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轴:
1:41 韦女士的分享
27:06 Sunny的分享
50:50 杨弋的分享
袁莉: [00:00:01] 大家好,欢迎来到不明白播客,我是主持人袁莉。由于美国政府每年发放的H-1B工作签证名额有限,每年的申请者都必须加入概率大约四分之一的抽签。这两期我们采访了五位经历过H-1B申请的年轻人,他们与大家分享了移民美国可能会遇到的困难,帮助想“润”的同学做出更好的决定。
上一期Andrea分享了她在工作和身份的双重压力下陷入深深的抑郁,而抽签五次仍然与H-1B无缘的David与他的女友则无奈地考虑是否要继续留在美国。我们收到了非常多的评论,有的共情并称赞他们的勇气,有的分享了自己的移民经历,谢谢大家的反馈。
上一期的Andrea和David都因专业是理科相关,毕业后有三年的时间来抽取H-1B。这一期我们有两位年轻人,因为读的专业是文科和商科,必须在一年内申请到工签。韦女士介绍了许多人为延长抽签的时间而另辟蹊径,还聊了据说可以增加中签概率的各种都市神话。Sunny则是工签抽中却被拒了。而杨弋是这次我访谈中唯一一位成功上岸的,他现在已经加入了美国籍。他分享了美国绿卡申请遇到的不少坑和他为什么选择入籍。
下面是和韦女士的对话。
韦女士你好,能不能先介绍一下你自己,比如说你的年龄,来美国之前在哪里做什么的,以及为什么要来美国。
韦女士: [00:01:49] 我今年二十八岁,来美国之前,我18年大学毕业,在国内已经工作了三年。其实本来我2020年就来美国,但是因为疫情,美国大使馆都不工作,拿不到签证,就defer(延迟)了一年。然后,21年五月拿到了签证,八月来美国读master(硕士)。我读的专业是sex and gender studies(性别研究),或者说是women and gender studies(女性与性别研究),是一个纯文科的专业。
袁莉: [00:02:24] 就是研究女性。
韦女士: [00:02:26] 对,它是一个比较哲学的专业。
袁莉: [00:02:29] 那你为什么想要来美国呢?
韦女士: [00:02:31] 我就之前在国内在微博上做女权博主。自从18年他(习近平)修宪,他变得可以永远做主席了之后,它(中国)的言论管控也开始升级。之前,你还是可以在微博上发表一些个人观点、转发一些社会事件,虽然过个五分钟这个事件就消失了。但是从那之后,你的账号也会跟着一起消失。我的账号可能有被消失了大概有十个吧。我就放弃了。后来大家都转移到推特上去。
我算是自我觉醒比较早吧。从差不多16、17年开始翻墙,了解到了一些中国政府,像六四的事情。从那个时候就萌生了我要出国的想法。可能我自己比较喜欢自由,我的性格跟美国、加拿大比较像。
当然为什么头铁来了美国,没去加拿大,当时就是觉得自己一定有出路,可以解决工作签证这个问题。来了之后发现真的是太理想主义了,(工作签证问题)真的是特别难!
来美国的原因基本上就是国内呆不下去了。感觉你被封住了嘴,什么都说不了。甚至你在家里跟父母讲的时候,爸爸妈妈都会让你不要讲了。大家就在自我地言论审查。
袁莉: [00:03:56] 私下里都不可以说了。
韦女士: [00:03:58] 对,私下里也不可以说。比如说我妈妈跟我聊天,她就说“莫谈国事”,就不讲了。就是只有我们俩个人在的情况下,甚至只是在餐厅里吃个饭,随便闲聊,他们就觉得不要说了。
包括后来铁链女事件也是最后不了了之。到美国来也是有一部分觉得可能在海外大家能够又聚集到一起,或者只能到海外来继续做女权、中国人权方面的事情。
袁莉: [00:04:28] 你来美国读硕士两年毕业,你大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找工作的?你找工作的方向是什么?你都经历了什么?能说一下吗?
韦女士: [00:04:37] 我是21年八月份来的美国,23年五月份毕业。基本上在22年的秋季学期(找工作),23年在继续找工作。找工作的方式,主要就是同学、老师refer(推荐)。然后就是靠connection(关系)。我在Linkedin(领英)上疯狂connect(连接)陌生人。我这个专业的同学基本上都是在各种LGBTQ性少数群体的非营利组织,或者是在一些高校的女权办公室,或者是LGBTQ的团体,基本上(工作)比较窄。
我的老师其实也refer了我一两个工作,一般在高校里。但是一聊到,你的身份是国际的,他需要给你办身份,他就说,可能不合适吧,然后再也不回你的消息了。或者说,他们觉得你工作能力很强,但是像那些非盈利组织,他们没有预算支持你去办签证。因为律师费和给移民局的费用,抽H-1B的费用加起来可能也得5000块吧,所以就变得非常艰难。
一直到23年的二月份时,这事情也没有着落。后来,我就去禅修,遇见了我现在的老板。
袁莉: [00:06:06] 你遇到了现在公司的老板,他想要录用你,是不是?
韦女士: [00:06:12] 对,他想要雇佣我,开始抽签的流程。第一抽没有抽中。五月份就毕业了,当时想的是要留下来,到了湾区遇到了很多工程师,他们一般都会去一个CPT学校,去再读一个学位,用F-1签证继续留在美国,或者继续为你的公司打工。那个学校可以在入学第一天给你发CPT。CPT可以直接使用F-1的身份接着工作或者学习,让你的身份合法性留在这里(美国)。
袁莉: [00:06:48] CPT就是一种类似实习……
韦女士: [00:06:51] 对,它其实是用实习的名义让你在这儿继续工作。据我所知,很多在美国抽不到签证的人都是用这个方式。
袁莉: [00:07:01] 你用这个CPT去找了一个学校,去那读什么呢?
韦女士: [00:07:05] 那个学校一般的专业都是跟写码相关的,像business analytics(商业分析)、information systems(信息系统)、MBA(工商管理硕士)。因为STEM(理科)的专业可以有三年的OPT。像我如果直接去读这个专业,毕业了可能还有三年,但因为我是文科生,只有一年的OPT。
袁莉: [00:07:30] 对。你那里的同学主要是印度人、中国人,是吧?
韦女士: [00:07:37] 印度人跟中国人为主,少数有一些越南人、韩国人这些。
袁莉: [00:07:42] 那他们都是做什么的呢?
韦女士: [00:07:45] 大多数都是做码农、金融相关的,金融和商业分析相关的比较多。我比较异类,我是唯一一个经常在课上说我是学women and gender studies的。
袁莉: [00:08:03] 嗯,对。那你们去那都学什么呢?大家其实就是交一点钱去,等于买了一个临时工作的签证,是不是?
