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励之长逝后,中国再无科学与民主齐驱、东西方文化并行、古典与现代相交、理性与感性完美协同的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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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亚洲电台,华盛顿手记专题,我是北明。这一次中国流亡者纪事,我为您介绍我眼中的八九后流亡海外的中国天体物理学家方励之。
方励之先生曾经在美国"普林斯顿中国学社"(Princeton China Initiative)逗留过,我也曾经在那里驻足,不过是前后脚,无缘相见。后来,见到这位中国八九精神领袖之前,我先看到的是他的字。那是2005年2月27日他献给同是流亡美国的中国八十年代家喻户晓的大记者刘宾雁的礼物——他亲手书法的屈原《天问》,很长的横幅,一笔一划的楷书,公公整整的毛笔字(见本文图1)。那是在普林斯顿大学举行的"刘宾雁八十华诞暨文學創作六十五週年"的庆典酒会,耶鲁大学中文讲师苏炜和我,作为宾雁的忘年交 共同主持。当我们在餐会上一寸寸展开那幅横卷时,大厅里举坐惊叹,响起了长时间的掌声!没想到我们中国顶级的科学家,不仅如萨哈罗夫一样拥有社会担当精神,而且是个爱弄文房墨宝的书法家!
方励之先生不仅心追手摹中国书法艺术,他还酷爱意大利歌剧并能亲唱。有一次他的一位老朋友借宿方家,夜深人静时分,听见方励之先生优美的男高音:是美声唱法、意大利歌剧。次日一问,原来是方先生夜半做梦,歌声是他的梦中呓语。意大利歌剧需要有相当的音乐修养才能欣赏,如同中国的山水画需要专门学习才能避免雾里看花。理论物理学家爱因斯坦虽然隔行穿山地拉小提琴,他毕竟没有到唐代中国的月下去举杯对酒吟诗作画!可是方励之先生能欣赏西方嗷嗷叫的歌剧已经令人错愕,他竟梦中去了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还反客为主,化身为罗西尼、威尔第、普契尼笔下的那些浪漫主人公,公然站在台上讴歌生死献身爱情。
我后来见到这位中国的萨哈罗夫,还是与我们共同的友人、我的师长刘宾雁有关。那次庆祝酒会的十一个月后,沉疴中的刘宾雁病故。遗体告别那天是2005年12月10日,普林斯顿白雪皑皑,殡仪馆内一派肃穆。我主持告别仪式,方励之是刘宾雁治丧委员会主席,也是告别仪式的首位致辞人,会前我在会场人群中寻他不见,这时大门开了,方励之先生进门就找刘宾雁的妻子朱洪大姐。在会客厅,他急急上前,张开手臂紧紧地拥抱站起身的朱大姐,再请她坐下,握手低语安抚。朱大姐已是老泪盈眶、哀不自己(见本文图2)。在一旁望见这一幕,我突然发现这位想象中理性至上的科学家,原来是一位休戚相关、情深谊厚的兄弟。
方励之先生在致辞中直把宾雁比屈原和但丁,指出宾雁与他们的命运一样:初而追寻真理抨击权贵,继而遭罹放逐无怨无悔,终致客死他乡彪炳青史。为紀念宾雁辞世,他借《神曲》意向、境界和故事,以屈子风格、笔法和语气,写了《送宾雁》那首辞:
方励之《送宾雁》[1]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持。
送君于地狱门前兮,望珍重于天程。
随但翁以游三界兮,勿惧勿缓亦勿急。
听呻嚎之凄惨兮,心冤结而怜内伤。
睹石棺焚于池兮,始知第二忠诚与异端无异。
虽九死犹未悔兮,置人妖于惶恐。
入九层以察人性兮,刻真情于昭昭之璧。
忆五七以唤自由兮,谗宵为之通长。
信谗复愎戾兮,神棍教宗倒插于冰湖之底。
经炼狱抵天堂兮,汝将视光明之飞升。
享永恒之幽兰兮,勿忘地界民生之多艰。
叹一代良心之凋零兮,悲情溘然陨落。
唱一代良心之凋零兮,穹穹之声何其宾宾雁雁。
2005年12月
这首辞最初令我惊讶于他的东西方古典文学修养,见识他如此浸淫于屈原史创的楚辞和但丁的《神曲》; 后来使我长久感动的是他对宾雁人格、追求、家国忧患意识的深刻理解和他与刘宾雁亲如手足的情谊。这是我所看到的情感真切、悲思隐忍、长别深怅的送行辞,读之催人泪下。感人之深,堪比贾谊《吊屈原赋》、苏轼《祭欧阳文忠公文》。
