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曹雅学,2021年3月7日
加入南方周末
1998年7月我到了广州,天气非常热,我的朋友在广州所谓的城中村帮我租了一个房子,非常破败,完全没法跟我在成都的住宿条件相比。但是那时真是年轻,完全没觉得这是个问题。我和南方周末的编辑记者一见面,虽然原来认识一些人,但是和他们集体一见面,我觉得这个地方来对了,因为整体上大家都有一种朝气,整体上比外界想象的年轻。而且大家都喜欢喝酒、唱歌、开玩笑,有一些甚至是很嬉皮士的性格,有一些是很书呆子气,有些很能说话,有些不能说话,就是多元化,和中国的那种单位文化,尤其是北方的单位文化非常的不一样。
南方周末是《南方日报》的子报,而南方日报是广东省委的党报。南方周末办周报是比较早的,1984年创刊的,先知先觉。有些人说可能跟广东作为改革开放前沿地有关,也有可能跟南方日报内部也有些对创新有兴趣的人才有关。
对报纸改革来说,当时中国整体上是要把一些报纸推向市场。政府想减轻养报纸的财政负担,所以希望一部分报纸他们能够自负盈亏;有一些报纸可以养,但是你如果有机会去挣钱也是欢迎的。所以就出现一批叫子报子刊,也就是党报你不能动,还是那个样子,但是,你可以创办一些子报、次一级的报纸。在管理上,这些子报的离宣传部远一步,宣传部原则上直接管南方日报。有什么禁令,再由南方日报传传达给南方周末或者南方都市报、南方农村报等等。这些都是南方日报的子报。在这种政策下,几乎全国各地的党报都有自己的子报,而且他们对子报就采取不一样的政策,就是要有市场目标,也是要有读者、有广告,要有很大的发行。
当时一个流行的做法就是收一些费用,把子报、子刊报纸承包出去。我开始办的商情咨询、市场导报,都是这种性质,都是另外一张大报承包给我们的。但还有一种像南方周末、北京青年报、中国青年报这样的周报、周刊,因为母报的影响比较大,也比较重要,或者他们内部人才也比较多,他们就派内部的人出来办,某种意义上也是承包给内部的人,给一个目标,这个目标到了多少几年以后,你就自负盈亏,最好还为母报挣钱。所以大部分的在市场中崛起的晚报、都市报都是这样出来的。
这时候就有相当多的人发现,他们可以通过报纸来实现自己的一些社会抱负。更进一步的,很多人发现,在实现社会抱负的同时,还可以得到市场回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大家都希望进入这样一种正循环,而且在一定程度上的确也实现了。
南方周末创办的时候只有4个版,后来8个版。我去的时候16个版,我去了之后很快就变成24个版。我去的时候可能有20多个人,我离开的时候,大概有40多个人。我离开以后3、4年之后,可能有六、七十个人。
我到了南方周末的时候,它从地摊小报式的报道,转型为以揭黑、反腐为主要题材的报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而且也有相当的发行和影响了。而且,它当时还有一些实验性质的东西,比如说它做了一个民间版,会报道一些底层社会、通常一般媒体可能不会去做的一些事情。它也出版连载漫画,画派出所内部的刑讯逼供方式。后来也因为漫画实验,这个民间版被叫停了。
在南方周末转型中有一个人做了很大的贡献,就是当时担任新闻部主任的沈灏。他实行了一些变化,把南方周末转向更多的调查报道。
‘伐木工人的最后一位劳模’ — 报道1998年洪水
我1998年夏天到了南方周末的时候,中国发生了所谓百年不遇的大洪灾,就是长江发洪水。那时候江泽民、朱镕基都到前线视察抗洪抢险,大批的军人也被派去抗洪抢险。同时由于媒体的市场化也发展到了一个高潮,所以记者非常积极。所以有一个笑话说,前线除了军人,最多的就是记者了。南方周末也有人去到抗洪前线,但是它把更多的记者派到了别的地方。派去了哪里呢?去长江上游,从长江的发源地西藏境内的沱沱河开始,一直到长江中下游,派人去探寻长江洪水的源头。这样一个报道策划,现在看起来好像比较常见,但在当时还是不多见的。南方周末编辑部派人去探源,这本身就是一个不错的想法。
我接到任务是去四川。报社也不知道应该在四川哪一段去采访,我就去了省林业厅,先了解了一些基本情况。由于常年砍伐太多,四川省刚好也正在进行恢复植被的号召。
我决定去马尔康看看森林砍伐的情况。我一路上相当地震惊,根本就没有想象中的森林。你以为已经走到大山深处,但从两边看,还是光秃秃的岩石,要走到很深的山里,才勉强看到一些很低矮的新栽的树木,要看到原始森林相当不容易,因为从50年代以来,中国的伐木工人一直是一支很强悍的队伍。当时有一种感觉,就是树木不断地往后退,退得再深,伐木工人都能把它找出来,砍掉。
大部分记者写了沿途见闻,提供了一些信息。我也这样做了,但我当时很不满足,我觉得要找到一个故事,找到一个人,把我所见到的东西呈现出来。
这时候就打听到有一位伐木工人在住医院,住在马尔康医院,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的地区医院。我就要求去看他。他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辈子勤勤恳恳,得到了很多奖励。我告诉他来意,在采访的过程中,他对我说,“好像这次长江洪水和我有点关系?”
