他们结构成为一个庞大的具有社会破坏动能的群体,急切地要给自己寻找出路——体面、尊严、利益,以及其他。


自由-民主制度恰恰给他们提供了便利,这种便利,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权利,具体到我们的话题,是美国人民向政府公开表达不满的权利,是公民通过选举颠覆政府的权利……在随后四年中,美国人民将这些权利全都用到了,这是我们不能忽略掉的。


3


特朗普不是政治家,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这个极度自恋、心理有些畸形的家伙,身上连一点儿政治家的气味儿也没有。反之,其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显示出街头混混的浅薄粗陋蛮横无理,这一点和长久以来出入白宫的那些西装革履、成天“事事儿似的”体面人物完全不同。耐人寻味的是,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丫才受到美国人民的青睐,才获得2016年总统大选的胜利。


美国人民行使民主权利疏远了政治家,却没有想到拥抱了一个完全没有底线的流氓,只因为这个流氓善于花言巧语,敲击到了社会底层人员的疼处,于是,铁锈地带那些被全球化抛弃了的失败人群,就把获得拯救的寄望安放到了特朗普身上。


一个混迹于街头的流氓即使有害也有限,顶多也就是往谁家酒缸里撒了泡尿,欺辱了放学回家的小姑娘,掀翻了小贩的水果摊,抢劫了一两家店铺……不会发生更严重的事情。然而如果这个流氓以政治家身份坐到拥有全世界最大权力的美国总统的宝座上,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丫对美国国家利益和世界利益所造成的伤害会是核弹级的——这是地地道道的灾难,美国国家利益的灾难,世界国际关系、国际秩序的灾难,这些灾难,在特朗普当政的这四年当中,均依次出现了,身处地球村任何一个角落的人,都能够感觉到地震波一样的摇曳与晃动。


单纯说灾难的严重程度,我们可以这样形容:四年来,这杯毒酒不仅撂翻了三五个美国人,它还让地球村的很多村民都失去了知觉,街巷阡陌之间躺满了尸首。这就是说,美国人民为了浇自己的忧愁喝下了这杯毒酒,结果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旧愁未减再添新愁,新愁溢出美国,顺便毒害了整个世界。


总体来说,特朗普对美国政治的破坏是全方位的,他不仅破坏了美国政治伦理,还破坏了自由民主原则,更破坏了社会稳定基石,破坏了全球贸易秩序,破坏了国际关系准则……特朗普作为准独裁者给美国和全世界带来的伤害,真可谓是罄竹难书,桩桩件件,铁证如山。这种伤害所带来的后果,就像美国社会肌体上的伤口,将持续不断地渗血。如果美国真的像一些人设想的那样在不远的将来没落下去,历史将证明特朗普功不可没。


特朗普危害美国、危害世界的的事实已经广为人知,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单只从特朗普破坏美国和国际的政治伦理的角度说几句。


家庭有家庭伦理,社会有社会伦理,政治自然也有政治伦理。“伦理”是什么东西呢?伦理就是秩序,就是道德。秩序和道德是不成文法,通俗了说就是约定俗成,某种无需说出来的“规矩”,这东西是不能颠倒也不能紊乱的,颠倒紊乱了就不成体统了。你比方说,一个家庭儿子比爹大,儿子对爹开口就骂,动手便打,摁着他爹的脖子非得让他爹叫他爹,那就意味着这个家庭没了规矩,失去了秩序。你再比方说,孔子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实际上也是作为秩序与道德的伦理,社会伦理或者人际关系伦理——老人家的意思是:你自己不想做或者做不到事情,就不要强迫别人去做,如果你非得强迫别人去做,那你就是不道德的。


政治伦理因不同的政治文明而有所不同。“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尊重你说话的权利”这句话,是嵌入到自由-民主价值系统里面,也就是从属于自由民主性质的政治文明的;与之相对应,“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和“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的“五伦”,则是嵌入到皇权专制主义价值系统里面,也就是从属于专制独裁的政治文明的,两者有根本上的区别,反应的是完全不同不能互置的两种政治形态。无论怎样,政治都需要伦理也就是秩序与道德的支撑,否则就会乱套,中国古人所谓“不规矩不足以成方圆”,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特朗普把这一切都打烂了。