刘宾雁告别仪式后,我们一群普林斯顿故交相约到大家共同的友人、美国汉学家林培瑞(Perry Link)附近的宅邸小憩(见本文图3)。林培瑞曾在六四枪声中鼎力协助方励之夫婦进入美国使馆避难,这位美国知名汉学家和他搭救的中国知名科学家从此成为莫逆之交(二人合影见本文图4)。他后来也曾任普林斯顿中国学社的董事长。其实,在普林斯顿殡仪馆告别刘宾雁的前一天,方励之已从他执教大学的所在地亚利桑那州赶来,下榻在林培瑞的普林斯顿宅邸,我和郑义也从马里兰州提前赶到与他们聚首,一起商议刘宾雁遗体告别事宜。事毕闲话,谈及如何使用刚开发的Skype进行远程信息交流,方励之兴致盎然地告诉我使用Skype的多重便利,他津津乐道于网络技术, 像是一个刚刚就任、职业荣誉感充沛的青年技工师,对电子时代各类现代技术必欲取之用竭而后快(见本文图5)。Skype 显然成为这位科学家須臾不離的工作工具,后来我们知道,在工作中溘然离世的方励之,逝前正与他的远在意大利同行、物理学家卢菲尼商讨"第十三届马塞尔•格罗斯曼(MARCEL GROSSMANN) 会议"的组织工作,使用的沟通软件正是Skype,Skype没关闭,他却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是天体物理科学门外人,关于方先生的科学与理性所知无多,但发现他严谨思维之外,身上藏着多重人文倾向和古典情愫。除了保有天真单纯充满好奇的孩子本性,对友人形同一家的手足亲情,他在中国古典文学丶中国书法艺术丶西方古典文学丶西方音乐艺术等方面都濡染颇深。不能说他不是理性至上的科学家,更要说,在天体物理造诣之外,他虽无贯古之识,却近穷天之英。
(本节目以上内容以文字形式收录于"明镜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方励之纪念文集》并在海外媒体多有转载。本次——2022年9月13日公布,依据当年相关图片的拍摄时间,对方励之先生及众友人在林培瑞宅邸相聚的相关信息做了订正。凡有出入者,均请以本节目及本文字稿为准。)
中国思想史学大家余英时评述方励之一生践行民主与科学,说他是"继承了五四以来提倡科学跟民主两条道路同时进行的一位顶尖的知识人",[2]2这一评价在方励之身后的东西方众评中具有代表性。说到"五四"运动,对于其激进主义思潮和全面否定中国传统文化的趋势,中国思想界反思者日益增多。这一反思的首开先河者是余英时先生,早在1988年,他就为此梳理近代思想史,做过详细论述,他指出,近代中国早前政治上的激进主义到五四运动时期发展到文化层面,要以西方现代化取代中国传统文化,但这一取代未能建立在对中国传统文化与价值充分了解的基础上,他指出:"'五四'第二代、第三代以至今天的知识分子对于中国人文传统大概只有一个抽象的观念,即使其中有人肯花些功夫去翻检古籍,他们所戴的'五四'眼镜也使他们很难'与立说之古人,发于同一境界'。至于连古籍都读不大通的人,那就更不在话下了。所以'五四'以来的反传统风气越到后来越发展成'一犬吠影,百犬吠声'的情况。" 他认为,"这是研究中国现代思想史的人所特别应该深思的地方。"余英时对中国近代激进主义思潮的清理由远及近,一直回溯到文革,他指出:"从一般标准说,中国现代思想的激进化在'文革'时期已经走到了全程的终点:不但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近代文化的主流都受到了最彻底的否定,……总之,古今中外一切存在过的社会秩序都成为诅咒的对象。" 他认为经过70年的激进化,中国思想史走完了第一个循环圈,现在[3]3又回到了'五四'的起点。西方文化主流中的民主、自由、人权个性解放等观念再度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中心价值。"[4]4
值得提及的是,在中国思想界这样一种激进化大趋势中,方励之先生是个例外,他终生践行科学与民主并行的价值,继承了"五四"的诉求,但他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却并不属于激进派一脉。他不仅在文化上东西并举,在科学领域也是上下求索,既无古今之限,亦无中西之界,唯求事实,是真正的科学精神。
举个例子: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一九七九年,"破四旧、立四新",[5]5痛批中国传统文化的十年文化大革命刚结束不到两年半,与世隔绝四十年的中国刚打开国门,极端激进主义思潮依然统领大陆,方励之作为中国第一位物理学家访问意大利西西里,时值爱因斯坦诞辰一百年,在回答意大利国家电视台关于"中国与爱因斯坦有什么关系"这个难题时,他没说文革时期他的朋友种田时编了三大本《爱因斯坦文集》,而爱因斯坦在那时遭到举国批判,也不说民国时期爱因斯坦在从日本回德国中途停泊过上海,而是一举返回到中国古代,他告诉意大利记者:"二十世纪的爱因斯坦与十一世纪的中国有联系",这一回答的要义是:已经获得公认的爱因斯坦理论所预言的一种致密星——中子星的存在,"重要的证据之一就是中国宋朝司天官在一0五四年所记录的一次超新星爆炸",这一纪录"证实了脉冲星是中子星的推论"。[6]6这个独特的回答说明,即便是全球物理学界的"教皇"爱因斯坦,即便在西人擅长的理性思维领域,也没能使方励之的眼睛只盯着西方,只研究现代,而切断历史,摒弃中国。这个回答博得了意大利人的欢欣,方励之因此赞赏意大利人"崇古好古",不过这个发现也可以解释为是方励之"己欲立则立人",如果不是他自己先行研究到古代,拿出答案,怎么能发现意大利人如此尚古?后来方先生索性编了一份更为详细的中子星大事记,古今求索,东西彻查,然后"按照逻辑顺序列出导致这一重要发现的最关键的贡献"。
