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泰国学生团体抛出解散国会、停止骚扰异议人士及修宪等三大要求,号召民众上街抗议,之后还提出改革王室和当权派,挑战泰国社会敏感红线,引起社会的广大回响,曾一度号召3万人夜宿象征王权的皇家田广场,是泰国近年来最大规模的街头运动。
一年过去,这场抗争却如同丢进水里的石头,执政者毫无响应,反而以更大规模的抓捕、更强力的镇压还击。过去两个月,泰国政府疫情政策失当、迎来单日两万人确诊高峰,再次燃起人民怒火,不同团体以不同形式重返街头;同时,镇暴警察也以武力镇压,以“冒犯君主罪(lèse-majesté)”逮捕、起诉运动领袖。我们在抗争的现场,专访周年之际最引人注目的抗争团体,他们比一年前的学运领袖更年轻、更激进,试图用爆竹挑衅警方、用汽油燃烧破坏公物,要执政者“醒来”、要社会听见。《报导者》专访“冲破瓦斯”(Thalugaz)等团体,试图理解在高墙前面,那些“抵抗”的原因。
过去两个月,泰国除了经历疫情高峰,每日最高新增确诊案例突破两万例,另一个新闻焦点,是疫情之下再起的街头抗争──车队游行、集会抗争,或是占领路口与警方对峙。2020年7月开始的泰国学运,一年过后已不再只是和平抗争的菁英学生运动,在政府零响应的情况下,抗争者各自发展,其中一类群体,由来自贫民窟和老旧小区的低下阶层青年组成── 一年之前,他们是和平抗争时的前线守卫;一年之后,疫情让他们失业、亲人死去、沦落至四处打工的处境,他们不再相信和平抗争与演讲能带来改革,他们加强破坏力道。而泰国警方,也以不成比例的武力镇压反制,让泰国首都曼谷铃丹区(Din Daeng),成为底层青年与泰国当权者冲撞的前线。
青年们用手工汽油弹破坏公物、用爆竹挑衅警方勤务,警方则用水炮车、橡胶子弹、催泪瓦斯回击,还曾以警备车追撞14岁抗争者,朝抗争者甚至是公寓民宅发射催泪瓦斯、橡胶子弹。双方的冲突,留下被烧毁的警察休憩亭、马路上方被烧毁的王室肖像,以及民宅窗户上的弹孔。
独立媒体《人民新闻》(Ratsadon News)记者纳塔蓬(Nattapong Malee)向我们描述两个月来升温的对抗。他亲眼目睹警察恐吓、殴打抗争者,记者本身也成"标靶",警方甚至曾无差别向报导抗争行动的媒体发射催泪瓦斯及橡胶子弹,头盔、护目镜及加厚的摄影背心如今已是记者工作的必备。
一路记录学运发展的泰国法律改革倡议团体“iLaw”办公室主任英奇(Yingcheep Atch no anont),向我们解释周年之后民众抗争升温的原因,以及大环境如何让底层青年走上暴力抗争之路。
学运转折:要求迟无回应,疫情与反中争议更让局势雪上加霜
首先是有群众魅力(Chrisma)的学运领袖陆续被捕,三大要求(总理帕拉育下台、修订军人主导制定的宪法以及王室改革)无一得到响应,尽管泰国国王瓦吉拉隆功(Maha Vajiralongkorn)曾向媒体表示“泰国是一个妥协之地(Thailand is a land of compromise)”,但总理帕拉育不愿与抗议群众对话、协商,反以《刑法》第112条“冒犯君主罪”等罪名起诉抗争学运领袖,用各种方式强力在街头驱离抗议者,压制异见。
第三波COVID-19疫情肆虐泰国,更点燃了怒火。自7月中旬起,确诊人数连日破万、死亡人数破百,最高峰为8月13日的23,418例,尽管8月下旬确诊人数趋缓、放宽防疫措施,并在10月起逐步开放国门,但赖以国际观光客维生的泰国经济,短期内仍难恢复。在此状况下,人民将矛头指向帕拉育政府的治理能力,其中包括政府错误的疫苗政策(注1);泰国政府大量向中国采购效力备受质疑的科兴疫苗(Sinovac),造成民众不满,并进一步引爆民众“反中”情绪,逼得中国驻泰大使馆在Facebook发表声明,替自家疫苗辩护,更要求民众不该“恶意诽谤”中国疫苗。
事实上,学运发生以来,民众同时放大检视自(2014年)政变以来,泰国当局愈发向中国靠拢的各种“事迹”,如采购中国制造的潜舰、疫苗;2020年10月、学运正炽时访泰的中国外交部长王毅,在当时除了宣布加强中泰经贸、基础建设以及疫苗合作外,更表示支持“泰国的社会与经济稳定”。在抗争者的眼里,独裁的军政府与中国共产党沆瀣一气,各自打压境内民主运动,而双边合作愈紧密,愈坐实“独裁者结盟”的指控。