韦女士: [00:08:14] 对,等于是交钱买一个CPT让他们继续工作。他的学费确实比较便宜,可能两年才两万美金。
大部分时间都是线上课程,在线上把作业都做完、提交,然后老师查。一学期有一个线下的课程,有一天要从早上七点待到晚上六点。因为移民局对美国收取国际生的学校是有要求的:每个学期要有on-site(到学校),时间多长都是固定的。这个课你是必须人要去,只要你不是快死了,你都得去。然后就是遇到同学快生了,九个月,她还得在教室里坐着。她肚子一直在胎动,她的老公就在外头车上坐着等她,就怕她有什么急事。
老师也会问,你们为什么选择这个专业、这个学校,所有人都说是为了身份、没有H-1B、为了要CPT。
袁莉: [00:09:15] 那他们一般在什么样的公司工作呢?你知道吗?
韦女士: [00:09:19] 我的同学来自各个公司,像谷歌、各大startup(创业)公司、各种各样的公司,就是码农。他们选择CPT这个方式比较多是因为前几年基本上他们都能找到工作,但就是不能解决签证的问题。文科生的话就是连工作都很难找到。他们如果抽不到签证都会选择CPT。
像我的朋友,他就是在一个startup公司工作已经大概七八年,一直都没有抽中。他就一直读CPT的学校。他说,这些专业,他已经都读完了,没有东西可以读了。就是什么information system那些全部都读完了,只能去读MBA了。他已经读到第三、第四个专业,他一直要用CPT。他的F-1签证也早就过期了,也不敢去renew(更新),因为怕有风险。因为你是要去境外renew的,renew了可能会回不来,相当于他是离不开美国的。
袁莉: [00:10:19] 相当于七八年就没有离开过美国了。
韦女士: [00:10:23] 没有离开过美国,就是在美国。
袁莉: [00:10:26]
那我们再说回来H-1B,23年三月份你没有抽到。没有抽到以后,你做了一些什么呢?
韦女士: [00:11:25] 没有抽到H-1B之后,我也想继续留在美国,就想再试一试。我就去上了CPT的学校。我六月份就入学开始学习了。之后我发现我也没有那么喜欢码,也有一些内心的挣扎,就是我根本在学我不喜欢的东西就是为了要留在美国。然后(我)在怀疑人生。
当时硅谷还在继续地裁员,已经不像过去可能在某编程网站上刷五十道题,可能就可以找到一个很OK(可以)的工作。那个时候就是很有经验的工程师也都被裁员,他们也找不到工作。
我就想着,好吧,那我要不就去加拿大吧!听说加拿大两年就可以(有身份),(还可以)找到工作。
袁莉: [00:12:09] 你打分可以打得很高,是吗?
韦女士: [00:12:10] 对,趁三十岁之前!因为三十岁以上还会变低,趁三十之前最后搏一搏去加拿大,说不定还能打个高分。学个码,学校也申请好了,已经准备去加拿大了。还跟我很多朋友说,我要走了,拜拜!我受不了美国了!
我当时想的是,即使你找到工作,你能用CPT、用OPT,whatever(其它什么),你还是没有H-1B,绿卡还是遥遥无期。你还是得一直在OPT、绿卡的abuse(被虐)里面来回捣,觉得太痛苦了。
加拿大的话,比如说毕业找到工作,就直接开始(申请)PR(永居)嘛。如果你的雇主(帮你申请)的话,那其实还是比较可预见性,这个道路比较清晰。
袁莉: [00:12:59] 美国就是太不可预测了!
韦女士: [00:13:01] 真的不可预测!你自己的努力没有一点用!这个事情不是你的学历、学校、能力来决定的。
袁莉: [00:13:11] 那你后来是怎么拿到了?
韦女士: [00:13:14] 我是在八月份第二轮“海底捞”。第二轮的几率比第一轮更低,(像)从海底被捞起来,所以就叫海底捞。(我)就在第二轮被抽签的时候抽中了。
袁莉: [00:13:29] 哪天呢,你记得吗?
韦女士: [00:13:30] 23年的7月31号!我印象很深。
袁莉: [00:13:35] 就是你重生的那一天。
韦女士: [00:13:39] 对,就是我去拜菩萨的那一天。
袁莉: [00:13:40] 你去拜菩萨了。你能说一下,拜菩萨是怎么回事呢?
韦女士: [00:13:43] 因为H-1B abuse(虐待),所有人都抽不到签证,大家就发现跟USCIS(移民局)之间只有玄学有作用,其他努力都是白费。所以大家就开始各种玄学,就是在抽签之前把有名的寺庙都去拜一拜。我还去拜了好几个!我也去了LA的西来寺。哎,跟我去的那个人在三月份抽中了!再后来,我又去了湾区一个很有名的寺庙,三四个人一起去的,我们三个人里面有一个人抽中了,我也没有抽中。
袁莉: [00:14:17] 比如说三月份的时候,你第一次抽签,你去拜了菩萨,你怎么跟菩萨说的?
韦女士: [00:14:24]就是说,我在几月几号要抽H-1B了!请保佑我!我真的很想留在美国,我不想回到中国去!请菩萨保佑我,然后抽中H-1B,这样我就能留在美国!大概是这样说的吧,但是没有抽中。我去拜了很多菩萨。
袁莉: [00:14:41] 你一共拜了多少次菩萨呢?
韦女士: [00:14:43] 三四次吧。没有抽中之后,七月份去拜菩萨是因为我打算去加拿大了。我就希望菩萨保佑我能够去加拿大一切顺利,去这边不行,那边行!读书、签证、留在加拿大、PR一切顺利!
结果第二天,我就接到律师、我老板给我发消息说,我抽中了H-1B,被海底捞了。玄学还是要信一下的!
袁莉: [00:15:12]对,我去小红书上去看了一下,有的人说“除了玄学,你无法跟美国移民局做任何努力。”
韦女士: [00:15:22] 对。今年的结果是4月1号出来嘛,三月底大家全部都把头像换成chick-fil-a。我也不知道是哪传出来的,chick-fil-a可以保你中签。
袁莉: [00:15:32] 一个炸鸡店是吧?
韦女士: [00:15:34] 对,一个美国连锁炸鸡店的标志。大家把头像换成那个,还说要去先下单一份炸鸡,就会保佑你中签。大家也都交流去哪里拜菩萨、哪个庙更灵啊。在上进跟上香之间选择上香。
袁莉: [00:15:54] 上进是什么呢?
