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8日星期六

【专访】走近六四研究专家何晓清:我坚持是为下一代不用生活在恐惧中

我有一个民主、自由中国之梦;这是我们这一代的责任;六四也是价值观之争;中国文化中的冤,因为冤,我们不可以忘记。

Rowena He

今年五月,何晓清教授在温哥华就六四35周年举办讲座,与温哥华支联会主席李美宝合影。她称,活动令她感到温暖。

照片:RADIO-CANADA / SUBMITTED BY ROWENA HE

Yan Liang

今天,是中国天安门民主运动遭到血腥镇压35周年。

前香港中文大学历史学教授何晓清(Rowena He)在六四之际展开了她在北美各大校园的巡回演讲,讲述六四历史真相,以及从六四到2019年香港抗争,再到白纸运动的历史与现实。

就在今天,她与周锋锁、杨若晖等人在美国国会暨行政当局中国委员会(CECC),就六四35周年和中国人权状况的恶化作证。

在过去二十多年里,何晓清教授始终以学术研究和巡回演讲告诉大众六四的真相,以对抗遗忘,并影响年轻一代学子。

她曾著有《天安门流亡者:中国民主抗争的呼声》,被余英时教授赞赏为,以完美的方式唤醒并保存了一九八九年天安门运动的记忆

2019年,她受聘于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见证了香港学生反送中抗争全过程。2023年,香港政府拒绝继续发给她签证,而中文大学以此为由解聘了她。目前,她是德克萨斯大学的访问学者。

六四35周年之际,她在温哥华UBC大学讲座前,通过长途电话接受了加广中文台的专访。

她表示,温哥华是她移民加拿大的第一站,是她人生的转折点,能够在那里接受加拿大国家广播电台的采访感觉非常有意义。

(加广YouTube频道:何晓清教授专访:历史是站在我们一边的)

何晓清教授表示:

我是亲身经历了两次中国历史性时刻的人,1989年的六四镇压和2019年的香港抗争。我感觉,我有责任说出六四的真相。就像那部纪录片中描述的,骑着自行车去天安门抗议的年轻人说这是我的责任 ——这句话也被禁了。这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这一代人责任,这是白纸革命一代,世界公民的责任。
引自 何晓清

(以下是本次采访的文字节选)

1989vs2019

何晓清:个人来说,1989年,我还是个孩子;而2019年,我已经是一个在校园的老师了。

八九年的时候,我们走上街头,不是因为仇恨,而是因为爱。我感觉,我们是夹缝里长大的一代人:我们是毛时代出生的,是邓时代、改革开放时期成长的。

我们一方面有为革命、为理想献身的精神,希望为中国走向自由民主化做些事情,但如果我们继续表达,如论在国内,甚至在国外,个人是会付出很大的代价的,是家和国之间的两难全。

有两首歌最能说明当时状况,一首诗《国际歌》,就是所谓的共产主义理想;一首是崔健的《一无所有》,代表了个人对自由的向往。

而我是在广州长大的,受到很深的香港的资讯和电视影响,人文情怀和对外界的了解。

八九年,我们看到北京的学生上街,也看到当局的镇压,那个冲击是很大的。但我们又不可能像香港人那样表达,比如,到维园点蜡烛。我们是活在恐惧中的, 我经常说,1989年我们是背诵着当局的天安门运动是一场反革命暴乱,才能幸存下来的,我们没有机会表达自己。

而到了2019年,香港同学没有我们在内地的那种第二种忠诚,就是刘宾雁先生说的 —— 我们不是希望推翻政权,而是希望帮助它改善。最后,这是被背叛的忠诚,当我们走上街头的时候,就要面临血淋淋的镇压。

香港同学没有这种忠诚,没有对北京的那种忠诚,他们就是要争取民主和自由。

当然,结果是一样的。两代不同的年轻人,我们面对同一个政权,这个政权最为在意的是,是否能继续维持它的统治,而不是我们争取的那些价值,或者下一代不要活在恐惧之中。
引自 何晓清
FILE - In this June 5, 1989, file photo, a Chinese man stands alone to block a line of tanks heading east on Beijing's Cangan Blvd. in Tiananmen Square. The man, calling for an end to the recent violence and bloodshed against pro-democracy demonstrators, was pulled away by bystanders, and the tanks continued on their way. Thousands of students demonstrated for democracy in Tiananmen Square. Hundreds died when the government sent in troops. (AP Photo/Jeff Widener, File)