一年之后,要求未得到响应、军政府应对疫情的政策失误,同时又与中国政府愈靠愈近,以一带一路为主的经贸合作未带来广大共享的经济发展机会,多重因素之下,让学运周年之后的怒火愈烧愈旺。9月中,在防疫失能、疫苗采购疑似贪污、经济管理不善等指控之下,总理帕拉育(Prayut Chan-O-Cha)却仍能挺过任内第三次不信任投票、成功保住官位,让人们再次对体制内的改革无望,甚至未成年者都走上街头。根据泰国人权律师组织(Thai Lawyers for Human Rights, TLHR)统计,近期在铃丹区抗争的青年,有高比例为未成年(Minors)──以8月份209名在铃丹区抗议被捕的抗争者为例,年纪最小的仅13岁、年龄15岁以下的有13人,另有56位是15~18岁的青年。
来自底层的反抗能扭转学运颓势,或只是怒火的宣泄?
这群最年轻仅13岁的青少年,成为泰国学运周年后的社会焦点。与一年前强调和平抗争、手拿书籍、来自泰国顶尖学府的学运分子不同,如今这些有的自称“冲破(催泪)瓦斯"(Thalugaz)的年轻人,年纪更小,泰国社会及主流媒体称他们为冥顽不灵的职业学校学生,政府将他们视作"暴徒"。《报导者》一年前曾专访泰国学运领袖;一年后,我们走入抗争现场,试着与新的面孔对话。
"我们来创造和平(สร้างสันติ),”少年A说,少年B抢着接话:“我们来给(警察的)橡胶子弹射。”少年C则表示:“朋友找我一起来晃晃,我就跟着一起来了。”一群14、15岁的青少年七嘴八舌,另一个年纪稍长、18岁的D,终于肯认真回答我们的问题。
D的父母疫情前分别在餐厅、工厂上班,但今年第三波疫情下双双失业,只能靠卖街头小吃维生,“我们真的没办法再忍受了。”面对疫情肆虐、经济前景差、失业潮、未来顿时一片黑暗,我们在街上遇见的青年有个共识:“(总理)帕拉育(Prayut Chan-O-Cha)不下台,泰国不会好!”
在铃丹区抗争的青年,分属不同组织、甚至只是自行前来。其中,Alan(化名)是“冲破瓦斯”组织共同创办人,在Facebook粉丝专页上,他们称自己上街的理由为“当不公不义变成了律法,反抗就成了义务”。Alan告诉《报导者》他们的要求,以“抵抗者”自称的他,对抗的“律法”涵括国家暴力以及长年积累的结构性压迫,他们的行为是为受压迫者发声,让社会知道改革的急迫性,并将底层的生活样态、对改革的渴求,让更多人听见。
“我们也是人,面对警察暴力,会有感觉、会疼痛,我们不愿只扮演受害者的角色,” Alan说,“我担心泰国社会将会默许警察暴力持续发生,才会跟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以此为名创立专页,让社会看见我们的‘抵抗’,并试图与社会对话,拓展支持群众。”Alan吿诉我们,选择暴力抗争,除了上述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必须让底层的声音被听见。
在Alan的眼中,主流学运团体所领导的运动属于中产阶级,“里面没有我们(工人阶级)的位置,因此很难真正被代表、被发声。”Alan说不少铃丹区的抗争者,过去是和平抗争中负责在前线与警方对峙、保护后方群众的角色,来自社会底层的他们在学运过程中找到荣誉感、参与的价值;但后期警民冲突愈发激烈,他们尝试反击,却遭坚持和平行动的大学生们指责并切割。
“我们是泰国社会脸上迟早要破掉的脓”
过去一年的抗争,以大型集会或游行为主,抗议现场有装置艺术、展览、修宪联署、音乐表演和演讲。今年,在领袖被捕的状况下,主流学运团体仍以集会、游行为抗争主体,但对Alan来说,这样的「抗争」除了难以代表底层的声音,一而再、再而三的和平集会也无法突破僵局,运动需要其他策略。
Alan认为,其他抗争者偏好在舞台上谈民主、谈修宪、谈军队退出政治,但来自底层的他们,抗争更为直接、激烈,更像是一种底层身分认同的自我表达──从出生起,在社会、经济、文化、政治上遇到的不平等与漠视,让他们要求独裁政府改革、推动民主,不只是理想,更是为自己的生存发声。在COVID-19第三波疫情下,泰国进入“软封城”,中产阶级的生活或许还过得去,但底层人民的生活却逼近绝望。