韦女士: [00:15:57] 上进就是努力啊。就是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用,所以就去上香,选择玄学。
袁莉: [00:16:03] 上进可以做什么呢?我觉得你们已经很努力了啊。
韦女士: [00:16:07] 对,真的很努力了。上进已经任何事情都做不了了。我真的想不出来任何事情可以做。真的挺无奈的。你以前觉得靠自己的努力一定可以留在美国,然后来了发现真的不行。即使已经有雇主支持我,我还是抽不到签证,还是不行。所以只有除了玄学,大家都想不到任何的努力。
袁莉: [00:16:36] 这个过程你会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一下?或者你有没有情绪特别低落的时候?
韦女士: [00:16:41] 有啊,很低落、焦虑、怀疑自己。当时的选择是不是错的?如果当时去加拿大或者日本,可能早就解决了这个事情,不用在这里挣扎。也会觉得很抑郁。其实自己成绩也不错。到美国学习也挺努力,老师对你评价也挺高,帮你refer了很多工作,但是这都不成!包括在美国读书也是挺贵,十万美金,生活费、学费花下去,最后一场空。也是有这样的黑暗时刻。
袁莉: [00:17:28] 那你现在在一家什么样的公司,做什么样的工作?
韦女士: [00:17:32] 我的老板有一家金融服务公司,所以我在一个金融公司工作。所以,当时虽然八月份抽中了H-1B,但是H-1B还是需要把材料递交到移民局去审核,我还特别怕审核不通过,因为我的专业跟这个不相关。我也知道很多人在OPT、CPT或者H-1B没有被通过,所以我就各种忐忑。但是最后还是顺利通过了。
袁莉: [00:18:05] 所以你是做什么工作呢?
韦女士: [00:18:06] 市场营销,然后做一些办公室的后勤工作吧。
袁莉: [00:18:12] 那这个和你自己本来想做的工作是不是有一些差距呢?
韦女士: [00:18:17] 是啊,有很大的差距。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成长了吧,人还是要现实一点。你如果想要身份,可能就没有办法对自己的工作有太多的选择权。哪个公司愿意要你、愿意支持你办身份,去哪个公司上班就行了。
但是内心还是有挣扎,我的理想是去做人权、女权,去支持这些人获得他们的权益。但是我现在就是在做毫不相干的工作。不过我也可以做志愿者,在网上做这样的工作。实际就是得用你的时间做不喜欢的工作去换取你想要的身份。这个也很不自由,不能随心所欲地换工作,也不太可以随心所欲地离开美国。当然你想也可以,就是有风险。大家都怕回不来。
袁莉: [00:19:11] 嗯,对。你现在是在办eb2的绿卡是不是?(韦女士:对,刚刚开始。)从H-1B到EB2,这些费用全都是你自己承担?
韦女士: [00:19:22] 按理来说,其实是雇主承担。不过他帮我办身份,觉得这个钱要我自己出,我就自己出了,私下里再转回公司。
袁莉: [00:19:32] 那还是挺大的负担的,是不是?
韦女士: [00:19:35] 是的。如果绿卡要请律师,我算了一下,整个流程下来也要两万美金。
袁莉: [00:19:41] 要两万美金?
韦女士: [00:19:43] 对,算上给移民局和律师的钱。
袁莉: [00:19:49] 你因为是H-1B、想要申请绿卡,又不敢换工作、又怕裁员、不太敢离开美国,这些都是一些你要考虑的机会成本,对不对?
韦女士: [00:20:03] 对,是的。
袁莉: [00:20:04] 那你觉得你还会放弃吗?你还会考虑加拿大吗?
韦女士: [00:20:08] 应该不会了。我希望还是继续在这里拿到绿卡,留在美国。
袁莉: [00:20:16] 为什么还是想留在美国?这么难,你也不能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韦女士: [00:20:23] 大家可能会在心里美化另外一条路,但是也不一定那条路就会很顺利,你在那里毕业了,还是要接着找工作,找到工作,雇主能不能支持你办身份,这些都是未知数。
做一些像人文、人权、女权、性少数群体的运动,反而美国是更好的地方吧。大家的公民自主意识都很强!我是来了美国之后,第一次去抗议还是去反堕胎游行。我记得我去的时候超级紧张,我就在那到处看,我的白人朋友就说不要紧张,警察不会来抓你的。我说你们怎么这么懂我!
袁莉: [00:21:13] 对,真的有意思。那你是觉得最好不要离开美国。是吗?你怕回来有问题吗?
韦女士: [00:21:21] 对,首先,出去美国你再回来,要过边检,也是有被拒的风险嘛。确实我在推特上也大放厥词,怕回去之后被查手机会影响爸爸妈妈,所以还不如不要回去,在美国呆着让他们过来。
袁莉: [00:21:45] 你为什么不回中国呢?你都能花得起十万美元来美国读书,你在中国应该生活的品质不是很差。
韦女士: [00:21:55] 其实我在出国之前,工作也是做市场营销,自媒体相关。工资不算很高,但是要养活自己是绝对没有问题的。确实到美国真的是从头开始,因为你什么都没有,你也没有任何的connection(关系)。
但是我也不想回去,因为对我来说,言论自由真的很重要。你不让我讲我想讲的话,每天感觉捂着嘴吧。即使生活上好像没有任何的困苦那会觉得生活没有任何的希望、没有盼头,每天好像行尸走肉一样。你打开手机看各种社会议题,但是不能发声,没有公民的参与社会感。你也甚至都不能跟父母聊这些事情,因为他们一定会让你不要说了,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了,不要管这些事情。你会觉得很无力吧。
袁莉: [00:22:56] 那你在美国不也挺无力吗?你都要去拜菩萨了。
韦女士: [00:23:02] 那我在美国的那种无力是跟一个移民局、一个政府机构之间的无力感。
袁莉: [00:23:10] 是一个和官僚机构,而不是政治机构的无力。
韦女士: [00:23:15] 它不是国家机器的那种。你还是可以言论自由啊。你觉得你被abuse了,还是可以在网上说,移民局怎么不好,对不对?但是在国内,你连发牢骚的机会都没有吧。
但是,其实我是被美国的自由吸引来的,来了美国之后发现它的自由只针对绿卡持有者和公民。任何外来的人的自由非常有限。首先,你不能工作,比如留学生第一年不能工作,第二年才可以。第二年的工作也必须是校内,或者学校允许的才可以去。毕业了之后,就算有雇主,也不能直接拿到工作签证,还得用OPT,再换H-1B。你抽不中,还得OPT、CPT来回转,其实一点都不自由,你来之前没有人告诉(美国)这个自由其实不属于你。
袁莉: [00:24:13] 你觉得生命在这这些很无聊、无奈的羁绊当中被浪费掉了,是吧?
