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轴:
1:23 为什么裴敏欣不看美国总统辩论
3:36 裴敏欣如何看待民主党对待此次辩论的消极态度
4:28 裴敏欣如何看美国各大媒体呼吁拜登退选
6:56 拜登不退选对民主党选情的影响
8:54 为什么美国两党推举的候选人大家都不满意
13:32 为什么裴敏欣认为美国的宪政体制不崇尚民主,但是相信法治
19:48 为什么裴敏欣认为美国宪政制度是世界上最老的,它面临的问题是不能与时俱进
27:21 裴敏欣看美国的种族问题
29:38 裴敏欣看美国的妇女地位问题
32:05 如何看待社交媒体对民主制度的影响
37:48 如何看待美国总统在美国政治体制中的作用
41:43 如何对比中国和美国的政治制度
43:43 如何能够反转美国政治制度的退化
文字版全文:
袁莉:[00:00:00] 大家好,欢迎来到不明白播客,我是主持人袁莉。
上周四晚上,美国总统候选人第一次辩论结束后,有国内的朋友转给我一个评论,说:美国完了,两个候选人,一个要进养老院,一个要进疯人院。 在那天晚上的辩论中,拜登总统声音沙哑、词不达意,甚至神情呆滞。辩论开始五分钟后,很多民主党人就开始绝望地互相发信息,整个党陷入了惊恐之中。 有一个民主党分析员在电视评论节目中问:我们怎么走到了这里?
当然不只是民主党,自从2016年川普当选后,共和党内部的一些坚决反对川普的人叫“Never Trumpers”,就是说他们是一群没有党的人,他们说共和党被川普劫持了。 今天我们请来不明白播客的老朋友——美国加州克莱蒙特·麦肯纳学院政治学教授裴敏欣。
裴敏欣的研究方向是专制政权与威权体制的转型。他八十年代到美国留学,在哈佛大学获得政治学硕士和博士学位,师从著名的政治学者萨缪尔·亨廷顿教授,他也非常关注美国政治和民主制度的运作。 敏欣,你好。
裴敏欣:[00:01:22] 你好,袁莉。
袁莉:[00:01:23 ] 你上周四晚上看总统候选人辩论了吗?当时是什么感觉?
裴敏欣:[00:01:28] 我没有看,因为这种辩论对我来说并不是很有兴趣,因为辩论它都是没有什么深度。当然以前我看过,但这次呢,这两个候选人我一个都不感冒,所以我就不那么感兴趣,我想大部分美国人都一样,就是说:怎么美国那么多人,三亿多人,会选这两个人来做我们今后四年的总统,所以我没怎么关注。但是呢,就是辩论开始后五分钟,我就接到朋友在社交媒体上来说:糟糕得不得了。那我根本就不敢看,后来我也没有去看录像、视频,我感到实在是一个美国悲剧,我不想再让自己感到更痛苦。
实际上,从上周四以后,我个人是处于一种心情十分痛苦(的状态),因为美国毕竟是我的国家。 今天正好是我到美国四十周年,过去四十年,美国一直是对我很好的这么一个国家,但现在就是说,出现这么一个让人心碎的情况,所以呢,我就其实……你仔细想,美国选总统,对我个人直接是没有什么很大的关系,但对我的感情来说,那个冲击实在是太大了,所以我就处于十分痛苦的状态,希望民主党有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
袁莉:[00:02:56] 对对对,我那天晚上看得很痛苦,我都看不下去。
裴敏欣:[00:03:01] 对呀,就是我以前睡觉一直很好的,马上就能入睡;我这几天就是说,要吃那个melatonin(褪黑素)才能入睡。所以我想这跟我的精神压力有关,并不是说(因为)我工作。我现在是暑假,没有什么工作上的压力,完全是这种就是美国政治出现前……
袁莉:[00:03:22] 政治抑郁,是吧?
裴敏欣:[00:03:23] 对,政治抑郁,前所未有的危机,让我感到十分痛苦。
袁莉:[00:03:25] 那你注意到民主黨方面的震驚和絕望了吗?