“我们是被都市人、资本主义、独裁者压迫的社会底层、社会边缘者,”有人是来自经济弱势家庭的中辍生、因疫情失业或甚至失去家人的年轻人,"我们好比是在脸上严重发炎、肿胀已久的青春痘,最后只会流脓爆发,"Alan说。
这群在铃丹区抗争的底层青年,唤起媒体的注意,也带来批评和支持。有媒体为他们每天进行直播,有人权团体提供法律服务,有国际媒体替他们举办论坛,还有贫民区出身的饶舌歌手,写歌给他们。来自泰国最大贫民区空堤(Klongtoey)的饶舌歌手"十一根手指"(Elevenfinger)接受新加坡《海峡时报》(The Straits Times)专访时说:"你看到的那些年轻人,他们做着没人要做的工作,他们的亲人在疫情中过世,他们没办法上学。你要他们继续坐在和平集会的队伍里听演讲吗?那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怒气不允许他们继续坐着。"
新世代分裂、多轨的抗争,将留下什么?
常在第一线的英奇有一样的观察:在铃丹区抗争者多来自经济弱势家庭,一整家人全部挤在狭窄、坪数不大的公寓内,倘若自家人或隔壁邻居有人不幸确诊,"搞不好待在家里比在外面抗争还要危险。"疫情下贫富差距更被凸显,当教育部要求各级学校全部改以云端在线授课,"但不是每个家庭都有钱买好计算机、装稳定且快速的网络,我很难想象这些孩子能乖乖待在家上课,"英奇补充道,"当一个人没钱、没办法受教育、没前景、没机会、没希望的状况下,当然会起身反抗,这是我们可以预期且理解的自然反应。"
因无法接受家中传统价值与政治主张而逃家的Alan ,如今以洗碗维生,他与其他6位核心成员经营"冲破瓦斯"的专页,网络空间、街头,成为他们冲破现况、发泄愤怒与无奈的出口。他们想实现心中的理想社会、搞一场他们认同的运动。例如,他们与其他如"青年冲破瓦斯"(Youth Through Gaz)等次团,彼此互不隶属、各自独立,实践"无领袖"的组织文化;面对警察暴力时,则会互助合作、共同行动。"这与其他主流学运团体'由上而下(top-down)'的领导方式不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宣称自己握有铃丹区的主导权,每个参加者都有不同的理由,有人因为觉得备感压迫出来宣泄、有人为了展现公民抗命(指违反宵禁令, 注2),甚至有人是觉得'好玩'来到这里,之前还有人在现场踢足球。"
Alan 即使对自己的行动有其论述,但大众看见的仍是其"暴力"手段,社会对他们的评价两极,有人尝试理解他们的苦痛,但更多人质疑"以暴制暴"并不合宜。获致民主的正当性可否合理化激烈的手段?亲民主阵营的不同意见陷入激辩,甚至分裂。
相较之下,位于权力核心的建制派,拥有资源优势,掌握行政、司法、警政等系统,"他们比支持民主改革的阵营更团结,把一切批评是为外部威胁(external threat),"专研政治语言、红衫军政治参与的乌汶叻差他尼大学(Ubon Ratchathani University)语言学系助理教授韶瓦妮(Saowanee Alexander)告诉我们,当街头上的民众区分你我,"一方指责你动用暴力、不够民主,另一方则说你不够勇敢⋯⋯争论谁才是真民主,这对民主运动一点帮助也没有。重点在于各团体如何寻求共识,团结在一起。"
民主运动多元化之后,不同群体有了发声管道,各个路线却也难以真正彼此合作,进而对政府形成更大压力。同时,曼谷市警察总局(Metropolitan Police Bureau)副局长皮雅(Piya Tawichai)下了最后通牒,表示警方会全力控制该区的混乱局面,并在10月底前结束这一切。
"冲破瓦斯"的下一步
面对警方抛出"时间表",Alan没有妥协之意,"在铃丹区的抗争短期内不会消失,但无论未来抗争地点在哪,我们仍是'冲破瓦斯'。"他并透露,除了曼谷市,他们也正与在清迈(Chiang Mai)、孔敬(Khon Kaen)的伙伴联系,试图推运动至其他地区。而铃丹区的抗争者未来可能朝向"游击化"发展,他们多以机车代步,未来曼谷市任何一区都可能成为第二个"铃丹"。