韦女士: [00:24:19] 对,被浪费掉。但是在这边的自主性还是很强,还是可以做一些事情,比如说在线上跟小伙伴联络,包括湾区也有你之前录的女权脱口秀。
袁莉: [00:24:32] 你有没有去呀?
韦女士: [00:24:33] 我也想去,特别开心。起码有一个空间可以表达自己,也比在国内要好。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人即使这样被abuse都要留在美国,能有一个空间,有个comunnity(社区),大家可以自由地说真话。
袁莉: [00:24:52] 至少不用害怕被叫去喝茶、被人敲门,是吧?
韦女士: [00:24:57] 对,至少不用害怕警察突然闯进来问你们在干什么。
袁莉: [00:25:02] 你在国内经历过吗?
韦女士: [00:25:05] 那倒没有。我只是身边的朋友有被请去喝茶过。他只是在我们一个20人的群里嘲讽了一下“习近平是小学生”,然后警察就上门把他带走、(袁莉:我的天。)
录指纹、DNA,问他:这话是不是你说的?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让他下次不要再这样说。
袁莉: [00:25:29] 那种恐惧是无时无刻的。
韦女士: [00:25:32] 你不知道哪天说的哪句话突然被录下来,或者被别人举报。还有你不知道在谁面前是安全的。我反正觉得深深的无力感吧,有可能变得好像文革一样,身边的谁都有可能突然去举报你。
袁莉: [00:25:50] 对。哎,真的很无奈。是自己的国家又不愿意回去,然后在美国过得也有点憋屈。
韦女士: [00:26:06] 对,也很憋屈。特别是看到走线的人大批地进来,还比较快速地可以开始工作、拿到工卡。但是像我们以很合法的身份进来,也很愿意在这工作、给美国政府交税,它就不让我们很容易地得到。要在各种羁绊中才能得到你真正想要的。只能说还是很无奈,但是还是要心怀希望。
袁莉: [00:26:39] 那你被海底捞了,你还是算幸运的。
韦女士: [00:26:42] 我已经算很幸运了,所以我也都不抱怨。我就给自己转念,你喜欢的工作也有不喜欢的部分。你不喜欢的工作,也许也能在里面找到喜欢的部分,学到一些东西。人生没有白走的路吧。
袁莉: [00:27:03] 嗯,好,谢谢韦女士。
接下来是和Sunny的对话。
Sunny你好,你能不能先介绍一下你自己,比如说你的年龄,来美国之前在哪里做什么的,为什么要来,还有你哪一年来的?
Sunny: [00:27:17] 大家好,我叫Sunny,我马上34岁过生日了。13年来到美国,本科毕业到纽约读研究生。我13年到18年在纽约,18年到现在在加州。
袁莉: [00:27:36] 你15年毕业的时候,找工作的方向是什么?你都经历了什么?好找吗?
Sunny: [00:27:43] 我本科跟研究生都是学marketing(市场营销)的、商科的。非常不好找,因为我们是跟本地人、母语英语的人去竞争工作机会。我并没有美国全职工作机会,所以在上学的时候就非常拼命地去实习。有一个学期还做三份实习、两份兼职,一份是远程、时间灵活的,可以在周末或者下班时间去做,(一边)还在上学。比较拼,可能我这个情况比较特殊,因为我挺想留下来,为了有一些工作经验,在未来发展路上给自己多一些选择。
比较幸运在毕业之前找到一个比较稳定的实习,其实是我后来的第一份工作,新能源行业的。误打误撞,并没有特别计划。我当时的梦想是给世界五百强的市场部(marketing team)做很酷的那种在时代广场可以放的广告。但是后来现实还是残酷,语言跟文化还是挺大的障碍。
袁莉: [00:29:06] 那你毕业的时候,你OPT是一年还是三年?
Sunny: [00:29:10] 一年啊,所以商科找工作、找到能够sponsor(担保)给工作签证的工作还是很困难的。我当时很感激第一份工作的公司,因为我在那边实习了七个月,他们也愿意给我一个全职工作offer(录用信),也愿意给我sponsor工作签证。其实是他们公司第一例。
我在那公司抽了两次。第一次没有抽中,没有办法我就回去上学了,边上学边工作。第二次,抽中了,然后被拒了。那年是16年,川普上台第一年,整个移民政策都是非常紧缩的。
袁莉: [00:29:56] 你抽中了还可以被拒掉。
Sunny: [00:29:58] 可以的,我也不知道可以被拒。可能是律师的材料上面出了一些问题。所以没有办法,又要再回去上一年学。(袁莉:上CPT。)但第三年,我说:不行,那我抽不抽中都不一定,要用回这个公司的话,抽中了是不是又要被拒了,那怎么办呢?
那个时候是可以有多份工作签证的抽签机会,现在是不可以的。我又去找工作,也很难,因为新的公司没有用过你,你去跟他面试,他还要给你花钱去办工作签证,还不知道能不能抽中能不能去他的公司工作……就是有很多条件。
袁莉: [00:30:52] 它前期的费用和用的资源还是挺多的。
Sunny: [00:30:56] 是的。但是幸运的是,我抽工作签时没有从自己腰包里掏钱。我知道有一些人是……
袁莉: [00:31:08] 很多人都是自己出的钱,差不多五千块钱,是吧?
Sunny: [00:31:10] 对,您特别懂。
我跟我现在老板工作过三次。那个时候是第二次,他说,我知道你的能力、经验。我现在在加州这边。如果你愿意,你过来面试,我们看一下可以给你发一个offer,给你抽工作签证。走的是正常手续,所以我就很感激。包括我现在的老公也是那份工作的时间认识。有的时候人生中发生的任何事情其实最终看来都是件好事,只不过当时看好像不是好事还是坏事。
袁莉: [00:31:57] 你这个态度太好了。但是当时也是很煎熬的,是不是?尤其你第二次H-1B都抽到了,还被拒了,你当时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心情?
Sunny: [00:32:09] 我记得特别清!那个时候按理说四月份抽签,八月份之前应该结果都出来了。但那年延迟到十月份,我记得我那时候还在准备我们行业的一个考试,叫energy risk professional(能源风险专业人士),十一月份,外面很冷,在纽约。我大老板打电话给我,我还问怎么了。Sunny,你H-1B被拒了。当时脑子就蒙了:还有被拒这么一个说法吗?
他们就把被拒的文件发给我,叫special occupation,特殊工种,意思就说这个工作不需要去雇用一个外国人,美国的劳动力是完全可以满足的,就是没有解释为什么这工作需要一个外国人去取代。
袁莉: [00:33:12] 那个律师做得不够好。
Sunny: [00:33:13] 哎,对。我就记着我在New Jersey(新泽西)合租的一个房子,在我的房间里,我坐着,看着我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我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事情发生了,我会想未来怎么办,不会想怎么回事。我就想,那我这些东西怎么办?我下一个月要在哪儿?是不是要再继续留下来上学?这个决策对于我来说到底值不值?就是在做下一步的计划。
袁莉: [00:33:52] 没有痛哭?