裴敏欣:[00:03:29] 对呀,但民主党里面,它有一个脱节,就是民主党的拜登周围的人,包括他家庭的人,都是把这事企图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但是民主党圈子外的精英,比如说是媒体精英也好,一般的政治观察者也好,和民主党普遍选民,他对这都感到是一个很大的危机,他感到非要“换马”不可,所以这个民调也是这么表示的。
所以呢就是说,现在看来,要看民主党的最高层的精英,就是国会的领袖啊……最主要是国会领袖,还有所谓民主党的金主,就是捐款的那个“大款人”,看他们的表态。如果说他们表面上不出来逼着拜登退场,但是背后给他施加压力,那么这还是有用的。
袁莉:[00:04:11] 嗯,对,我听说他们已经好多人都表示,要这样子来施加压力了。你也看到就是美国媒体,《纽约时报》的,汤姆·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 Nicholas Kristof,这些人,所有的这些左派、右派,一堆的人都说让拜登不要再选了。然后《纽时》、还是社论版,也说让拜登退出。
你怎么看这样子的一个主流媒体,都不光是《纽约时报》,连《华盛顿邮报》什么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就是说好像前所未有地、要这么对一个总统候选人。
裴敏欣:[00:05:00] 对,这的确是前所未有,但是呢,我们要清楚地看到,这是代表美国民主党或是自由派精英的声音。这种精英的声音是否能够真正影响到起决定作用的那些人?就是说精英中的精英,他们是所谓的知识精英;但是呢,决定拜登是否退、还是继续选,是政治精英。政治精英当然受他们的影响,但是否受决定影响?现在很难说。
但是我认为呢,就是说《纽时》出来、《纽时》的社论出来,美国最有名的那些评论员出来。《纽时》并不是仅仅一个,你看《华尔街日报》上面也有,包括《华盛顿邮报》,甚至《金融时报》,都是美国的报纸,还有《经济学人》杂志都是。他们还是有影响的,因为他们是常识,就是说他们是代表一种相对独立的政治常识。 如果说民主党的政治精英,拜登周围的人、包括他自己的家人,把这些忠言当成逆耳,不听进去,那是他们的事情,但最终会造成很坏很坏的结果。
袁莉:[00:06:56] 现在看来,拜登就是不想退出,当然有人就觉得民主党会拿他没有办法的,你觉得是这样吗? 就是你刚才说的,如果是这样的话,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影响呢?
裴敏欣:[00:07:09] 你要看,很有趣的,可能我的分析是錯的。就是說上周四辩论之后到现在,包括他跟他的家人,出来都是一口说:“我们继续选,选下去”,包括他的竞选班子也好。但是很有意思的,你没有看到就是,所有人都跟他站队,所有的民主党的,包括州长啊、包括所有议员出来;那么今天出现很有趣的现象,就是第一个在任的民主党议员,是德州的一个议员,出来让他退选。
只要开了一个口子,那么关键就是要看今后七天了,因为后天是“独立节”,所以这一周是关键周,因为我们要看有是否有其他人出来。然后呢,今天出来这个民调,就是CNN的民调,说超过一半的民主党的选民、超过75%的普通选民,都认为他应该退。那么这只是一个民调,我们要看其他民调是否会出现。因为在强大的公众政治舆论压力,特别是我想那些“大款”——捐钱给他的人,和那些民主党政党领袖,在背后劝他,他还是会……对他还是有影响的。最终决定退选、还是继续选呢?我们没法知道,没法预测,但是我的感觉是今后七天是最关键的七天。
袁莉:[00:08:52] 嗯,对,那就是让人看着,确实是觉得非常的困惑,就是美国的这个两党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一个境地?就是民主党为什么要把拜登81岁推了上去?共和党为什么要推川普?他们很多人其实私底下也是不喜欢川普的,就是好像感觉这两个党都分别被两个人给劫持了。