当他意识到森林砍伐和洪水的关系时,他相当自责,他甚至认为记者就是来责怪他的。我了解了他的故事,他也向我做了些询问。我基本上了解到,中国在50年代评出的全国劳模,会有20多个伐木工人,后来降到十几个,再后来几个,到了他这一代,我判断这次洪水之后不会再评伐木工人作劳模了。所以我就下了一个标题,叫《伐木工人的最后一位劳模》。 这篇报道出来之后,引起相当大的反响。我也觉得这样的报道是相当有意思的,我对采访小人物在大事件中的命运,非常有兴趣。
大渡河泸定桥枪杀案报道被封杀;南方周末记者的信心
我刚去南方周末做的另一个印象比较深的采访,是泸定桥大渡河旁边发生的一起枪案。当地人因为债务发生纠纷,大概600块钱的债务纠纷,一个警察持枪在现场枪杀了9个人,两个受伤的人后来也死了,一共死了11个人。
那是我第一次到大渡河那一带,真是山高路远。大渡河在四川西部,就是共产党长征历史中“飞夺泸定桥”发生的地点,是所谓的革命老区。那里非常贫困,老百姓生活非常艰苦。我和一个同事去到一个小镇,找到镇上的唯一的一家旅店。等了一会,女老板才来。老板介绍说,一个房间有6个床位,每个床位两块钱。当时南方周末的出差住宿标准是300块钱,就是一个晚上可以报销300块钱住宿费。我说我给你20块钱,把这间房子包了。“啊,老板,你是做药材生意的吗?” 女老板问。那一带只有做药材生意的能挣钱。
受害者家属非常悲愤但同时也很绝望。他们愿意接受采访,但是他们都觉得没用,因为警察杀人涉及到公安的形象,肯定不会让报道的。当时我和同行的记者就给他们保证,“我们是南方周末,你听说过南方周末没有?我们是可以报道的,我们一定要给你们报道出去。” 他们就配合采访,我们把整个过程都了解清楚了,我把报道写了出来,发回去。报社那边说,我们已经接到公安部的要求,不许报道这起案子。
所以就像村民认为的那样,没法报。想到我们给村民做的保证,我感到特别内疚。
曹雅学:我们先停一下。当你告诉村民,“我们是南方周末,我们可以报道,我们一定要给你们报道出去”的时候,我很惊讶你的信心。你问村民听说过南方周末没有,好像南方周末是一种不可战胜的力量一样。但是南方周末从很早开始对审查、乃至惩罚都不陌生,所以这种信心来自哪里呢?你显然不是故意对村民做不实的承诺。
南方周末通过一些勇敢正直的报道,已经广为人知。人们从各地给南方周末发新闻线索,编辑部有一台传真机,每天几乎不停地在收件。当时南方周末的口号叫正义、良知、爱心,吸引了一些有社会理想的媒体人。他们会说,我们来这里就是要报道真相,你们不能让我不干这样的工作。南方周末并不是唯一有这种使命感的报纸,南方都市报甚至发生过中层干部集体抗命的事件。南方周末也经常发生这种情况,开会的时候都会争吵, 主编会感觉到来自编辑记者的压力。逐渐地它就形成一种文化。领导每周周会都会宣读宣传部的意见或者宣传禁令,在读的过程中或者读完之后,大家就会嘲笑,领导有时候也做出一副反正就是这样的态度。
另一个我们了解到的事情,就是真相是有市场的。南方周末那时候市场非常好,一期仅仅零售就可以卖到一百二十万、一百三十万、甚至一百五十万份,一份那时候是一块五。所以南方周末作为子报,是给它的母报南方日报挣钱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母报也不希望它被关了。
当时南方周末的主编江艺平是业内非常受尊敬的一位主编,她自己也是个非常有理想的新闻人,也非常尊重员工,所以她会去顶住一些压力,保护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当时有一个判断,就是南方周末要被关门的可能性是不大的,但是管理人员被调整是有可能的。现在回头看,我们当时是太乐观了。实际上要调整南方周末的班子是随时随地的事情。
所以多种因素加起来,那时候的南方周末毫无疑问是业界的良心和标杆。我们会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一种道义力量,也觉得有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去推动、去做。南方周末记者到很多地方采访的时候非常受尊敬,也具有一些媒体的权力,包括地方领导,他们会害怕南方周末。
‘优秀共产党员’
我到西安郊外一个农场做过一个报道,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让我思考很多问题。有一位国有大型农场的场主,相当于一个国有大厂的厂长,非常有势力,也是多年的优秀共产党员、先进个人。但他实际上是地方一霸。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情,他派人去抢收了一户租户种的蔬菜,因为租户没有给他送礼。被抢的蔬菜大概值几万块钱,可能是这家人一年甚至几年的经济来源。所以这租户就打官司,法院就判他们输了。他们就一再去找法官。有一天,父子俩一起去找法官,法官说,“无论如何,你们都不可能赢这个官司。” 结果他们就掏出一些准备好的农药,当着法官的面就喝了,死了。
