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的微光
文革尽管乱,但是否重点中学,一进校门就能感觉得到。我后来养成一个令人讨厌的心理习惯,与老三届接触时,第一次交往总要情不自禁地揣度他的“中学门第”,而且分辨率还很高,能感觉得出三十年前是“区重点”还是“市重点”毕业的细微差别。这种痕迹潜藏在人的语言举止里,使人想起列宁的一句名言:四十岁以前的表情,归上帝负责,四十岁以后的表情,归自己负责。只是在这里,需把四十岁改成二十岁。只要有两个人站在你面前,让他们争论五分钟,多半就能听出,当初谁是市重点毕业,即使他目前下岗;另一个是从非重点毕业,即使他递着名片说:“北大毕业,专搞现外”.现外,现代外国哲学之简称,说快了会被误听成“现卖”,一种很深奥的时髦学问。
我的命运一贯中庸,那时被分配进一所区重点。文革中武斗比较激烈的学校通常是两类:一是没有高中的初级中学,因为文革前学习气氛就不好,又没有高中生引导,很快就由着那些孩子王胡闹。分配进这一类学校的人进门第一眼,能看见的就是那些穿着蓝色大翻领运动衫的“头头”,骑着抢来的自行车在操场上练车技。第二类是重点中学,有高中部,临近附近的机关大院,如果临近部队大院,则更为不幸。一九六四年强调阶级路线,那些学校降格录取了很多干部子弟,尤其是军干子弟。分配进这类学校的人进门第一眼,能看见的是:现代八旗子弟穿的不是蓝色运动衫,而是洗得发白的黄军装,骑的不是自行车,而是摩托车,就在操场上狂奔。他们不说“摩托车”,而是说“电驴子”,当然也是抢来的。这些人在学校里挥着父辈的武装带耀武扬威,但内心还是有自卑。运动前多半成绩不佳,运动中也写不出有水平的大字报,知道学生中的大多数瞧不起他们,故而有很强的报复情绪。我就听说过这样一则真实故事:有一个军干子弟,女的,追求班上的小白脸团支书,但成绩太差,连入团都被拒绝。
学校藏书“四万”,这在当时的中学图书馆不是一个小数字。关键是四万藏书中,还有许多一九四九年前出版的老版本,就是这些被抛入垃圾堆的“禁书”,打开了我精神阅读史上的第一扇天窗。有一天,我寻找一个打飞掉的篮球,在图书馆墙边的垃圾堆中翻动,无意中发现有一大堆“四旧”,如解放前的地图之类。再翻检下去,竟是整摞整摞的竖排本旧书,有些还是烫金精装漆皮封面,不禁大喜过望,随即抱了一大摞回家。这些书中,我今日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本封面封底都已脱落的世界史教材,四十年代的翻译本。我好奇地发现,早先知道的一些历史事件,原来都有另一种说法,甚至是相反的说法。
文革中的书店,是否象现在的回忆录作者描写的那样,是清一色“红宝书”?也未必。即使是“红宝书”,也会翻出花样。我记得是一九六七年的冬季,福州路上的外文书店还在开张,就在今天的外文书店原址,但门面大得多,甚至有二楼。我那时已经有跑福州路“淘旧书”的习惯,那一天偶然在这家书店发现一张告示:订购英文版毛主席语录,每本定价六毛。我当时的零用钱父亲规定是五毛,包括剃头洗澡。花六毛钱定一本外文版毛主席语录,就有点象现在的人月收入一千,以一千二百元买一张流行光盘,而且还不是现货,是期货,又看不懂,干不干?我当时在中学里学的英语无非是“LONG LIVE,LONG LONG LIVE”那一套,根本不可能培养起对外语的兴趣,按道理不会下这个单子。
顺便说一句,福州路上的旧书店那时有大量旧版本的马、恩、列、斯着作,也有鲁迅全集及各种单行本,价格极便宜,品相也好。我记得那时九点开门,八点半左右,门口开始有书生模样的人聚集,门一开,就冲进去抢购自己早就等待的书籍.我那时都是步行去,来回约一个半小时,坐电车钱不过一毛四分,却舍不得,因为这一毛四分可能就是一本好书的价钱。我现在书橱里的一些左派经典,大部份就采自那一廉价时期。
文革中读禁书,也读出一场大祸。当时从高中生那里流出一套《金陵春梦》,我好不容易排队等到,读完后,就记住一句作者编排蒋介石的那句口头禅:“娘希匹!”那天下午,我从福州路回来,径直回校,教室里有几个同学在讲台上用毛笔乱涂乱抹。他们走后,我走上前去,拿起那枝毛笔,随手就写了个“娘希匹”,而且还加了个“!”,写完即扔,扬长而去。当时根本没有注意前面那些同学写的是什么,而且正好也被我写字的那个胳膊肘压着。第二天早上进校,即发现气氛异常,早操也不出了,却有公安人员的神秘身影。走到自己的教室,就听有同学在嚷:“不得了啦,我们教室里有反动标语,有人在讲台上写了‘娘希匹,毛主席万岁!',那张讲台已经被抬到保卫处去了。”这一听,如雷轰顶,后面还有什么就听不见了。原来昨天下午我胳膊肘压着的,竟是那要命的“毛主席万岁!”,朱学勤啊,朱学勤,这一回你算彻底玩儿完了!