裴敏欣:[00:09:16] 对,我先讲民主党啊。因为呢,这里面既有常规原因,也有特殊原因。常规,一般来说呢,就是一个党的在任总统,他们都希望他能连任,历史上只有1968年,约翰逊总统,他因为打越战,而且特别是由于他太太、第一夫人劝他不要再选了,他就不再竞选。这是唯一的,但是一般来说呢,就是没有一个政党半途换马,那么这是常规。
第二个呢, 我最近看了一些分析报道,就是2022年期中选举,民主党的表现是超过预期,那么这样呢,他们决定拜登不是一个累赘,他在那个票的第一名,不会把民主党给连累,那么拜登自己也比较感到有信心。
那么再说呢,从政策层面来讲,(老百姓的看法是另外一回事),拜登认为他的确是通过了许多很有利的政策,国内政策也好,国际、外交政策也好,那么最终呢, 拜登他本人认为,只有他能够把川普再打败一次。那么这种情况下,就是很难民主党里面,有份量的人出来跟他竞争,因为你如果说是在初选阶段,有人出来挑战一个在任总统,那么那个在任总统在政治上就会被削弱,他那个党就会显示出内部有分裂,那么在跟川普决战的时候呢,就不是那么有力了。所以民主党(有)这么一个想法,包括拜登自己对自己的看法,使得他81岁那么高龄,还要再选一次。
川普那个情况是不一样的。因为川普呢,实际上2016年,美国的共和党就变成川普党,用英文(来说就是)take over,用中文来说呢是“兼并”了,川普一个人把共和党给接手了,它变成一个彻头彻尾个人化的这么一个党。因为你要看美国整个民主选举体制啊,它其实是只要你的党里面的基本群众的25%,或者是不要超过百分之30%出来选你,那你肯定胜,是为什么呢? 他那个初选过程呢,参选的人很少的,只有积极分子才会参选。但川普呢, 他对共和党的积极分子的影响特别强,那么这个党就被他接手过去了。 接手过去呢,经营了四年,到2020年他被选下来。被选下来(后)他不认输,那么你就看共和党内接受他“选举被偷”这种论调的有多少?共和党有75%左右,那不得了,那共和党基本上就是个“川普党”。所以呢,川普他再出来不足为奇,你就看,这次他毕竟还有人跟他竞选:佛罗里达的州长,和前南卡的州长,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啊。那就说明他是经得起考验的。
再回过来讲,你说这个川普,你怎么去讨厌他?政治上,用中国话(来讲)他是接地气的,因为他知道共和党的基本群众需要什么东西,所以他就给他们提供什么东西,那么反过来讲呢,拜登跟他比起来就差远了。
袁莉:[00:13:11] 对。那天晚上看的感觉,就是好多人评论说,因为拜登的表现实在不好,就感觉川普好像感觉更像总统的样子,真的是。
裴敏欣:[00:13:19] 他们虽然差了三岁半,但你仔细看那个表现,我看了一个评论说他们相差好像三十年,并不是三岁半。(川普的)那种经历啊,比他(拜登)好多了。
袁莉:[00:13:32] 对,是的。那你认为“美国的宪政体制不崇尚民主,但是相信法治”,你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吗?
裴敏欣:[00:13:41] 你要仔细看美国的宪法,跟它那个宪政发展,你就仔细读美国宪法,它那个宪法最大的一个特征,包括它的一些修正案,它就是要保护个人自由、保护财产自由,它对民主一直是很担心的。所以呢,它的整个宪政设计是限制国家的权力,那么限制国家权力的反面,你个人自由跟财产保护那个程度会很高,所以这是一个特点,许多人就把美国作为民主宪政典范,那是大错特错的。因为最好的、美国所有研究民主的学者,都认为美国在民主上的表现是很一般的,并不是说它是就是欺骗人的、它是个实质上的专制,它并不是这样。
那么你要看就是,美国的民主发展很有趣。第一,它在制宪过程当中,受到一个很重要的一个思想的影响,它要防止出现多数人的暴政。
袁莉:[00:14:50] 什么叫“多数人的暴政”?