对青年们的压力快速升高,Alan回答我们的提问时,态度却始终坚定,事实上,他认为自己的策略是成功的,让泰国社会透过他们与警方的冲突,看见社会底层的挣扎,及追求改革的坚定,并让大众进一步思考、认识政府与人民关系。两个月的高强度抗争,这群被执政者贴上暴民标签的青年,尝试走入公众视野,试图与社会对话的努力,逐见收获。
10月2日,在媒体与人权工作者的努力下实现,"冲破瓦斯"代表首度受邀上泰国公视(Thai PBS)所主办的"寻找铃丹抗争的出路"在线论坛,与铃丹小区居民、人权工作者、泰国儿童及青年事务局(Department of Children and Youth)与警方对谈,阐述抗争理念。面对大众,"冲破瓦斯"把握机会重申,"我们无意制造动荡,站上街头是为了夺回(Reclaim)属于我们的未来。我们希望有一个更民主、平等的社会,无分性别、职业、阶级。"
外国记者协会也将在10月6日,邀请青年们与国际媒体对谈,试图理解过去被忽略的底层生活,也想认识铃丹区的抗争对整体民主运动的影响、复制的可能性、民众是否支持、以及青年们可能的下场。
血腥10月来临,"只要仍有人站出来,泰国就还有希望"
泰国人权律师组织办公室主任雅瓦拉克(Yaowalak Anuphan)告诉我们,依照目前情势发展,暴力冲突不断升高,恐怕将有更多流血冲突,主因是政府的不回应、警方不符比例原则的镇暴手段。她解释,依照国际标准及正常流程,警方应该依照不同情势,先行警告抗争者,再逐步升高相关手段,但现在状况并非如此,"警察直接以最激烈的水炮车、催泪瓦斯、橡胶子弹镇压抗争者。"
雅瓦拉克认为,在铃丹区的抗争者并未真正诉诸暴力,"就我们提供法律协助的年轻抗争者的笔录、访谈来看,他们无意真正伤害警察,反击是因为对于警方先动用暴力感到生气、愤怒。""他们以木棍、乒乓炸弹反击'先动手'的警察,充其量只是干扰(Disruption)而非到动用'暴力'(Employ violence)的程度。"
学运周年之后,上街头的人更多了,不同背景的泰国人民参与抗争,但追求改革的各方如何获致共识,深入泰国的保守社会结构进而翻转体制,人们还在解答的路上。在人权领域深耕多年的雅瓦拉克并不悲观,她说:"只要仍有人站出来,泰国就还有希望。“而在长期观察泰国民主运动的英奇眼中,去年开始的这场运动是未来世代的底蕴,有新面孔、新组织、新能量,等到年轻人成为社会中坚分子,"(他们)将比我们这一代人走得更远、做得更多,”英奇说,“我个人相信,泰国在10年内会改变。”
只是,10月之于泰国人的共同记忆之一是"血腥"。1973年、1976年的学运的大规模流血冲突都发生在10月,去年泰国警方首度使用水炮车、催泪瓦斯驱散抗争者,也发生在同一月分。2021年的10月,已经在街头上两个月的底层青年会不会让历史重写?泰国社会的脓包破了之后,是溃澜还是清创复原?一年又三个月了,人们仍在等待掌权者的转向。
注1:泰国民众批评政府未在2020年就加入由全球疫苗免疫联盟(GAVI)、流行病预防创新联盟(CEPI)、世界卫生组织(WHO)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UNICEF)等组织合作主导的新冠肺炎疫苗计划COVAX(COVID-19 Vaccines Global Access),以及大量采购保护力备受质疑的中国科兴疫苗(Sinovac)。像是学运团体"自由青年"(Free Youth)在2021年7月18日学运周年当日的抗争要求为:一、总理帕拉育辞职;二、消减王室及军队的预算,用于对抗疫情;第三、政府应进口mRNA疫苗。注2:泰国政府因抗疫需求,自7月12日起,晚间9点至隔日清晨4点实施宵禁,非获得许可、非必要不得出门。自10月起,放宽防疫措施,宵禁时间缩短一小时,改为晚间10时至清晨4点。
文/周思宇
※本报导为《报导者》与自由亚洲电台(RFA)中文部共同制作。
文章来源:R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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