他们的死当时也没有为他们赢得更多的公义,案子并没有进展。在这种绝望的情况下,他们家又有两个人自杀了。这时村民感到非常不平,集体告状,但是案子仍然没有进展。然后南方周末、羊城晚报等报纸就去报道。南方周末就让我去。我去后先做了一些外围采访,见到了这家受害者的家人和村民,然后我就要去农场采访。村民都拦着我,说你千万不要去,不要去,那个人惹不起。
作为记者,这种情况下,我更想去了。我就花几百块钱包了一辆出租车,农场在西安北郊,有几十里路,开到的时候,已经下午下午三、四点了。我偷偷的采访了几个农场的工人,然后就直接去找场长。找到场长之后,他非常生气。“是谁叫你来的?” “是不是有人给你钱让你来的?” 说着他就把我拽进一个像仓库那样的大屋子,空荡荡的,同时就进来四、五条大汉。
然后他把门关上了。我一看,还是挺害怕的。那位场长说,“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多年的优秀共产党员,你还当我是流氓,是吗?” 我说我没有。他就把我笔记本给抢了,录音机抢了,还把我手扭伤了一点。然后就问我,我抢了你的笔记本吗?我说是。他就问那几个大汉,你们看到我抢了他的笔记本吗?大家说没有。他就这样给我展示了这个黑白颠倒的过程。然后他拿出一张报纸说,你看这报纸上是怎么写的?是表扬他的,而且报道的是同一个案子,黑白颠倒报道的。他叫我给他读一遍,我还真给他读了一段。
他一直问我是谁派来的。我这时有点明白他在怀疑我是个假记者。然后我说我没法跟报社联系,手机没信号,他说你要联系上,那我就借机打电话,出门了,他也就没拦。出去我就再也不回去了。外边他的工人都在围观。我真的联系上了报社,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们。这时候我就坚决不回去,他可能也没有办法,我就走了。我一看,出租车不见了,那可坏了,天已经黑了,我没办法,就往前走,结果,出租车在路边草丛里招呼我。司机说他们赶我走,我在这等你。
我回去后就把报道写出来了。登出来之后,当时的南方周末的确是影响非常大,迅速就有了反应。当时陕西省的副省长就要见我,而且很快就就派出工作组调查。
所以这确实也是一种媒体的权力。在中国是这样的,媒体都是党的,只要它没有压过你,如果事情出来了,它没法否定媒体本身。
我很快就去了,去做第2次采访,还见了那位副省长。那位副省长给我讲了很久,相当动情,都讲哭了。他还一点不虚假,表演得非常好,讲他如何爱民,如何痛心。
他们一调查,情况比想象的更恶劣。法官收了场长一些钱和一卡车西瓜,然后直接用白色的涂改液改了个卷宗里一些关键的地方。那是很明显的,直接改了卷宗。
我第3次去的时候就是法庭开庭,场长就坐在那里,还跟我对上了眼。总之,我坐在那里,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心里很悲凉。这样事情根本就不应该发生。
我也没想到报道这个事件会那么危险,法官会那么荒唐,当然我也没想到副省长在媒体采访前什么事没有,媒体报道后,他还可以哭。
所以当时南方周末每一个案子背后都有好多故事,而且都反映社会的好多方面的问题。我曾经和另一个记者策划,说我们做一个电视系列剧,每集都是同样的两个记者,去采访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展示社会的一个方面,就好象一个侦探片,两个侦探每一集破一个单独的案件,每一集各有曲折的情节。 最后一集是什么呢?两个记者历经艰难万险,终于成功的完成了一次采访任务,打电话给报社报告进展,但是编辑部告诉他们,不用写了,报社被关闭了。 类似这样的故事在其它报社是现实发生过的。
南方周末其实经常都面临被关门的风险。有一次他们惹恼了公安部,真是下了命令要关他们。那是我去之前的事了。当时广东省委书记出面保了它,那位省委书记是本地人,他以广东是改革开放前沿这个名义化解事态,让南方周末深刻检讨,彻底整顿,但报纸还是不要关门。
其实南方周末的人会有这样一种感触:外边总是不断在报道,说中国对新闻媒体的管制加强了,又加强了,但是从内部的人看,有个记者就跟我说,我们没有一天不感觉到压力,没有一天没觉得紧箍咒不在了,并没有前面松、后面紧的感觉。其实我们每一天都是高度紧张的,都在面临着批评,而且每一次批评你不知道所谓的力度有多大,你也不知道这一次你是否应付得过去。当然每一次报社上下都是全力以赴去解决。
文章来源:改变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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