裴敏欣:[00:14:53] “多数人的暴政”就是民主(体制下),所有人都让他们参与制定法律,让他们投票,选出来的就是一个会违反人权、产权的这么一个政府、这么一个领导人也好,那美国的宪法是很防止这一点出现的。所以呢,他就限制多数人参政。
那你想美国制宪的时候,一定是白人、男的,一定要有产权的,他真正能投票的,我估计在制宪的时候,是不会超过25%。那,实际上美国一开始就是个少数人的民主,而并不是个多数人的民主。但,在这些少数人的民主当中,它还是有很高的竞争性。
那么从整体来说,在研究民主的政治学者当中,一个基本的共识,从严格程度上来讲,美国直到1965年才变成一个全面的民主国家,为什么呢? 1965年之前,南方的黑人是没有投票权的。所以呢,从美国的地区性的民主发展来看,南方是到1965年之后,是成为一个新型民主国家,以前一直是专制的,你共和党也好、民主党也好,在南方那些就是州是专制。所以这样来讲,你看美国,是从宪政设计、民主体制发展,它一直是宪政崇尚法治,而并不是崇尚民主。
那么再有一个,看美国的实际民主,你就去用三个指标,就他是否一人一票?那美国不是一人一票,选总统就不是一人一票。为什么一方面我现在对美国宪政、民主体制走向十分担忧,一方面是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因为我是住在加州,加州不管是红也好、蓝也好,你都没用的。红的你投票没用,蓝的投一票不算数,所以呢你就感到(担忧)。那么这是由于美国的选举人体制。
所以这一下你看,实际上我算了一下,今年决定美国大选的,就七个州左右,具体我就不讲了。那你想想,美国五十个州啊,(其中的)四十三个州都是没用的,都在旁边就看着。你不是一人一票,那你就肯定不是达标的、不是满足民主的基本条件的。
第二,你看参议院。参议院更是一个不民主的标志。加州差不多四千万人,Wyoming三十万人。他们出了两个参议员,我们也出两个参议员,但是在国会投票的时候,他们的份量跟我们是一样的。
再有一个,就是你要看美国的投票是很难的,美国的投票有重重障碍。第一,美国是世界上唯一的选举人体制。另外一个,美国是有特殊(之处),美国是世界民主国家当中、据我了解是唯一一个工作日投票的,在星期二投票的,而且不给人家法定休假。这一样就使得许多要工作人他没法投票啊,那么这实际上是提高了投票门槛。这个是宪法里面的。
再有,(在)美国的许多州,你如果犯了重罪的话,你是(被)取消投票权的。比如说我们讲川普,川普在纽约定了重罪了,他如果说没被推翻,他是住在弗罗里达,他在弗罗里达是没办法投投票的,因为那里设置了重重障碍。世界上有一个很有很有名的——那并不是说是反美也好、亲美也好——是欧洲的,应该是在瑞典的一个全球性的学术机构,它叫Varieties of Democracy(V-Dem,民主的多样性),它有一个很好的设计。那美国,你去看他的民主标准,美国就是很中位、中间,很一般,它并不是一个很特殊的。那么这就是我刚才讲的,美国是崇尚自由、法治,而并不是崇尚民主,你在美国生活你就体现到,美国要比欧洲什么都自由多了,但是民主,一个老百姓,他投票是否有作用?那就跟欧洲就没法比。
袁莉:[00:19:47] 那天我们通话,你还说了一个,美国宪政制度是世界上最老的,而他面临的问题是不能与时俱进。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裴敏欣:[00:19:58] 对,美国的宪法是世界上最老的宪法,应该是1780年代在费城制订的。那个宪法后来就改了大概二十几次,两百多年就改二十几次,因为当初设计的那些人,他们有一个就是……因为美国宪法是南北互相妥协的一个结果,他们认为这个妥协结果呢,需要有所谓制度保障性;它那个制度保障性呢,就使得它的修宪门槛高得不得了。所以如果说是在费城达成那么一个妥协,里面有一个规定,要把那个规定给废除掉或修改掉,那要很高很高的门槛。比如说众议院、参议院的三分之二,然后要四分之三的州议院都通过,这等于比登天还难。所以由于这个问题呢,因为他当初那个宪政是针对一个农业社会,就十八世纪末期的这么一个农业社会来设计的,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到现代国家在这么一个复杂的环境当中,最主要是一个国家的作用。