我去找那个比我年长两岁的六七届朋友商量。他那时虔信马列,听我说完实情,很自信地说了一句毛主席语录:“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鼓励我去找工宣队、公安人员说明情况,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就忐忑不安地去了。不料这些人听后十分意外,因为我当时是工宣队培养的对象,新初一红卫兵连的“连长”,管十二个班,六百多人。他们正按照学生的家庭出身排队摸线索,绝没有怀疑到我头上。现在已经宣布这是反革命案件,不可能因为是我所写而撤消这一案子。
我成天抬不起头,但也得到过一些温暖。一个是前面提到的辅导员李敏,当时是她在新初一进校不久发现了我这个苗子,推荐我做了那个劳什子“连长”,不料却是个闯祸坯子,惹事的孽种。出事后,她曾在体兰馆前的那块草地上找我谈话,鼓励我不要一蹶不振,自己却边说边流泪。她的恋爱对象是高二(1)班的同班同学邱洪琪,校内大联合以后的红卫兵团长,人也正派。每有集体性集会或游行,他总是扛着校旗走在第一个,让路人看得眼睛发亮,可见其英俊漂亮。李敏大概找过邱洪琪交过底,要他抵制那个男教师对我的逼迫,否则以我当时之幼稚,怎能顶过这个男教师索书逼书的压力?我离开上海后,时常想念这位善良的辅导员,十三年后返沪,费了很多周折,终于找到他们夫妇。(注二)
一九七二年十月,我结束插队生活,进入豫西山区的一个化工厂。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自学计划,先历史,后哲学。此时上海出版了四份杂志:《学习与批判》、《朝霞》,《摘译》自然科学版和社会科学版。虽然也是左,但比两报一刊好看,相信同年龄的人都还记得。这四份杂志,父亲总是定期寄到我生活的地方,引起周围同道者的羡慕。后两种杂志,今天我还保存得很好。到了一九七四年前后,毛泽东批示重印一些文革前的“灰皮书”,并组织翻译苏联及西方最新的小说、政治理论书籍。毛泽东为何要印发这批书?真是一个谜,谜底至今还未打破。
毛泽东批准的那两批禁书,就在福州路上的“上海书店”出售,书店二楼有一个“内部书籍供销柜台”,凭“县团级”与“地师级”介绍信分级别配售。令人向往的是,“内部”还有“内部”,里面还有一个柜台,凭“省军级”介绍信才能进去,专供最“反动”的书籍,如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我当时为了搞到最里面的那批书,尤其是那本耳闻已久的《美国与中国》,真是动足了脑筋。一张县团级介绍信能购买的范围,已经不过瘾,到哪里去搞一张“省军级”介绍信呢?真是天不绝读书路,我后来曲曲折折,关系托关系,竟然就搞到了这么一张。
我那个车间的政治指导员叫崔清汶,解放初期毕业于河南银行中专,有书卷气。老崔与我私下交谈,认为我还有点思想,于是又刮目相看。他后来曾推荐我上工农兵大学,未果。但他无意中帮我一个小忙,却使我受惠至今。他的一个好友姓李,时任厂革会办公室主任,管大印。老李又有一个朋友,当时在省委宣传部给部长当秘书。我知道这一线索后,先说动老崔,让他说服老李,我要一张厂革会介绍信致河南省委宣传部,再换开一封介绍信,不为别的,只是想探亲回沪时多买点书回来。老李果然爽快,答应了我的要求。我所在的厂是“地师级”,也刚够给“省军级”单位开信。但介绍信是格式化的,只填一个对方单位和被介绍人姓名,“兹介绍我厂朱学勤同志前往贵部联系工作”,至于联系什么工作,就全凭我自己去说。
我坐火车去郑州,在拥挤的车厢里想好了一套说辞。一到省委宣传部,老崔朋友的朋友,即老李的朋友,是个中年女秘书,面相不恶。我说:“我们厂里成立了批林批孔写作组,我是写作组成员,现在急需一批内部参考书籍,我可以回上海采购,请部里支持。”那个女秘书原籍是我那个厂所在的巩县,见家乡来人,就有几分亲,又听我说是老李介绍过来的,更无疑意。只是说:“换部里的介绍信,要经过部长的批准,让我进去说说看。”这一关却是我不曾想到的,女秘书一进去,我心里就开始打鼓。这一次可真是有点害怕了。为了读“禁书”,我冒的风险越来越大,这一次可能闯出更大的纰漏。那个部长只消向厂里打个电话,就会拆穿我有关写作组的谎言,五分钟后,我就得低头认罪,那就比我少年时代的“敌情内处”严重多了。女秘书在里面大概也只有五分钟,我却觉得有一个小时,如坐针毡般难受。谢天谢地!我这边已经开始后悔,那一边女秘书已经说服部长,一脸轻松地出来换开介绍信了。