Sunny: [00:33:55] 那倒没有,就是有点惨,怎么发生在我头上?后来一晚上,我就觉得不行。我这个人性格里还有点犟还是倔强哈,在美国能够拼死活留下来的人性格中稍微都有一点。
袁莉: [00:34:19] 都有一点叫resilience(韧性),或者是great。
Sunny: [00:34:20] 对,就觉得,我可以选择离开,但是你不能让我离开。
袁莉: [00:34:32] 好喜欢这个,我可以选择离开,但你不能让我离开。
Sunny: [00:34:37] 对,我不能被迫地离开,我还是有选择的。那我选择我继续上学喽。那时候十月份,我就在想,明年四月份我可不能只指望一个抽签的机会,非常随机嘛。那我应该去找工作了。
还有,我其实因为工作签证的事情,在四月份之前,我需要再跟公司申请能不能给我升职加薪,公司都会说你的身份的问题。它说,因为你的身份,公司已经花了额外的钱。因为你身份的不确定,公司已经做了很多妥协。我觉得也是,如果我是一个business owner(公司老板),我也会这么去考量,对吧?尽管你能力强,但是我都不知道你会不会一年之后还在这里。不管什么原因,这是不对的。
但他们也说,那这样Sunny,我给你一个role test,所谓的试用,给你更多的工作、责任跟强度,给你保持现在的职位跟薪资,做半年。如果这个role test结束,我们觉得还挺好,那就给你升职。就是拿你免费干活儿。
袁莉: [00:36:11] 对,这也太赤裸裸了。
Sunny: [00:36:14] 对,但是有时候一些事情的价值是没有办法用金钱去衡量的。给一个机会让你证明自己好像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但是我已经过去了那个年纪。我说,那我考虑一下。我要去找工作了,反正我都要去找工作。
袁莉: [00:36:35] 你当时第二年,17年的时候,你是两份工作申请的。
Sunny: [00:36:39] 没错。新的工作知道我的旧工作也在给我抽H-1B。两份工作都很幸运地抽中了。到我做选择的时候了。我就跟原来公司说,我抽中了,你看升职加薪你能不能考虑一下。他们说考虑一下。
其实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比如说我跟公司说,我已经有一个offer了,你不要觉得我没有option(选择)。我的总结就是如果你决定走,那不要回头。你不要告诉公司你有什么,但是我还想留下来。
袁莉: [00:37:21] 你不能去威胁公司,对。
Sunny: [00:37:23] 你已经有所谓的二心了。纽约这边说,我商量一下。后来,有一天周五下午,把我带到了曼哈顿另外一栋楼他们租的一个办公室里面。HR(人事部)拿了几份文件说,Sunny,感谢你对公司的贡献,但是公司领导层讨论之后,还是决定让你离开公司。就是那种没有故事的,可能一些条件没有谈拢。
还有一点,他们是答应给我报销学费的,但是大老板怎么说跟下面的人怎么做会有出入。这也是让我比较纠结的一点,就是你都答应我了,为什么不给我做?
我完全没有预期到会是这个结果,所以我当场就哭了。也是年轻,觉得这份工作、老板们、同事们都很好,是个大家庭,做得很开心、学到很多东西……哭得稀里哗啦,脑子就是蒙了: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我是谁?大概是这种感觉。
后来他让我签了一个release form,意思就是走之后不能告公司。也是年纪小,完全没有读,让我干什么干什么,就签了。签了之后,他说你也不用回办公室了,你的东西我寄给你,直接让我走。投行他们是这样让人走的,他怕你带走什么信息啊。我老板是投行出来创业的,所以他就用了这种方式。我就觉得好残忍,世界上怎么有这么残忍的事情?
袁莉: [00:39:16] 非常冷血,是吧。但是你有一个backup plan。
Sunny: [00:39:21] 嗯,对,我有备选方案,而且我身份没有断层。我是学生身份,所以我没有工签才有的六十天(时限找工作),所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袁莉: [00:39:33] 我听说一些年轻人因为H-1B过程高度不确定,会去求菩萨(Sunny:有。)、吃chick-fil-a(Sunny:有),你都有啊?
Sunny: [00:39:46] 有,这东西就是你信不信反正没有坏处,虔诚一点。有的时候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就要靠玄学去解释。各大庙——我不是在纽约、湾区、南加、洛杉矶都工作、生活、学习过吗——这些庙我都去过。
而且很好笑,那时候有一个才在纽约开的“添好运”,是一个吃早茶的地方。有几个朋友为了能够中签一起约着上午去拜佛,中午回来吃添好运。我还把添好运的纸巾留起来,我说这东西是好运。结果,我们当时三个人,反正两个人中了。另外一个人没有办法,好运还没有那么多。
袁莉: [00:40:49] 那您有没有申请绿卡呢?
Sunny: [00:40:51] 有,我在那个工作有申请绿卡,但是没有申请到一个里程碑的阶段,就走掉了,来到了湾区。所以我那个绿卡(申请)就没什么用。后来我是跟着我老公的绿卡,因为他是博士(袁莉:嗯,EB1。),所以就快一点。
袁莉: [00:41:11] 那你现在还是H-1B?
Sunny: [00:41:15] 没有。一般顺利的话,可能从美国读书、工作拿绿卡时间短一点——六七年。像我们大多数人可能都是十年左右,或者有时候更久。我们其实刚好是十年。我跟我老公都是13年来的美国,只不过18年才认识,去年拿了绿卡。
也是很好笑,有时候你会预期一件事情你终于做成了后的心情、状态,但是事情发生了,好像也就很平常。当时我们想很多事情都是拿绿卡之后再做,我还写了一个to-do list(待办清单),我确实按照那个to-do list做了一些事情。
袁莉: [00:42:11] 比如说呢?有什么事情是你当时想拿了绿卡以后去做呢?
Sunny: [00:42:16] 我其实还发在小红书上,那个帖子爆火,大概有一千多个点赞,一两千多的收藏。比如说要去开公司,其实没有绿卡也可以开公司,但是不能作为主动的收入,主动地经营公司。你只能作为被动投资人去拿被动收入。首先,我不用受身份的限制了,很多人说拿绿卡,我就躺平,辞职不干,把辞职信甩老板脸上。但是非常不理智,因为你还有账单要去付,不能躺平。我开了公司,可以做一些consulting(咨询)的工作。在行业中呆的时间久会有这样的机会。然后办了global entry,美国……
袁莉: [00:43:16] 去机场安检会容易、快得多。
Sunny: [00:43:21] 还有,在湾区很多人持证上岗,有房地产经纪的证,比如程序员也会卖房子。我也去报名了,其实(没有绿卡)你可以报名拿license(证照)的,但是没有身份不能去实操带客户,不能收commission(提成)。
袁莉: [00:43:45] 美国今年十一月要大选,现在好像对中国人的政策有越来越多不友好,比如在佛罗里达买房子会有一些限制。这样的政策会影响你以后决定是不是留在美国工作和生活呢?