我讲一个例子,美国为什么经济那么好,但是社会问题有那么多?你要去想一下。它是经济最发达的,社会问题恐怕是全世界发达国家当中最多的一个,不平等也好、犯罪也好、族群冲突也好、教育也好。关键问题,它当初制定了宪法,就是要限制国家权力;那么你限制国家权力,就是这个国家碰到新问题,他就没法做。 比如美国现在碰到的一个气候变化问题,你需要能源转型;美国面临的教育问题,美国面临的不平等问题,那你靠市场,这些问题是没法解决的,你一定要通过国家。但是美国的宪政设计呢,它的核心,就是要限制国家权力。那么,我们前几天聊的时候讲到,美国宪政还有一个跟世界上(不太一样),它有多处的所谓“否决点”,就是他给了这个……宪政里面,我们讲是三权分立也好,实际上更确切地它设置了许多否决点,让许多政治势力、政治行为者有否决权。
比如说,最高法院是一个,联邦体制又是一个,参议院又是一个,众议院又是一个,总统又是一个,至少有五个否决点。那么这样的话,你一个否决点,它对于某种政策采取不认同反对,那至少在联邦程度,这个政策就不可能得到执行。如果在州程度,那许多州也没法执行。比如说我举一个例子,就是能源转型,加州是最最积极的,但许多州还是要提倡用化石燃料,那明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由于宪政设设计,它使许多目前美国面临到的一些社会经济问题,无法通过国家干预的这么一个途径来得到解决。
袁莉:[00:23:31] 嗯,对。你当时还说,它就是很难对付比如说社会不公问题,就比如说全球化的这些受害者得不到政府的帮助,还有就是美国的社会价值观念就很保守,就是各种各样的这种极化问题。
裴敏欣:[00:23:47] 对,我刚才讲的是一个比较宏观的,从国家能力、国家权力……美国这个国家是很有能力的,美国的这个民主体制,它一旦国家是形成共识,那个国家能力是没有任何国家能够跟他比,因为它有很大的财力,很大的创造力。但是从这个之外来讲呢,它有两个比较特殊的情况。
第一呢,它的文化是相对保守的。世界上有一个就是全球的一个所谓叫values survey,就是价值观念的民意调查,美国一直是跟所谓发达国家不同,美国的宗教信仰很厉害,因为欧洲它基本上是世俗化的这么一个社会,但美国还不是一个世俗化的社会。宗教在美国社会政治当中起很大的作用。
袁莉:[00:25:01] 对,美国总统宣誓就职,还是要把手放在《圣经》上的。
裴敏欣:[00:25:07] 对呀,然后你看它的硬币后面印的是“In God We Trust”,就是“我们相信上帝”。但它没有真正变成一个世俗化的这么个社会,它实际反映的情况呢,就对许许多多由于社会、经济现代化产生的社会效应呢,它的反应跟欧洲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举一个例子:堕胎。在美国感到这是一个不得了的事情,(要去到)最高法院,但那在欧洲根本就不是一个事情。为什么呢? 因为这都是美国宗教团体在反对。所以这是一个。
另外一个,美国跟欧洲都出现了所谓“民粹主义”、“极右势力”,但你仔细去分析,有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欧洲的民粹主义,它的核心是一个移民问题,美国那就复杂多了。美国不仅有移民问题,但美国这个移民(问题)最主要是非法移民,并不是说是合法移民,因为美国毕竟大部分人都是合法移民过来的。欧洲也有反全球化,美国也有反全球化, 但是美国的极右势力的内容、跟左右冲突,是跟欧洲不一样的。所谓的“woke”,我不知道中文怎么说,就是“醒过来”,它其实是个文化冲突。那个文化冲突,你仔细去看,就是一个世俗文化跟(受到)宗教影响很深、很强的这么一个文化之间的冲突,就是牵扯到女性——女性的作用、女性的权利、女性的地位问题;第二,少数民族。在美国社会当中,他们现在变成很多元,这些少数民族的地位问题。那么在美国呢,它牵涉到一个就是所谓“平权”问题——他们是受歧视的,要给他们所谓“DEI”(Diversity, Equity, Inclusivity),就是多样性之类的,要公正、要包容。这其实就是涉及到美国社会种族的多元化。使两党冲突最厉害的,文化上就是那两个。
在准备这个节目之前,我特地查了一下:美国七十、八十年代到现在,它那个社会是两个不同的社会。我记得我1984年到美国,那基本上美国还是一个……它虽然说多元,那个多元其实是跟现在没法比的。 比如说我讲三个指标,一个是白人占人口的指标,一个是移民指标,另一个是妇女地位。1980年,白人占美国人口80%,现在是60%。背后呢,有一个政治话题,两党之争,许多共和党人,他为什么会那么多人去支持川普? 因为他着急,他说:我们白人以前占政治绝对优势,那个地位会没了。 川普正好利用这一点来打反移民牌。那么我说,你不能怪美国人哦,任何国家,如果他那个族群以前是占绝对优势的,现在到了一个相对优势,而且看那个趋势,再过二十年,可能是少数民族了,都会面临这么一个生存问题。比如说汉人,你想想看,如果汉人现在90%,你如果说到了60%,他不要急死了吗?