我揣着那张“省军级”介绍信回上海,真是如获至宝。先找到那个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朋友,分享喜悦;然后分头去打听福州路那家书店最近供应的书目,汇成一张总书目,以求最大限度地发挥那张介绍信的作用。在介绍信有效期的最后一天,我们穿上呢制中山装,左上口袋插起一枝钢笔,尽量学出一副省军级写作组成员的派头,去福州路上海书店,直奔二楼最里面那一间。出来接待的是个男营业员,双臂套着那个年代常见的书店职员的蓝色袖套,动作麻利。
那位可敬可爱的营业员配完书后,又热情推荐还有一些我们书目上没有列入的书,“这本很吃香,那本在外面更难搞到”,语气如此热忱,就不象在公事公办,按级别配置“反动书籍”了,而是一种标准的职业行为,在推销紧俏商品。此前我没有听说,此后证明对我帮助很大的两套书:《西方资产阶级哲学社会学学术资料选》十六本,《苏联修正主义哲学资料选》二十三本,就是经那位营业员的推荐买下的。尤其是前者,为上海人民出版社文革前版本,翻译之精良,超过后来八十年代西学热中许多粗制滥造产品。其中有萨特《辨证理性批判》、悉尼·胡克《含糊的历史遗产》、《马克思在林苑》等。前年我为批评文化决定论,给《南方周末》写评论,题目定为“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有朋友问:你怎么能想出这么促狭的一句话?哪是我自己想的,它就来自悉尼·胡克《含糊的历史遗产》。胡克当年是以这句话总结他对历史决定论的厌恶,当时看到这句话,如醍醐灌顶,数十年不敢忘。以后看到决定论历史观改头换面反复出现,总会想起这句直截了当的大白话。将近四分之一世纪前看的一本旧书,到本世纪末用来反对知识界流行的文化决定论,不大不小,刚好凑手,这是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的。
一九七四年冬天福州路上那次“省军级”购书行动,是我购书史上收获最大的一次。总共花了三百多元人民币,几乎整整一年的工资。捆起来是四大摞,两人四臂,必须高高提起,才能离地。口袋里剩下的几个硬币,只够我们乘十七路电车回家。在那次购得的书中,除了悉尼·胡克的两本,最称心的当然还有费正清的《美国与中国》。一九八二年这本书随我去读研究生,因为传阅过多,已经破损不堪。我与校内一个老装订工很谈得来,老师傅帮我重新切边,夹硬版封面,书名还烫成金字,一本破书顿时焕然一新。又过了很多年,我到哈佛做访问,一抬头,隔窗就是费正清研究中心,近得令我吃惊。闲暇时,我也偷偷进去溜达过几次,都是一些不能攀谈的外国陌生人。我想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只有一幅照片迎客。这个叫做“费正清”的老头,怕是永远不会知道在他关心的中国,多年前发生过一则与他有关的渺小故事了。
1999.2.2,沪上。
注一:这里应顺便交代,我之所以迟迟不能接受王朔小说,也难以同意将其评论为平民文学、后现代试验、意识形态的有效瓦解或阳光灿烂的日子,就与我文革中的这段记忆过于深刻有关。后来,我也有幸落入过那种大院,穿过几年那种颜色的衣服,感同身受,则更难纠正这种偏见。
(注二) 令人不解的是,我后来回母校参观校史展览,翻阅名人名录,独独没有这一代人的身影。据说其它学校也有类似情况。空白处,反有一段各方都觉寒心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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