1989年6月5日,一位市民站在北京长安街的坦克队列面前。它成为了“六四”事件象征性图片。

照片:THE ASSOCIATED PRESS / JEFF WIDENER

传播六四是一种使命

何晓清:我不是直接来加拿大留学的。我是在加拿大有了独立移民政策之后,来加拿大的。我经历了新移民遭遇的一切。

我提了两个箱子来到了温哥华,所以,温哥华对我来说,是人生很大的转折点。

刚刚来的时候,我每天坐公共汽车去打工,看到UBC的同学去上学,很是羡慕,他们没有背负那么多历史的沉重。

当时,我什么工作都做,翻译、导游、配音、补习班老师、移民公司等等。

我一周七天上班,晚上还要去(给学生)补习。

记得当时还要倒车,天气很冷。是在很长时间之后,我才买了一辆2000块钱的二手车。

我还记得,因为没有钱买书,我到中央图书馆去读托福书。当时,一块钱能买三个面包,装一瓶水,我就这样去图书馆做题。

因为我以前做金融,大家就说,你可以去读MBA。当然能继续赚钱也是不错的,而且,作为新移民,那时候经济上很困难,所以,这是很有吸引力的选择。

但我就觉得,八九年的事情对我们的冲击太大了。那些(死难者)都是我们的同龄人。就是感觉,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我们)为了爱和理想走上街头,你活生生就把这些年轻人屠杀了,也没有个说法。我做学术之后,在牛津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我提到冤,就是我们中国人讲的冤,冤屈。当时,他们说我们是反革命动乱,但明明不是,你都不给我们一个说法。所以,冤在文化中是很大的一个部分。后来,我就放弃了MBA。我就想,在自由世界,我要读一个喜欢的专业。
引自 何晓清
June 4th 2013, Victoria Park vigil ceremoney.

2013年香港维园纪念六四活动,几万人参与。

照片:THE ASSOCIATED PRESS / KIN CHEUNG

温哥华:人生转折点

何晓清:现在我人在温哥华,你们又是加拿大的电台,我很希望讲讲我人生的这个转折点。

我刚来加拿大没有多久,走路去了图书馆。我问有没有六四的书。结果,图书管理员和我讨论了很久,才忽然明白,噢,你说的是关于天安门的书 —— 我才知道他们是这样称呼六四事件的。

我就借了几本书,哇,我太兴奋了 —— 记得我在哈佛教六四的时候也用了这几本书。

回到家,我连觉都不睡了,一直在读。我才发现,原来世界是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记得六四的时候,我一直在想,究竟世界知不知道我们发生了什么?

我被香港中文大学被开除之后,很担心这些书有没有了,所以千辛万苦把这些书从香港运到美国 —— 我当时在美国也是居无定所。

等搬家公司把书终于放下来,司机走了之后,我就摸着这些书的箱子大哭,不是流泪,是大哭。我觉得,这些书就是我对八九六四,我和香港的所有连接就在这些箱子里了。司机走掉之后,我感觉,我就再也不能回去了,好像他就把我扔在那里了。
引自 何晓清

所以说,当时,读到那几本书之后,我就特别想做这个研究。虽然当时也知道,做了这个研究,以后可能无法回国,找工作也不容易等等。

你问我为什么要坚持?当时,我无法用学术的角度来分析,这是历史对公民意识的重要性,对于大家未来的影响。我当时就是觉得公义很重要,真相很重要,但我们都没有得到。

1989年,他们有枪有炮,那么强权,屠杀了我们的年轻人。我什么都没有,但是我有自己,我可以用我一个人的力量。我成长于一个没有政府保护的环境,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我自己,我只能自己坚持下去。
引自 何晓清

后来,我访问天安门母亲,看到丁子霖老师的寻找天安门死难者名单,我教了十几年关于六四的课程,很多材料非常熟悉,可每次看到天安门母亲,不同的亲人,在六三、六四,等待孩子回家的心情,她们等公义,等了35年也等不到。

所以,为什么我这样的处境,我工作也没有了,只有一个在大学的暂时研究工作,但是我还是要发声?