袁莉:[00:28:43] 嗯,就是他心理上的这种受威胁的感觉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它的具体表现出来那种的种族主义的那些东西就……
裴敏欣:[00:29:00] 因为我学会看问题,不仅要从自己的立场,还要从人家那个立场来看,知道人家是怎么会这么想的。 那么从移民来讲,1980年,美国只有1400万人是移民啊,占人口6%。2020年,有4800万人次移民,占人口14%,这是它历史上接近于1914年左右的历史高位。当初大概是14.7%左右。不过现在不一样,当初全是欧洲过来的,是白人,那么现在过来的都是亚洲、非洲、拉丁美洲。所以这是一个。
那么再讲到一个,就是妇女地位问题。我认为这是在美国族群多元化,白人占人口比例大大下降之外,最重要的一个社会发展,就是妇女地位,可以说是革命性的提高。有什么指标?在美国社会当中受教育受大学教育,是可以让你得到更高的收入、更高的社会地位、职业什么的。那么我就去查了这么一个指标:1970年,美国的妇女只有8.2%是受过大学教育的,而美国的男性是14%左右。2021年的指标,现在,美国妇女当中,39%是受过大学教育的,有四年文凭的,男性是37%。那,美国它的crossover point(交叉点),第一次女性超过男性,可能是2010年左右。我是在大学教书的,我就看到,现在就是不仅从学生分布来讲,女学生要超过男学生,女学生毕竟很优秀啊,从那个读书的分数来讲,女学生优秀是一个常见现象,男学生要优秀,那是一个例外。所以这样你就可以很很明显看得出,美国的妇女地位的提高,跟它传统的意识是有冲突的。
袁莉:[00:31:20] 对,就是女性地位当然还是跟男性(地位)没法比,但是是比几十年前高了很多,是吧?
裴敏欣:[00:31:31] 这由于是许许多多的障碍,你要去看那个政治障碍,你要拿美国跟欧洲……就从政来讲,那美国到现在只有一个女议长,没有一个女总统,只有一个女的副总统。那欧洲,女的首相遍处都是,除了法国没有一个女总统之外,所有的欧洲大国,都有女性掌握行政的最高权力。那美国还没有啊。
袁莉:[00:32:03] 那我们来讲这个社交媒体。我自己认为,民主制度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它当初的设计没有考虑到社交媒体这种工具的危害性,您怎么看社交媒体对民主制度的影响?
裴敏欣:[00:32:17] 我先把话讲回去一点。为什么社交媒体会对民主制度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因为这民主体制设计呢,它有一个先天不足。什么叫先天不足呢?因为要让一个民主体制正常、有效、可持续地运行,它需要有足够资讯的选民。,选民你一定要知道自己那一票投下去是投给谁,有什么影响,那个人的政见是什么……那么这个假设实际上是不存在的,为什么呢? 民主制度,它内在的一个问题,它可以让许多人搭便车。许多美国的选民——不光是美国,其它国家的选民,他们并不是说:哎呀,要大选了,我把每个政党候选人的政治主见拿来看。如果这样做的人,他肯定要不是政治学专家,要么就是神经病。谁会有那么多时间去管那个事情?所以呢,他就造成了一个搭便车(的现象)。那么搭便车,在一般情况下是没问题的,其实民主体制也不需要所有人都卷入选举……
袁莉:[00:33:36] 搭便车是什么意思呢? 您解释一遍。