四年来,特朗普抛弃以国家利益为最高标准的国家管理手段,改以完全以个人好恶、是否忠诚于其个人为唯一标准,随心所欲任用和撤换政府官员,导致一些与他一样具有流氓品性的野心家、投机分子——蓬佩奥、纳瓦罗、班农之流——鱼贯而入国家权力机关,在那里兴风作浪为所欲为,不仅扰乱了美国长期以来所坚持的国家发展战略,造成国际关系不必要的紧张,更扰乱了美国政府在内政上的有效作为,严重削弱了政府的行政权力。特朗普与传统上作为除了行政、立法、司法权之外的“第四种权力”的媒体的缠斗,他对种族歧视、白人至上主义明里暗里的鼓动与煽惑,足以说明他对既有政治秩序与政治道德的侵扰和颠覆到了何种程度。我们甚至可以断言,美国总统特朗普不是作为自由与民主的维护者和执行者,而是作为自由与民主的敌视者和破坏者在行使总统职权。他造成了美国政治生态的极度恶化,共和、民主两党愈加势不两立,社会族群进一步撕裂,新冠疫情完全失控(截至目前确诊病例已逾千万,死亡病例已逾25万,两者均为世界第一),都是明证。再比如眼前发生的事情:特朗普不惜撕裂美国社会,一改自从1896年以来美国大选中失败的候选人都会公开承认败选的传统,一再指控民主党舞弊诉诸多项法律行动,要求重新计票,美国很有可能会陷入宪政危机……美国从未像今天这样失魂落魄,这个所谓世界文明的灯塔,义无反顾、自由落体式地坠入到了低级政治的深渊之中,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失败国家相比都毫不逊色。


四年来,特朗普任性地、毫无目标地——当然,我们也可以将“美国优先”、“让美国重新伟大”视为其不断搞事情的理由与目标——退出美国当初亲手组建的诸多国际组织和以美国国家信誉作为担保的国际协议,造成了很大的国际混乱。这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混乱呢?我认为是造成国际政治伦理紊乱的混乱,是国际政治丧失秩序与规矩的混乱。


我们说几件事吧:在众多国家领导人参加的会议上,特朗普推搡开其他国家领导人,像恶霸一样窜到别人前面,耍横一样昂起头整理衣领和领带;接见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时,特朗普扯住对方的手不放,持续长达19秒;在与到访的德国总理默克尔的会晤中,特朗普却坚持不与默克尔握手,默克尔轻声提示他“他们(指现场记者)让我们握手”,特朗普也不为所动;接见塞尔维亚总统武契奇时,特朗普及其外交团队竟然不顾国际关系准则,用极为粗暴的羞辱方式安排武契奇坐在特朗普前面一只窄小的椅子上,看上去就像是被特朗普审讯的罪犯……所有这些,都是对国际政治伦理的亵渎,更不要说更严重的国际事件,譬如野蛮击杀伊朗最高军事指挥员苏莱曼尼将军、赫然关闭中国驻休斯顿总领馆、用致死的手段整治中兴、华为等中国高科技公司的恶霸行径了。


特朗普对美国政治伦理和国际政治伦理的恣意破坏,让美国和世界鸡飞狗跳混乱不堪面目全非。这绝非源于某种信念,更与“主义”无关,他展示的人性中的兽性,是动物性的嗜血的残忍,是与社会文明无干的粗暴和野蛮。我想,一百年以后,人们谈论的也许不是什么“特朗普主义”(因为根本没有这种基于观念和立场的“主义”),而是偶然出现在人类群体之中,给人类带来混乱与灾难的一个半人半妖式的异类。


4


为了更清晰地体会特朗普的意味,我们需要把眼光收回来,往历史深处看一看。


美国是一个伟大的且极为幸运的国家,我这里所谓的“幸运”,不是指(人们通常所说的)它所处的独特地理位置,不是指它在谋求独立时恰巧遇到欧洲革命赐予它难得的历史机遇,而是指它极为幸运地拥有了一批可以被称之为思想巨匠的优秀政治家,这批思想深邃、行动力超强、道德令人敬仰的政治家,就是那些人们耳熟能详,极为杰出,极为罕有,高风亮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美国开国领袖们。


这是一个以托马斯·潘恩、杰弗逊和汉密尔顿为代表的杰出群体,这个可以被称之为人类精华的群体,为这个国家的未来呕心沥血,以理论家、政治家的智慧、勇气和力量,对国家体制和政治制度进行了精心设计,这些设计完美地、创造性地融合了当时最进步的人类思想——英国政治哲学家霍布斯和洛克的思想、法国启蒙时代思想家孟德斯鸠和卢梭的思想——这些思想集中体现在《常识》(托马斯·潘恩撰,1776年)中,体现在《独立宣言》(托马斯·杰弗逊起草,1776年)中,体现在《联邦党人文集》(汉密尔顿、杰伊和詹姆斯·麦迪逊以“普布利乌斯”为笔名发表的系列宪法论文,1788年)中,体现在《美国宪法》(汉密尔顿为起草人和主要论述者,1789年)中,体现在《人权法案》(美国宪法第一至第十条宪法修正案,詹姆斯·麦迪逊起草,1791年)中,体现在《人权论》(托马斯·潘恩撰,1791年)中。这一系列历史文献,构成了美国作为人类社会灯塔的基石,这也是美国精神的精髓。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历史文献,在杰出政治家的推动下,人类才第一次拥有了一个实体性质的自由-民主的国家范本,这个范本不仅创造了美国的繁荣、进步与强大,更在全世界范围内架构出了一幅可见可感的人类社会的理想蓝图。