Sunny: [00:44:05] 嗯,会。你说到佛罗里达,德州的政策也很不友好,尤其是像我们新能源行业还是所谓的国家命脉、基础行业。它对于国外的关税征收——很多材料都是中国进来的——现在对于储能电池的关税也上来了。在德州,如果你是中国人的公司、有中资背景的,它不允许你去申请并网,就是它不允许你的光伏电站并到电网里面。慢慢地都会有这样的限制。
影响呢?会有,但是还没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你也不知道之后会怎样。再一个因为佛州、德州可能华人的比例比较少一点。如果是州政府的这样的一个法案,像加州,还是要对我们稍微友好一点,不太可能通过。那如果是联邦的话,就说不好了。
袁莉: [00:45:22]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跟2013年的自己说话,你会建议她来美国吗?
Sunny: [00:45:34] 嗯,我会啊,我会建议她勇敢地去做她自己想做的事情,去探索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讲的一些未知。因为没有什么成本,就可能是时间的成本,但是这些时间、经历都是财富。然后,也感谢当年那个比较勇敢的自己能够成就现在的自己,不管经历了好的坏的。
再后来,我在湾区可能工作了十个月被laid off(裁员)了,也是当天通知的。因为我经历过这个情况,我就可以更好地处理。后来我找到工作了,那时候我也是跟我老公结婚了,因为我的身份马上要失效了,也是坏事变好事。
疫情期间我慢慢变成I人(内向的人),我从anxiety(焦虑)变成depression(抑郁)之后,我就完全不认识自己了,怎么会这样?尝试过看心理医生、吃药、运动,慢慢地把自己打开。当时觉得,哇,原来能让自己有一点开心是那么困难的一件事情……但最终反正经历一年多是很幸运的,因为有人可能得好多年才能够完全地走出来,或者还在struggle(挣扎)过程中,但是也是努力吧,最终其实都是要靠自己,别人都帮不了你。
袁莉: [00:47:16] 这个struggle一方面是职场文化上的压力,另一方面当然也有身份上的焦虑,是吗?
Sunny: [00:47:23] 身份是很大的一个焦虑。如果没有那六十天(期限),当时我在想说坏事变好事,结婚了嘛,但是最后婚结得纯不纯粹哦?
袁莉: [00:47:35] 对,也要自我怀疑一下,是不是太功利了。结婚毕竟是一件很大的事情。
Sunny: [00:47:40] 对,我从来没有想为了身份要做这么大的决定。尽管我们其实有要结婚的计划,只不过这是个催化剂。
袁莉: [00:47:52] 要去质疑自己,是不是?
Sunny: [00:47:53] 对。
袁莉: [00:47:54] 我发现这几天和好几个人聊,他们都是因为办身份抑郁了,去看心理医生。
Sunny: [00:48:02] 对,我其实当时觉得我内心其实很强大,因为我经历这么多事情,没有出现mental breakdown(精神崩溃),没有出现心理问题。但那个时候可能各种原因,加上疫情。如果没有疫情,我可以回国待段时间,回到家庭的怀抱、爸妈那边可能会好一些。
那时候我想,哎,怎么世界这么大就没有我可以呆的地方?申请身份马上过期了,我没办法回国,我变成了illegal immigrant(非法移民)怎么办?移民局会过来抓我吗?就很奇怪的想法。思路没有打开,因为太多非法移民了,人家抓得过来吗?你已经是非常合法的。
袁莉: [00:48:52] 但人钻到的那个洞里就出不来了。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也看到中国经济现在不是太景气,也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青年失业率也比较高。这一些中国国内的情况会对你决定在美国留下来有影响吗?
Sunny: [00:49:12] 暂时这个情况是这样的:经济不太好、失业率高,那肯定会有。我回去的话,我是需要消耗一个就业岗位,还是创造就业岗位?假设说明天我回国,那我可能是消耗一个就业岗位的情况。不管怎么说,要报效祖国,怎么做贡献?你小家好了,大家才能好。所以可能还是要先考虑自己一些。
袁莉: [00:49:51] 你真的还在想报效祖国吗?
Sunny: [00:49:55] 嗯,你会希望祖国好啊。不光是报效祖国,年轻的时候就会觉得我是可以改变世界的。年轻人的热情或者是活力所在能够感染到整个社会的人。他有这种想法,改变世界,为世界更好去做一些她可以做的事情。他可能慢慢地被社会的现实屠杀,意识到这个地球离了谁,大部分人,都能转。你能做的东西真的很有限,个体代表不了群体,可能热情就会减去了。
袁莉: [00:50:46] 嗯,谢谢Sunny。
接下来是和杨弋的对话。
杨弋,您好。你能不能先介绍一下你自己,比如说你的年龄,你什么时候来美国的?来美国之前在哪里做什么的?现在是什么身份?
杨弋: [00:51:03] 我是80后,快四十岁了。我是本科毕业就出国留学。其实我先去的加拿大,读了一个硕士,工作了几年,后来跳槽来了美国,之后就一直呆在美国。现在住在华盛顿州西雅图。我的身份的话,刚刚归化入籍。
袁莉: [00:51:24] 你是我这次采访唯一的美国人了。你给我的私信里说:“我出国先去的加拿大,毕业就拿到了三年工作签证,非常灵活。我工作一年多就拿到了枫叶卡。相比之下,美国的所谓人才签证真的是地狱难度。”你能说一下在美国申请H-1B和绿卡都经历了什么?有什么特别大的挫折吗?为什么说它是地狱难度?