我知道,内地还有很多朋友,我们这一代人,他们内心肯定也是没有忘记1989年。虽然我见不到他们,不认识他们,可是我知道,他们没有机会讲,现在,连香港那些低调纪念六四的人们,坚持了三十多年了,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也许哪一天,我也不能再讲下去,或者我的身体上,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的生存都成问题等等。但只要我能够讲,能坚持的话,那就是义无反顾、责无旁贷地要坚持下去。

Rowena He book

何晓清著作《天安门流亡者:中国民主抗争的呼声》(Palgrave Macmillan; 2014)

照片:RADIO-CANADA

对我的惩罚早晚都会来

何晓清:从我做六四研究开始,我就清楚,总有一天会被惩罚,这个惩罚是早晚会来。

这二十多年,我是活在恐惧当中。离开普林斯顿前往香港之前,我签了一个委托书。我委托一位法学院的教授,就是万一我出事了,之后他会帮我聘请律师,所以我不是很无知幼稚地去了香港的。

其实,我一直在校园,我给自己的定义就是我是一个教授,学者,老师,我就是要去记录历史,帮助同学在历史当中学习。

现在,官方的版本是说,学生也有暴力,民众有暴力,军队有暴力,好像这样两边打平就完了。但任何一个经历过八九年的人,了解这段历史的人都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局面,实际上是,从4.15到6月3号军队进场之前,整个的活动强调的都是和平、理性、非暴力运动。
引自 何晓清

当中最明显的是,当年先知先觉的向毛泽东画像泼墨的三君子,鲁德成、喻东岳和余志坚,他们认为毛像挂在天安门广场就是一切的根源。当时,他们泼墨的时候,还是学生把这三位送去了警察局。

当然,第一,大家担心这是政府派来的人嫁祸学生;第二,担心会被说成反政府。

所以,我在离开之前,特别去看了喻东岳。

Rowena he

何晓清与学生们在一起。

照片:RADIO-CANADA / SUBMITTED BY ROWENA HE

卡尔加里讲座遇袭

编者注:今年三月,何晓清教授在阿尔伯达大学演讲的时候,现场有听众遭到了一名自称香港人男子攻击,甚至差点要动手。事件给何晓清造成很大的打击和困扰。

何晓清:后八九之后,爱国主义教育、大国崛起盛行,从我在哈佛做研究,开始教授六四课程之后,一直受到从中国来的学生或是其他人的攻击,说我卖国,对此我已经习以为常。

大家都看到了,最初(这些攻击)集中在校园里,后来越来越公开化,产生了所谓的愤青和后来的小粉红。而且这也是我下一本书讲的历史记忆与民族主义的主题

所以,我自己都对当时自己的反应感到吃惊,我没有想到,我会如此被这件事情困扰,受到那么大的冲击。回到家里我生病了的。

这些年,我是一直强调理性和对话,我也亲眼看到的内地年轻人,都是很让人欣慰,鼓舞人心的,就算是白纸运动之前,我也看到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年轻人,在香港也是。

我感觉,总的来说,大家是可以理性的,在书桌、在历史当中,与历史对话,去学习。

但忽然,在北美校园又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而且是针对几位来自中国的,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同学,他们受到了攻击。

我当时非常害怕震惊,我担心会打起来,因为那个人直接走到同学面前,要他出去。

那位同学回应说,你要打就在这里打。

后来,有人告诉我,现场是有人按住了这位同学的肩膀,告诉他不要出去。

同学们叫这位先生老粉红 —— 我希望他不要介意。

他指控同学们,帮助反华势力,对付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政府

有同学立即反问,哪个是你的政府,你的国家?

老粉红说,共产党是他的政府。

同学反驳说,共产党是你选出来的吗?