1831年,法国思想家、政治家托克维尔到美国考察,随之写出了影响深远的经典著作《论美国的民主》(1835-1840)。通过这本书中,人们才更深入了解美国文化和它所拥有的价值观。托克维尔发现,美国社会将赚取金钱视为最主要的道德,几乎所有人都抱持着勤劳工作和超越他人的理想,一般百姓从不服从精英的权威,正是这种独特的崇尚赚钱、勤劳工作以及个人主义的民主价值观,使得美国脱离了欧洲社会的牵绊。托克维尔指出,在这样一个开放社会里,有很多迈向富裕的机会,所有人都开始建立属于他们自己的世界,勤劳而具创新精神的企业家成为社会主流。


美国之所以被称之为“灯塔国”,绝不仅仅因于其强大的经济、军事、科技力量,最重要的原因,是开国元勋们所秉持的自由-民主理念的以及对于国家制度、体制的完美设计。世界上还没有一个国家像美国那样深刻而具体地影响着后来国家包括宪法原则在内的设计思路,我们说美国几乎成为自由-民主国家的模本,是有依据的。


然而,就像我前面说过的,如今的世界与以往已经是那么不同,两三百年前设计的国家政治体制和机制,是无力甚至是无法应对眼前这个信息剧烈流动、人性追求极为多样化的世界的,这只是其一。更严重的是,潜藏在美国社会内部——很深很深的内部——的国家病变(有的甚至是由来已久的旧疾),譬如族群对立、社会撕裂、贫富不均、利益集团绑架等等,一直困扰着美国,某种程度上,不要说特朗普施加信的伤害,就是在它的历史沿袭中,美国的国家肌体也已经伤痕累累。我们甚至可以设想,2016年美国人民不选择特朗普,而是选择希拉里当总统又会怎么样?怎么也不怎么样!无非是让最广大人群所承受的苦难隐藏得更深一些而已,你是无法指望希拉里总统在一个或两个任期内把这一切都颠倒过来,让美国和美国人民的伤痕平复的。美国人民直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决定不选择为希拉里,而是选择特朗普,这意味着他们民主地为民主——同时也为他们的长远利益——选择了一个粗暴的伤害者,一个具有畸形心理试图致所有人于死地的敌人。


换一种方式来说这件事情吧。


在观察美国2020年大选的过程中,我虽然对美国相当一部分人文化之落后、观念之愚昧的反智主义大为惊讶,但我也绝不相信美国和美国人尚停留在政治蒙昧、文化愚氓的阶段,我相信他们是辨别得来美丑、辨别得来祸福的。2016年,难道美国人看不出特朗普就是一流氓吗?他们看得出来!那他们为什么还要选择他作为总统呢?是没得可选!这就好比一个人要淹死在水里了,随便抓住一件什么东西,只要能倚仗它活下去,他就绝不会松手。他们直觉到特朗普可能会比希拉里好些——他们完全不知道这种直觉是错误的,错误到了致命的程度!他们不知道他们抓住的东西最终会把他们带入深渊,不知道“饮鸩止渴”就是一种自杀,他们不知道。于是发生了用自由-民主权利为自由-民主制造一个敌人的荒诞事情。这是四年前发生的事情。现在是2020年。


5


让我们回到话题的原点。


可以断言,在未来数十年时间里,美国以及世界对“美国究竟遭遇了什么”的反思和诘问都不会停止,这种反思和诘问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世界的面貌和未来的方向。这不仅关乎被视为人类普世价值的自由-民主问题,更关乎自由-民主制度框架自身的健全与发展问题。


为什么在短短不到三十年时间里,被视为自由世界灯塔的美国(2016年)就发生了美国人民“民主”地(全民普选)将血管里流着独裁者血液的特朗普送上总统宝座的事情?为什么在随后四年里,特朗普非理性的近似于癫狂的胡作非为让美国人民痛心疾首、让全世界鄙视侧目,而美国的三权分立制度、美国强大的民意表达都没有能够形成制度性、机制性的力量,阻止住这个颇具希特勒神采的家伙不断祸害美国祸害世界?为什么竟没有一种制度性、机制性的力量将其驱赶出白宫?


所有这些问题都可以归结为一个问题,那就是:美国民主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无论对美国还是对世界,这都是一个具有长久价值的问题。2020年以后,不仅美国将要变,世界——包括中国——也将要变,至于究竟谁家会变得更好,谁家会变得不好,这就要看各家的选择了。你要是墨守成规,选择一条幽暗狭窄的路,随之的崩溃与没落也就将如影随形跟着到来;你要是目光远阔,选择一条光明宽广之路,随之的强大与繁荣也就将投桃报李如约而至。人类——国家、民族——命运从未像今天这样生死攸关。


如果我们确认真的处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之中,那么我愿意认为“变局”之“变”不在当下,而在未来,就在未来决定性的二三十年时间里。这才是真正的国家大考,是决定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命运的生死之战。


写作于2020·11·7—2020·11·15


本文责编:zhen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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