杨弋: [00:51:49] 对,地狱难度我其实用了游戏里面的比喻。比如说,在加拿大,你找到工作基本上就完成了求职的过程,因为本身找工作、面试就已经很难了。但是,美国不一样,你还有工作签证这一步,它里面有很多的步骤。
作为对比,加拿大的工签是毕业以后申请会给你三年,叫open work permit(开放工作签证)。你拿着这个工作签证可以去任何一个雇主,只要跟你专业相关就可以使用。这三年之间,你可以跳槽。
但是美国就不一样。首先,你找到工作,OK(很好)。这份工作的雇主是否能赞助你办工作签证?这是第一个问题。大部分小雇主是不会做这个事情的,因为法律流程非常复杂。对于留学生来说,你也只能选择大公司、大厂,因为它们有比较成熟的法律团队会操作这些事情。这个就是说,你找工作的时候,首先,你就有一个限制:你其实只能找那些愿意为你办H-1B的雇主。
那你面试了这些公司,你终于拿到了心仪的offer。你拿了offer以后,你还不能马上开始工作。你还没有工签,你要公司去帮你办。一般大公司都会外包一个律所来办这个事情,会有一个律师跟你对接。你把所有材料准备好递上去,要等四月份,你才能递交工签。递上去以后,如果人数超过了每年的限制,就要抽签。
我相信您其他的采访对象肯定都谈过抽签的问题。我其实当年很幸运,我来的时候正好是次贷危机结束后不久,经济还正在恢复。我从加拿大过来,公司联系我以后,说行,我们给你发offer,我也接受了offer。那个时候已经是六月份了。办工签那年是2012年,不需要抽签,他们就帮我办了。经过了很长时间,办下来了——当时我已经觉得很麻烦了,因为我在加拿大根本不需要这些。后来开始要抽签,那才是真的更麻烦,因为抽签是要看运气。
我很幸运,我直接拿到了,但是拿到以后你还是不能马上工作。因为它虽然是四月份开始申请,要十月份才能生效。入职以后,你就要考虑身份问题,因为工作签证是临时的。它一开始是给你三年,还可以再续三年,总共就是六年。只有绿卡办到了某一个阶段,我记得应该是140(职业移民绿卡资格申请)的申请批准以后,才可以在六年之后继续续下去。所有这些都是在拿到工作offer后所要处理的事情。很多事是没办法控制的,比如说抽签。
袁莉: [00:54:42] 对,那你自己遇到了什么特别多的麻烦吗?你确实挺幸运的,因为2012年好像是最后一次不需要抽签,到了13年开始就需要了。
杨弋: [00:54:54] 我后面碰到麻烦,主要是办绿卡的问题。去了(工作)以后,雇主是大雇主,13年就开始申请办绿卡了。开始办绿卡以后就有一个问题,因为H-1B工作签证是跟着雇主。如果你要换雇主,首先你新的雇主也要能帮你办H-1B才行。虽然你已经有了H-1B,但是新的雇主也要帮你转移H-1B。你所能选的雇主就有限。
转移倒是不用抽签。相当于你抽过以后,就一直有了,但是会影响你办绿卡的进度。所以,我当时在私信里说,我因为跳槽还有内部转组,相当于重新办了两次。
我14年的时候跳了一次槽。在之前的雇主,绿卡已经办到了140这一步。它第一步叫perm(永久劳工证),所谓的拿小广告。那步过了,拿到了一个priority date,相当于是排上了绿卡的排期。我们知道中国人和印度人是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排期的。我那时候就想跳槽,排上队以后我换了雇主,仍然需要重新办一个刚才说的perm。队伍不用重新排,所以我就跳了槽、找了工作,并且换了地方。我一开始在西雅图,换到了加州。
我换了新雇主以后,排期突然前进了。绿卡的排期不是一个线性的过程,它有时候会大后退,有时候会大前进。我换了雇主之后,它突然大前进了,也就是说本来我已经排到了,但是因为我换了雇主,所以我要重新办一遍perm。
perm的时间大概是六个月到一年不等。我忘了当时花了多久,我就在新雇主马上入职以后开始重新办,跟他们说我之前有排期,只要重新办perm。办完之后,排期又倒退了,所以我又不是排到的状态,又得继续等。等于说这一个跳槽让我的绿卡往后推了很多,本来我那个时候能提交,可能还能提前。我不知道能提前多少,但是至少一年是可以的。
袁莉: [00:57:14] 至少一年。
杨弋: [00:57:16] 这是第一次。第二次呢,我没有换雇主,但是我是内部转组。那时候我认识了我老婆,她在西雅图。我们讨论了以后,决定还是回到西雅图settle(安定)下来。我还在当前的雇主,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从加州换到了西雅图。换地方也需要重新办绿卡的perm。
我解释一下perm,你办的这种绿卡就叫employment based嘛,雇主帮你办的绿卡要证明你不能招到本地人,需要你这个人才。每个地方劳工市场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法律上有规定,如果换了地方,超过可能100英里,你就要重新再办一遍。就是我的雇主除了在湾区证明不能找到人,我现在换到了西雅图,他得重新办一遍,证明在西雅图也不能找到人,所以我又重新办了一个perm。
在这个时候,排期又前进了,我又没有赶上。办完以后它又后退了,我就又等了几个月。所以,前前后后应该有耽误了近两年的时间。我最后是18年才拿到绿卡,差不多快六年。一般中国人的排队是四到五年,所以我相当于耽误了一到两年。
袁莉: [00:58:38] 那这个耽误对你自己的工作、生活、心理的影响大不大呢?
杨弋: [00:58:43] 当时我其实做这些决定——一个是跳槽,还有一个是搬回到西雅图——的时候,我是有心理准备,有可能排期会变,会影响我。没想到真的就发生了,而且两次。但是我当时考虑的是,一个是换工作是为了更好的机会,另外是跟我老婆团聚。这两个事情比排期更重要。我只要工作还能稳定,始终能排上。所以我做了一个决定,就是不管它!哪怕排期倒退就倒退吧!
袁莉: [00:59:18] 你比我这次采访的人差不多年纪都大一些。想必你在中国的同学们在国内很多也是在互联网行业工作,日子可能过得都不错,至少在疫情之前。你有没有在申请H-1B和绿卡的过程中后悔过出国、后悔来美国?
杨弋: [00:59:39] 我没有后悔出国,但是来美国我是有过。我有时候想要不还是留在加拿大,因为我在加拿大拿到了永居身份,俗称的枫叶卡。当时来美国也是因为美国的大公司多,收入比加拿大要高很多。(袁莉:高多少?)我当时跳槽是高了50%。税也会要低一些,因为加拿大是福利国家。每个省可能不一样,但是总体来说比美国要高不少。
从职业发展的角度,美国是更好。但是如果从身份、生活稳定的角度,在加拿大有一个永居身份,那肯定是比在美国等H-1B、绿卡要更舒服。所以,其实来美国和留在加拿大,我是纠结了很久的。而且我即使来了美国以后,有时候我在想,如果这个身份办不下来,绿卡拿不到,我要不索性还是回加拿大算了。
袁莉: [01:00:44] 就在你突然之间换了个工作,绿卡排期就往后推的时候,是吗?