老粉红说,南京大屠杀死的人更多,(六四)只有两千人死亡。

同学回应,两千人死的不是你家里人。

同学们很有思辨能力,让我感到自豪。

但我保护不了这些同学,很痛心 。可能主要是因为,我感觉,我们努力了那么长时间,我用了20多年的时间寻求真相,寻求公义,我一直强调的是对话,和平、理性,但却保护不了这些同学,我是很责怪自己的,真的很痛心 。在一个自由的国家不自由,是我最痛心的。

六四是一场价值观之争

何晓清:这类讲座我在二十五周年和三十周年,都有做过。

今年特别不一样的是,有用粤语做讲座,在多伦多和温哥华,因为很多香港的听众。

我认为,八九六四不止是一个政治事件,而且,八九年还是一个价值之争。后八九以后,有种思路是,为了这个国家强大经济发展,就是要牺牲一些人的生命。但是,八九之后所有的问题,比如毒奶粉、豆腐渣工程等都源自于这个思路。最终,还是因为你没有民主机制和言论自由,这些问题都是会延续下去的。
引自 何晓清

而且任何一个国家,你用国家机器,动用二十多万人的军队、坦克、和机枪对付手无寸铁的民众,这本身就已经失去了政权的合法性。

一个国家真的强大应该是政府尊重人民,保护人民。人民不害怕这个国家政府的时候,年轻一代不用担心说什么,包括我今天的采访,有什么后果,不要活在恐惧当中。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中国才是真正的强大,才能得到世界的尊重。

我做这个事情,不是那天老粉红说的给反华势力伤害中国,恰恰相反,这是我们的责任。

可能我们会经过很多挫折,我有时候会想,我们可能都看不到有公义的那一天,但是我们会薪火相传,所以我们会不仅是讲述这段历史,也要继续争取民主自由。

还记得天安门广场的民主女神像 —— 那是受到美国自由女神像启发的。

在香港,我第一天去在中文大学,就看到了校门口民主女神像。但在2021年圣诞前,在半夜它也被挪走了,

我人生中两次看到,年轻一代对自由民主公义渴望的象征被拿走,我们是任重道远,我相信总有一天,历史是站在我们一边的。总有一天,我们会看到民主女神像在天安门重新出现的。

Rowena He

在香港中文大学民主女神像前。塑像已经在2021年被悄悄移走了。

照片:RADIO-CANADA / SUBMITTED BY ROWENA HE

我坚持是为下一代不用生活在恐惧中

何晓清:我觉得我是一个特别胆子小的人,很多人说我特别有勇气,这是一个误会,我们同学都知道。

我从小到大胆子很小,如果有勇气的话,也是因为我们有那么多的学者,比如写《墓碑》的杨继绳老师,写《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高华老师,那么多在国内的老师,面对高压,他们的坚持。

还有很多在国内国外的朋友,都不是名人、政治人物,但他们过去几十年都在坚守,默默无闻,正是他们帮我们守住了这些理念和价值,是因为他们我才能够继续下去,所有我觉得,如果有什么荣耀,有什么勇气,要全部归于她们,而不是归于我。

我只是很普通,受到他们鼓励而坚持下来的人,如果说,我的这些勇气坚守来源于什么的话,那一定是来源于,希望我们年轻的一代,不需要像我这样活在恐惧当中,不需要经历我们八九的悲伤,我们的痛。如果他们不再活在恐怖中,是我能够坚守,做这件事情的勇气的来源。

但有一个梦:民主自由中国之梦

何晓清:(民主自由的梦)是我们几代人的梦。也是八九年的时候,很多年长的人,刘宾雁老师方励之老师的梦想。别忘了,当年共产党取代国民党,他们向国民承诺的就是给大家民主自由。这个民主自由一直没有实现的,而是打着这个旗号,反对民主自由。

目前的状况来看,短期内,是没有能够乐观的。个人来说,我是一个失掉副教授教职,被赶离国土的,连家都不能回。

但我对未来的乐观不是基于我对政权有什么奢望,而是建立于我们种子播下了,我一个学历史的人,35年是我青春的全部,但这个时间在历史中是弹指一挥间。我的希望是基于我对历史的公义的希望,我对我们的1989年我们那一代,无论身处何方,还有新的一代,还有过去的传统的文化世界公民的坚信,总有一天我们会看到自由开花。
引自 何晓清

在香港,每年维园会唱的一首歌《但有一个梦》

但有一个梦,不会死,记着吧,

无论雨怎么打

但有一個夢,不會死,記著吧

無論雨怎麼打,自由仍是會開花

文章来源:加拿大国际广播电台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

注意:只有此博客的成员才能发布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