另一个方励之"尚古"的例子是这样的:国际社会一般认为伽利略对运动现象的那段关于船在均匀速度行驶时,船舱里飞虫、滴水、水中鱼运动情况的描述,在相对论思想的发展中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是七十年代末(1979年)方励之就回溯中国历史,发现早于伽利略一千多年前,中国就有过完全同样的发现,这就是他从中国汉代古籍《尚书纬·考灵曜》中发现的相关記載。因此他在一份学术报告中对西方科学界指出:伽利略的发现并不一定就是最早的相对论渊源,这个渊源在中国,描述的也是行駛中的船上的情況,[7]7并以此确认:"在科学事业中确实存在着不同地域的文化之间的联系"。[8]8
这种上下古今中外全方位探索,绝不偏废于万一的科学精神,也成为方励之先生追求政治文明的动力之一,"伽利略的思想真正是物理学的始祖,它引发了不可遏制的科学潮流。而中国的思想先驱却只像一颗一闪而过的流星,自生而又自灭了。"针对这一现象,方励之先生总结说,"专制和孤立的社会绝不会有发达的科学。没有自由的交流就没有科学"。可见他的自由主义精神,源于科学研究的需要,生发为政治文明的诉求,绝非空洞的政治口号。而不切入现实,不切合历史,不能"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陈寅恪语),是人们掉入激进主义陷阱的重要原因。
都说一九八九年中国流亡了自己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我曾经不以为然:大陆仍旧卧虎藏龙,那一年没出走的人还有很多。可是方先生溘然长逝后,我意识到,中共文宣界民主派高官王若望、中国新闻界敢言大记者刘宾雁、中国科学教育界领路人方励之,这三位曾被一起开除出党[9]9的巨头当年都在中国,八九年后都流亡海外,[10]10都年年远望长安,耿灼于中国的政治铁幕。如今三人都已客死他乡。——中国确实在八九之后流亡了自己最优秀的践行文明价值的精英,并且成功地将他们排除在了中国这盘百年大棋局之外。而方励之走后,中国至今再无科学与民主齐驱、东西方文化并行、古典与现代相交、理性与感性完美协同的科学家。
这是自由亚洲电台,华盛顿手记专题,中国流亡者纪事:东西合璧古今相交——中国再无方励之。我是北明,下次再会。
[1]注释:
转自《民主中国》2005年12月。
[2]2 余英时:方励之的卓越成就/自由亚洲电台/2012年4月20日,并参阅自由亚洲电台RFA/华盛顿手记:余英时盛赞方励之:民主与科学典范,影响一代人 。
[3]3 即他此文法表的1988年前后。
[4]4 参见并引自余英时:中国近代思想史上的激进与保守,原载《在知識分子立場——激進與保守之間的動盪》P.1——29,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1月第一版。
[5]5 即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树立"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此项群众运动源自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6]6 引自并参阅方励之《方励之自传》P.298-315/第一卷,第三部,14 走出中国/天下远见出版股份有限分公司2013年4月版/下同。
[7]7 "地恆動不止,而人不知,如坐閉窗舟中,舟行而人不覺也。" 引自方励之《方励之自传》P.305/天下远见出版股份有限分公司2013年4月版。
[8]8 引自并参阅方励之《方励之自传》P.298-315/第一卷,第三部,14 走出中国/天下远见出版股份有限分公司2013年4月版/下同。
[9]9 开除时间均在1987年1月间。
[10]10 王若望1989年因参与天安门民主运动被关押,1992年应邀访美,投身海外民运,自我流放;刘宾雁1988年赴美讲学,八九后公开反对中国当局六四开枪屠杀,被禁止回国;方励之八九后遭通缉,经美国驻华大使馆协助于1990年流亡海外。
文章来源: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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