裴敏欣:[00:33:38] 它,我可以享受民主体制得来的、给我带来的许多优惠,政治(上)一定的权利,但是呢,我不要自己投入。比如说我自己要投入,我要给我喜欢的政治人物捐款,我要参加什么政治活动,我要写信给报纸,我要去国会游行参加听证……这都要花你时间啊。一般现代社会的人,他生活都很忙,工作都很忙,他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 像我们这种,由于专业问题,那我成天要花三四小时去看报纸。那美国人,他根本就没人看报纸,《纽时》我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报纸,我想订它书面版的(订户),100万大概可能都不到。订阅你们的那个电子版的,《纽时》是世界上最好的,我想不可能超过1500万吧?1500万,就是美国人口5%都不到。所以呢,这就是一个搭便车现象。
给学生讲,就是美国所谓社会资本,一个最重要的指标,你给公益事业捐款。我认为美国最好的一个公益媒体,是NPR(公共广播电台)。我想美国(给NPR捐款的人)可能2%的人都不到。那就是一个搭便车现象。你如果说搭便车太多了,那个民主体制肯定就是承受不了啊,因为它是需要许多人来关注。所以呢,这就涉及到一个社交媒体。
再来,高质量的信息大家不關注;低质量的信息,它只要传播很有效,基本上是不費钱就能拿到的,不像要看《纽时》你还要去訂、还要花钱,而且他写得又很專業,一般人还不一定能看得懂。那配一个什么视频、讲几句大家都能懂的话,那它传播起来就很快啊,这就是一个社交媒体。我在教民主退化,每年我总教一课,就是“民主与专制”。里面讲到民主面临的挑战问题,那叫“信息革命”啊,社交媒体,它就是信息革命的一部分。为什么信息革命、信息民主化,反而会对民主造成生存性的威胁?那么这里面呢,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大部分人,他对自己看到的新闻、听到的新闻,他没有很好的辨识能力,辨真伪能力。除非有很长的积累,但一般人是没有办法,那么这就造成一个所谓叫“真相退化”也好,“真理退化”,这么一个过程。因为时间一长啊,你看100条新闻,99条是假的。那你肯定认为,我没有任何东西能相信,那么如果说没有任何东西能相信,那你民主制度怎么能够运作呢? 所以,这是一个。再有一个,社交媒体出来呢,他使人呢……用中国话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他使许多人呢,就选择自己跟自己价值观念相同的。美国,它实际上是形成了一个平行的信息世界,比如说蓝的、民主党的,他来的信息来源,跟共和党的、红的信息来源,完全是两码事情。这就造成了一个极化,它得不到解决的(方法)。因为你想,蓝的他认为世界是这样的,红的认为世界是那样的,他怎么能够说话说到一起呢? 所以这两个是最最大的,社交媒体对民主体制造成最大的威胁的原因之一。反过来讲,它是一个民主体制的先天不足,就是一个搭便车的问题。
袁莉:[00:37:47] 民主党方面说,如果川普上台,会对美国的民主造成巨大的伤害。我也看到,有中国朋友说,美国这个国家厉害的地方,可能就在于总统是谁没那么重要。当然总统如果是个有能力、有魅力的领导人物更好,但是没有呢,你就是摆个机器人在那儿,靠惯性吃老本,至少一段时间未必出什么大问题。您同意这个说法吗?