杨弋: [01:00:48] 对。您刚才的问题问到跟国内的同学比较,我觉得差别最大的可能是那些在国内创业的同学。如果是在国内大厂打工,其实我们差不多生活都是按部就班,可能我这边还是轻松不少,他们要996,我这边还是有正常的上班下班时间。
但是比起那些创业的同学,他们明显自由度要大很多。因为我在我在H-1B的时候是没办法创业的,我必须要有一个雇主来保持我的身份。那在国内没有这个限制,可以创业。那当然有的做得好,有的创业失败。但是,做得好的,发展的前景就是不可限量。我也有一些在美国和加拿大的朋友,想创业,最后选择了回国的,因为在美国有身份的限制。
袁莉: [01:01:43] 啊,这样,那如果你能够告诉2013年来美国之前的自己,你会劝他不要来,待在加拿大吗?
杨弋: [01:01:53] 现在看来应该不会,因为我现在身份都稳定了、拿到了,一切都挺好。工作顺利、家庭美满。当然如果我是14、15年,可能就不一定是这个答案了。
袁莉: [01:02:11] 对,那对你来说,H-1B的本质是什么?硅谷的大互联网公司真的是需要那么多持H-1B的员工吗?是否存在用这些员工来压低工资的嫌疑呢?
杨弋: [01:02:26] 对于大厂来说,应该更远胜于工资上的差别。事实上,大厂对于薪资是有一套标准的。我记得之前公司内部有过一个采访,决定薪资的那些HR是不知道员工的身份的。他不知道你是美国本地人、绿卡还是H-1B,所以他们在定工资的时候完全根据你和公司的绩效来。大厂理论上不存在因为H-1B压低工资。
但是小公司就不一定了,因为小公司有很大的灵活性。它也知道你有H-1B的身份以后,你是有求于它。它可能不会降你的薪,但是他在跟你协商涨薪的时候,他知道你有一个软肋在他那边。因为你离开了他,选择要少很多。
对于雇员来说,有了这个身份以后,他要考虑很多事情。他要考虑,一个是,我可能去不了初创小公司,只能在这些大厂之间挑;还有一个,我每次跳槽对绿卡的排期是有影响。就像我当时一样,这个影响可能是没有,如果刚好排期也没有到,你去了以后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是有可能像我这样有影响,那么一两年都是有可能。
有了这些以后,这个雇员的心态就会有变化,在选择跳槽的时候就会有很多顾虑,那么他就更愿意留在现在的地方,他跟雇主谈判升职和加薪的时候,他就没有那么多底气。
袁莉: [01:04:09] 对,那你觉得现在这些大互联网公司还需要很多这种员工吗?
杨弋: [01:04:16] 现在这个情况应该是不需要了,因为现在各家公司都在裁员。基本上一个职位出来会有好几百甚至上千人去申请,不存在人才缺乏的问题。而且经过这几年,社会的宣传和实际找工作情况也好,大学生知道计算机是个很热门的专业,毕业就可以拿高薪,所以这几年读计算机的人比2010年左右要多很多。供需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所以事实上这些大公司现在办绿卡的perm,刚才我说的打广告,基本都是暂停的。因为从法律上来说,它现在也没有依据说找不到本地的人才。它一个职位po(放)出来可能有好几百人申请,其中可能80%都是有身份的美国人或者绿卡。它没有理由去雇外国人。至少我的公司现在是暂停的。据我所知,其他几个大厂也都暂停了。
H-1B的话,应该还是有在办,因为我有朋友去年入职。但是我知道他们可能会不太愿意再招收、需要H-1B的人了,因为他们现在不愁人才,他们可以找到足够的人。
袁莉: [01:05:32] 再问你一个问题吧,很多人拿了绿卡还是想要拿着中国护照。你在考虑入籍之前有没有想过中美关系越来越紧张,你为什么要选择入籍呢?你有没有想过不入籍呢?你是怎么考虑的呢?
杨弋: [01:05:50] 事实上我观察过,在美国的移民里面,中国人可能不入籍的比率是相对比较高的。我跟一些不是中国的移民也聊过,他们有很多觉得入籍是很自然的事情,因为你打算继续在这个国家生活下去。而且还有可能他们本来的国家就是承认双重国籍的,比如说是加拿大人来美国工作,他入籍以后仍然可以保留两边的国籍,或者是别的国家。
对于中国人来说,这个问题就比较复杂。你理论上,入了籍以后,你就不能保留中国国籍。还有你回国是需要签证的,这是个很麻烦的事情。所以,我有朋友选择不入籍,一直拿着绿卡,拿了十多年。从实际上来说,他有中国国籍和美国绿卡呢,可以在美国工作生活正常,回中国旅游也是很方便的。这对他来说一个很实际的选择。
我和我老婆也一块考虑这个事情。对我来说有一个比较大的改变,就是我们有了小孩。我们小孩是在美国出生的,所以他就是美国籍,他没有中国籍。这个牵涉到中国国籍法一个很有问题的地方,就是如果中国公民的小孩在国外出生,但是双方有一方有当地的永居都不需要入籍。小孩是不具有中国国籍的,已经自动失去了获得中国国籍的这个资格。他甚至都没有得选,就是一个美国人,他回中国是要签证的。
我们当时也在考虑给他办完护照以后要不要办中国签证,就觉得很麻烦。那我当时想,反正我每次回国都肯定要带上他,他也要办签证,那我们就索性一起办了。所以对于回中国旅行这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袁莉: [01:07:50] 你做入籍的决定是基于自己个人生活需要,是吧?和政治其实是没有什么太大关系的。
杨弋: [01:08:03] 对。不好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当然希望保留双重国籍,因为这样我会多一个选择,但是中国不允许这样做,那我也没有办法。除非我是谷爱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袁莉: [01:08:18] 你觉得还有什么是我没有问到,我应该知道的吗?
杨弋: [01:08:21] 可能我想补充的就是H-1B是一个临时的工作签证,但是其实在美国的H-1B员工对于美国的经济,特别是互联网公司,是有很大贡献的。
如果不是这样,那当时那些公司在雇不到人的情况下,它们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去国外开分部,这是个很漫长的过程;那还有他们可能互相之间挖角、抢人,这个对于某个具体公司来说可能是有好处,但是对于整个行业是不健康的,这其实就是一种内卷。
但是H-1B的存在给他们补充了人才资源。这些员工里面有很多最后也都是给公司很多贡献的,包括有些公司的CEO可能是个移民,当时也是H-1B。
袁莉: [01:09:12] 对呀,那么现在大公司的CEO都是移民,尤其是印度移民,像微软、谷歌。好,谢谢,杨弋。
杨弋: [01:09:26] 谢谢袁莉老师。
袁莉: [01:09:27] 也谢谢大家收听,我们下期再见。
文章来源:不明白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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