裴敏欣:[00:38:11] 我想这个看法呢,是看到了表面现象,他没有看到实质现象。表面现象呢,并不是错,就是美国它有一个十分专业化的、有效的、有组织的、有规范的这么一个官僚行政机制,所以总统他不一定要干很多事情,那个机制可以正常运作,这点我是十分相信的啊。但是反过来讲,并不是拜登从2021年1月20号开始,他就是个机器人啊,他毕竟是做了许多事情,一方面你要看他,可能现在是体力不行、精力不行,但你要看在他过去三年,两场战争,一场瘟疫,然后要能源转型,又碰上一个输了不认输的这么一个政治对手,我想一般人也够受了。所以呢,不能低估总统的作用。那么反过来再讲呢,总统他有很大的权力,不是说机器人——机器人,你要给他很好的程序,他才不会胡来,如果机器人是没有程序,他胡来,那没有东西可以挡他啊,因为人家不知道这体制设计、许多对体制的认知是很错误。体制到最终是靠人。没有人,那个体制是虚的,我可以用AI来设计一个最好的体制,但实际上他没法执行,他最重要、最终是要靠人的。因为,在川普16、17年,到2021年1月份,这一段时间当中,大家看出美国民主的最大的一个弱点,它有许多限制权力的,不是明文规定,而是规范,不成文的规定。而且呢,这些不成文的规定,总统很容易推翻。你谁能够把总统给抓起来啊?唯一让总统就范,就是一个司法嘛。 所以呢,我是认为,如果白宫换了一个人,他感到自己是那个国王,法律对他不适用,而且川普2.0跟川普1.0是完全不一样,不是一回事。川普1.0是没有经验的,川普2.0是有经验了,他知道以前没做的事情我现在能做。所以呢,绝对不能轻视川普2.0对美国民主宪政体制的,可以说是致命性的打击。
袁莉:[00:40:53] 对,而且就是这周,昨天,美国最高法院又对川普可不可以被prosecuted……这样子的一些的限制,实际上就是给总统了更多更多的豁免权。
裴敏欣:[00:41:09] 以前有许许多多不成文的规定,现在给他成文的(规定),你可以做什么事情以后不会有司法后果,那还得了!另外要讲一下,就是美国民主退化,还有一个标志,就是司法体系被政治化。这,我认为司法体系一直是宪政体系的最后一道防线。那美国的最后一道防线,现在是否能够站立,特别是在川普2.0,他是否还继续会在那里维护宪政体制?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问号。
袁莉:[00:41:43] 那我们谈了美国民主这么多这么多的问题,那是不是意味着中国的一党专制制度更好呢?肯定会有人这么听了会说呀:“我们中国多好啊,没有那么多问题。”
裴敏欣:[00:41:55] 你要让我讲中国的体制的问题,我三天都讲不完。美国的民主体制出现这么大问题,但是有几件事情,你要去想。第一,就是至少到现在,它毕竟还是给个人、给商业利益团体、给社会还留有很多空间。那中国是没有什么空间的,我很难想象有跟中国防火墙一样的美国防火墙的出现。一些基本指标。然后,什么“寻衅滋事”可以关进去判五年的,我想美国这个地步恐怕还不会到。然后,要把总统变成终身制,那我想美国还是有很大的很大的……川普要做很大努力啊,因为美国修宪实在是很困难。(还有)许许多多的一系列其他的现象。不能认为民主让人失望,就去找专制,因为要知道,民主是一个很新的这么一个体制,从真正达到现代自由民主政体标准,到现在也不过一百多年时间。那专制在世界上有几千年的历史。那你看,就是很明显,世界上最成功的国家,历史上最成功国家,那还是民主政体,没有专制政体。这本身就是一个很重要的一个证据。
袁莉:[00:43:39] 那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吧,就是美国民主的这种decay(衰败、退化),有没有办法给它反过来呢?能不能反转呢?
裴敏欣:[00:43:50] 很难。我看许多这方面的学术文章也好,它一般需要一个很大的这么一个危机啊。 美国的民主退化,其实是过去30年中间发生的。 那么如果他没有一个重大危机,那他很难转。再有就是你就要看,这次川普2.0,如果说川普2.0失败了,那反过来讲美国民主可能会死而复生啊。因为人家感到,就是我们尝试了一下川普2.0,我们还是要回到以前的、要运作比较正常的那种民主体制下,那还是有可能的。
袁莉:[00:44:37] 我们请每位嘉宾推荐三部书或者是影视作品。
裴敏欣:[00:44:45] 我最近在看一本就是回忆前苏联垮台的书,是一个俄罗斯历史学家Zubok写的。我认为那个写得不错。另外一个我正在看,还没看完,就是你的同事,《纽时》同事,叫David E. Sanger,他写的叫《New Cold Wars》,新冷战,是复数。他是白宫首席记者,他有写了许多内幕。另外呢,我在看旧冷战的一本书,John Lewis Gaddis,是耶鲁的一个历史学家,他写了一本旧冷战的所谓简史,很薄,看起来一目了然,他讲得很清楚。因为我个人对那个新冷战今后的发展,是很担忧的,那么我想先去看看旧冷战,它到底是怎么回事情。
袁莉:[00:45:36] 对,它叫做《The Cold War: A New History》是吧?
裴敏欣:[00:45:39] 对,对。
袁莉:[00:45:40] 好,谢谢敏欣,也谢谢大家收听,我们下期再见。
文章来源:不明白播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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